這里是夢境,這里是新世界。
說是夢境無可辯駁,馮一男從本來世界進(jìn)入了格魯爾精神力所造的界域——精神界,而其之博大,形之精微,又可謂新世界。
如果不是有了野獸般的敏銳,馮一男也就不會感知到,自從來到此間,他的意識有如卵繭被一絲一絲抽離,對時間和真幻的辨識開始變得模糊。直覺告訴他,必須在喪失自主意志前離開精神界,否則將被新世界這頭“巨獸”吞噬,變?yōu)樗囊徊糠帧?p> “哪里去找呢?”
馮一男打算先找到薩拉迦娜,然后再是格魯爾。當(dāng)他在精神界恢復(fù)了感觀意識,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塊尖聳的海上孤巖,腳下汪洋無邊無際,一浪接著一浪拍來,濺起的滔天雪花打得人瞇縫上眼。
“這里,格魯爾已然是神般的存在,還需要這些嗎?”馮一男望著恢宏磅礴的大海,居然有只天藍(lán)色的海鳥斜掠海面飛了過來。這讓馮一男對格魯爾產(chǎn)生了濃烈的興趣,想看看叫格魯爾的男人到底有什么不同之處。
海鳥就要飛出眼際化為墨點,馮一男笑笑,凝神縱躍跟上去,與那鳥不遠(yuǎn)不近始終保持著四五丈遠(yuǎn)的距離。
海鳥被選作了方向的指引者。因為在有神的世界妄圖挑戰(zhàn)神時,任何人的感知和思考必全然失去作用,此般世界完全能夠隨闖入者的心念而變化。世上,有誰快得過自己的意念呢?
所以在某種條件下,挑戰(zhàn)神即挑戰(zhàn)自我。而這種條件就是身在一個由神創(chuàng)造的平衡世界,一旦神主破壞既定規(guī)則即可造成世界的坍塌,挑戰(zhàn)神的條件也就自動滅失,那時神主造物時遺漏下的最后一道通向凡人的門就關(guān)閉了。
為了避免神主“無賴”,使自己獲得神性之光的庇護(hù)是一個很好的法子,挑戰(zhàn)由此變成了向神獻(xiàn)祭敬畏的儀式。這是馮一男一眼之間覺悟出的取勝之道,他的悟道之師就是那只海鳥。
翱翔于??盏娘w鳥,不僅體態(tài)優(yōu)美,而且富有力量,即便在與狂風(fēng)暴雨的搏擊中也展示著生命的優(yōu)雅,有一刻電光火蛇下,它在馮一男眼里幻化成了薩拉迦娜。那樣高貴美麗的生命令人心生愛憐,既而轉(zhuǎn)為敬畏。馮一男見到了生命之光。
在追逐飛鳥時,他忘記了救人的使命,忘記了時間的緊迫,忘記了伊始抱定的必死之念,在一次次縱躍后他得到了無常歡喜。他的速度越來越快,終于在一伸手便能抓到那只生靈的時候,跨進(jìn)了一個嶄新的境域。
或者可以說,有人為他張開了新的夜幕。他落在一棟摩天大樓的玻璃尖頂上,極目遠(yuǎn)眺,好一座繁華城!煌煌熠熠,燈火如珠綴連千里,喧騰聲煙火氣直達(dá)霄云,穿織如梭的汽車洪流好像吞下滅失大火的世界之蛇耶夢加德。
“一個心置世外的獵妖師能有這份熱鬧?”馮一男越來越覺得格魯爾這個家伙有點意思。他從樓頂跳到街上,想近距離見識下這個世界的真實。
行在路上,一陣冰寒猛竄上馮一男的脊背,令人毛骨悚然。他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世間景象。盡管大腦時時提醒他,這只是虛幻之像,可他仍膽顫心驚,像不經(jīng)意間活剝生吞了一條塊人肉。
原來這是妖與獸的城市。路上走的,車?yán)镒?,店里的,居然都是形貌怖人的妖怪,而狼虎獅豹諸如此類的猛獸自由自在地四處閑逛。人類也能看見,但大都套著鎖鏈,或被當(dāng)成寵物,或是行走的食物,他們也不以為異,臉上一律的服從馴服神情。
望著那些人類特有的豐富表情,馮一男胃液翻騰,嘔了一地。沒多時,城市里的妖與獸就發(fā)覺了馮一男這個異類,一個沒有鎖鏈自由行走的人類。自此,馮一男成為此間公敵。
一時間咆哮聲怒吼聲響徹城市,無數(shù)的妖與獸從四面八方向一個點匯集,向馮一男發(fā)起一次又一次無休無止的攻擊。他們要用爪與牙,把闖入的異類生生撕個粉碎,他們要用闖入者的鮮血,去洗刷這座城日漸的腐朽和衰落,喚醒他們對原野的思念。他們要把對這座城的怨恨全部澆在馮一男的頭上。
或者說,是馮一男這個陌生的闖入者的到來,使得這怨恨覺醒并迅速引爆整座城池。馮一男頂住了一波接連一波的瘋狂進(jìn)攻,他像塔鐵牢牢矗立在地上,擊碎的爪牙像嗑的瓜子一樣淹沒了大片大片地皮。
涌來的妖與獸沒有一點減少的跡象,而馮一男漸漸顯出疲態(tài),但他沒有逃走的想法。這種程度的攻擊在精神界算不得什么,他必須撐住。
只有這樣才能等到界域控制者現(xiàn)身。馮一男做的是在等待擊破潛在對手的心理防線。即使格魯爾是這里的神,也有弱點,就是他仍具有人類的情緒。
進(jìn)攻愈加瘋狂,妖與獸不再講究招式和策略,甚至不在乎下一秒死的究竟是誰,他們只要傾瀉出內(nèi)心的怨憤和怒火,此時生命淪落為投擲的工具。他們從四面八方同時撲進(jìn),沒有絲毫遲緩,哪怕有同類死于自己爪牙之下。
他們的速度越來越快,后來連馮一男都看不清逼近的身形,只覺一坨一坨的肉團(tuán)如掃射的機(jī)槍彈丸,他的一雙手掌好似一對銳利無比的鋒刃,將肉彈盡數(shù)斬落。
“不好!”馮一男心中叫道。
無數(shù)血肉層層壘起,馮一男的胃部開始劇烈抽搐,難以抑制地惡心想吐,仿佛掌下劈開的是一個個自己。但他不能有所停頓亂了節(jié)奏,否則下一個倒在血肉之山的就真的是他自己了。
就在馮一男忍不住嘔了一口酸水,妖與獸的進(jìn)攻戛然中止,他們率先改變了策略。他們繼續(xù)保持猛獸洪水般的沖擊,但到了離人一米遠(yuǎn)的地方停下,先至的倒下,后面的層層相壓。馮一男稍有遲疑,成千上萬的妖與獸便已到了眼前,一陣地動山搖一座直達(dá)九天的妖獸活塔搭成了。
它簡直就是一座倒翻過來的城。那些妖與獸不單單要鎮(zhèn)壓馮一男的肉身,還要鎮(zhèn)住他的心,離其源,斷其根。黑暗封閉了馮一男的感觀,把他推向恐懼與絕望的境地,非心有太陽不能穿透破除此障。
可惜,馮一男不是理想主義者,也沒有絕對的鋼鐵意志,還不能完全克服或者對抗黑暗生出的本能恐懼,尤其在一個感覺無可逃脫的狹小密閉空間。在崩潰之前,馮一男昏厥了,倒在腥臭的血肉山上,倒在高比通天塔的妖獸塔里。
不知過了幾時,一股香氣入腦,馮一男驚醒了——這香氣是薩拉迦娜的。他有種夢醒了的感覺,以致竟笑了出來??呻S即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鉤織著天國景象的毯子上,在一座宏大莊嚴(yán)的殿宇里。清亮的月光從外灑下來,大理石立柱間好似有一幕幕藍(lán)色的瀑布。
“醒了?”
這個聲音和香氣同樣熟悉,馮一男忍不住用盡余力一縱躍起,循聲上望,在一層層足有七十二層之多的階梯上,一人婷婷玉立,頭戴花草藤冠,一領(lǐng)乳白色的袍裙席地,烏亮秀潤的頭發(fā)發(fā)出誘人心魄的光輝,有如吐出無數(shù)寶石的泉眼。
“彌兒...彌兒公主!”馮一男聽到自己的聲音抖得厲害。
“你是怎么來的?你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薩拉迦娜目光如水,沉靜冷肅,感覺不到溫度,就像這石巖筑造的宮殿,沒有一點熱火氣。
“息圓找的我?!瘪T一男有些失落。這和想象中相隔許久后的相遇大不同,薩拉迦娜的冷漠對他好不容易重聚的自信是莫大的打擊,對未來的憧憬更是如同海邊沙塔。
她的冰冷一如兩年前,看來分隔并未產(chǎn)生什么影響,而他的心內(nèi)卻一直藏有一座噴薄欲發(fā)的活火山。
“是來救我的嗎?謝謝。”
“和我一起出去吧。‘帝君’,薩梅爾,息圓在等你?!?p> “你一個人趕快走吧?!彼_拉迦娜把身子轉(zhuǎn)向一旁,“他
們很快就找到這里。我對他們不設(shè)防限?!?p> “夢總歸要醒的,彌兒。”
“卻不是現(xiàn)在?!?p> “你可能不知道你的狀態(tài)有多糟糕。你的朋友們都在擔(dān)心你。不能再耽擱了,和我一起走吧,好嗎?”
“呵呵。記得兩年前我說過同樣的話,可被你拒絕了。你還記得嗎?”
“不一樣。這攸關(guān)著你的性命,彌兒!”
“你怎么肯定就不一樣呢?”薩拉迦娜邊說,邊坐到了宮殿里唯一的高椅,椅子上鋪著銀灰色的皮毛。
“......”馮一男心懷愧疚,不知該如何作答。薩拉迦娜光潔的面龐浮上一層淡淡的憂傷,宛若獨自端坐于神宮里的月光女神。
“‘帝君’和薩梅爾都在盼著你?!?p> “你以為你出得了格魯爾的精神界嗎?”
“我的膽子比以前大了點,總要試下。希望這回我能帶你走。”
“我不會走的?!?p> “你就忍心丟下你的朋友們嗎?”
“這里也有我不可拋開的朋友?!?p> “那些妖怪野獸?”
“沒有錯?!?p> “它們不過是魔鬼的幻影,你不去看看它們的城市到底是什么樣子嗎?那座城的命運逃不脫滅亡?!?p> “住嘴!一樣的陳詞濫調(diào)!你沒有改變一點!”薩拉迦娜狂怒,“他們是我的,他們的城也是我的!這里沒有謊言,沒有虛偽,沒有怯懦!你才是卑劣無恥的人!”
“彌兒...”
“住嘴!”薩拉迦娜顫抖著喝道,隨手甩出一支帶著藍(lán)色火焰的藤鞭。
“你為什么不躲?”薩拉迦娜似乎有些驚恐。
馮一男沒有躲避,飛來的藤鞭子直穿他的左肩頭,發(fā)出“呲呲啦啦”火炙骨頭和肉的聲響。
明明痛得要命,馮一男水洗了一般的臉上卻滿帶釋懷的笑容,“呵呵,對不起。這兩年我過的也不安心呢。自己欺騙自己不是件容易事。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騙人!我不信!”薩拉迦娜喊著,又拋出一鞭。這鞭穿透了馮一男的右肩頭。
“真的。如果世上的事能夠重來,我想所有人都會選曾經(jīng)最后悔的事,我最后悔的事是沒能和你一起走。沒辦法,我真是個懦弱的男人呢?!瘪T一男一邊說,一邊走上階梯。
“又來騙人!不許上來!”薩拉迦娜不去看他,只拿藤鞭把馮一男摔至階下。
“你看,我又流淚了,只會哭的男人有什么用?對‘白銀’狼群的事,我很抱歉,真得很抱歉。如果能夠消除仇恨,告慰它們的靈魂,彌兒,我謝謝你的鞭子?!?p> 七鞭過后,馮一男成了血人,可他仍爬起來,拖拽著身體向階梯進(jìn)發(fā)。他也不知道自己會倒在第幾鞭下起不來,但他想牽一牽薩拉迦娜的手,就像從前那樣。
“你不要再上來了!我求求你!”薩拉迦娜抬不起她的藤鞭了,因為打濕了眼淚的藤鞭太重。
階梯還剩最后十四階,可馮一男走不動了,他仰面躺下?!安缓靡馑?,我得歇歇。我要上去的。彌兒,你是星星帶來的,你知道嗎?那顆星好大好大,天下這么大就沖著我馮一男來了,是給我?guī)Ш眠\來了。這輩子最大的幸運,我怎么就沒抱住呢?沒用的混蛋!抱歉,彌兒!”
“一男,一男!你醒醒,醒醒!”包心的堤壩被一股感情的洪流沖垮了,薩拉迦娜沖下階梯,把馮一男抱進(jìn)懷里,晶瑩閃爍的淚珠大滴大滴地落下來。
眼淚滴在睫毛上,馮一男眨眨眼醒過來了,當(dāng)覺察出自己正在薩拉迦娜的懷里,不由滿心喜悅,說“你好,薩拉迦娜。”
“你好,馮一男!”薩拉迦娜破涕為笑,臉上陰郁的暗影隨之一空,恢復(fù)了往日動人的明亮。
“瞧我都忘了,我是這里的半神呢?!彼_拉迦娜吻了吻馮一男的額頭。馮一男平復(fù)如初,所有的傷立刻不見了。
“這里不是格魯爾的精神界嗎?”馮一男紅著臉問,暗自細(xì)細(xì)去聞留在肌膚上的唇香。
“他誘惑了我,給了這么個小小的,屬于我的界域?!?p> “鼓掌啊,喝彩啊,真是一出感人的戲。我也要流眼淚了呢!”
格魯爾從半空中探出一個腦袋,聲若震雷。殿宇不見了,妖與獸之城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霞光若燒,包天含地的“萬佛山”。
加之若隱若現(xiàn)的至簡籟音,又有諸多神獸祥瑞環(huán)繞拱衛(wèi),在此中人莫不要生出向其膜拜的盲目瘋狂。
“嘿,不知死活的東西!我們來救你,你該知個好歹!”馮一男大喝,一是示威,再者也是為了保持清醒,以防墜入遁借心色的魔道。
“好大的膽子!”
格魯爾怒氣沖沖,現(xiàn)出了身相。馮一男與薩拉迦娜則雙雙被繩索綁縛,懸吊于空中。
“他是我的朋友,是為了救你我而來。咱們該跳出幻海,還自己一個本真?,F(xiàn)在你我的身體就在我的飛行器里,一旦斷了供養(yǎng),命也將盡,那時這里算得什么呢?”
“哼!外間一日既得此處無窮世,我不貪心,有一日足矣。念舊日情分才許你一方天地,可到頭來仍背叛了我,辜負(fù)了你自己的一片真心。心無礙而有天地生,誰能確乎這里就不是真的世界呢?”
“大道至博至大,殊途同歸。不如姑且隨我們一去,等探查辨析清楚了,再回來也不遲。”薩拉迦娜勸解道。
“休想騙我!出去了我便寂滅。都是那個混蛋帶壞了你!”格魯爾對馮一男怒目以視,隨即一道焦雷正打在馮一男的腦殼。
“一個虛假的邪魔外道也配談?wù)姘?,道的?不然獵妖師以獵殺妖怪為天道,那為什么會容許神圣的精神界里有一座烏煙瘴氣的妖怪之城?”馮一男試圖激怒格魯爾。
“那是薩拉迦娜的界域?!?p> “不是在你的界域內(nèi)?”
“混蛋!”格魯爾生氣了,“有件事我一直想替那個沒用的家伙做了,既然現(xiàn)在有了好的觀眾,那就大戲拉開吧?!?p> “噼里啪啦!乓乓乓乓!”
忽然,天空中煙火亂綻,好像一大塊五彩玻璃,映得天地好不炫彩。
“哈哈哈哈!破!”格魯爾大笑,大聲叫嚷,像個瘋癲的老婆子。
薩拉迦娜應(yīng)聲升高了九丈,而飄蕩如尾的袍裙裂為碎片被風(fēng)吹散,宛如一名受罰的天使。
“在這浩蕩天地間,鐘萬物靈秀,而獨得神的寵幸,你可是頭一位?!备耵敔栵h身而至,一只手在薩拉迦娜的胴體上輕輕地滑動游走。
“格魯爾!格魯爾!此時不出,待到何時!嗷——嗚——”
學(xué)著“帝君”在結(jié)界時的樣子,馮一男使出了“獅子吼”,以強勁霸道的音波震動界域,而后產(chǎn)生回響。
“哈哈哈!一著急就學(xué)狗叫?”格魯爾大笑,“多叫幾聲,說不定有用呢?!?p> “當(dāng)然有用,他就要來了?!瘪T一男自信地說。
“胡說”,格魯爾臉色稍變,“薩拉迦娜都沒成功,你區(qū)區(qū)幾聲狗叫就能找他出來?他已經(jīng)被封在一個極遠(yuǎn),不可丈量的界域??拷袉編茁暰拖肫茐牡簦喼笔前V心妄想!”
“無須打開界域,只要讓他心動就好了。當(dāng)然我是沒戲,但是我的音波,加上你的心念,只要有那么一點點,一點點的漣漪,應(yīng)該就夠了。剛剛你動念頭了嗎?”
“什么鬼伎倆都沒用!我是這里的神!皺皺眉就能殺死你們一千遍。”
“看來你的記性也不好,他和你一樣,也是神啊。神與神打會是什么場景?不對,你充其量是個魔神?!?p> “我能封他一次,就能封他第二次!不過這回有了你們兩個作觀眾,他將更加痛苦,更加不堪一擊,很好很好。”
馮一男輕蔑地望著魔化的格魯爾,說“你錯了。格魯爾喜愛的女人,你不該侮辱。你又忘了,我們是格魯爾的朋友,是你的敵人?!?p> 果然,在天邊煙火闌珊處,裂開一條大口子,飛出一團(tuán)霹靂火焰,帶著閃電鳴雷到了話語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