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地磚上的積水印出宮檐連綿的倒影,又被宮女匆忙的腳步踩碎。一列宮女怯生生地垂著頭,從御花園值守所走到東宮,轉(zhuǎn)進了一座豪華的宮室。
宮殿里金碧輝煌,椒香暗盈,奇珍異寶堆滿了博古架,博山爐里御貢的龍涎香散出一線煙霧,在這宮閣里一圈圈蕩開。
室內(nèi)靜得可聞針落,她們大氣都不敢出,跟著領(lǐng)頭宮女在堂中站好,收回四處張望的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
貴妃榻上一女子倦臥著,長眉入鬢,面如皎玉,朱唇緊抿,端莊威儀。
左眼下雖有一顆紅色淚痣,但只添她風韻,美貌未損分毫。
一旁的宮女手執(zhí)金絲綢扇,輕柔地為她扇著風,她眼眸緊閉,眉目沉然,仿佛是睡著了。
遲遲聽不見動靜,有膽大的宮女抬頭望了她一眼,只聽那榻上女子突然發(fā)聲沉吟道:“全部,杖斃吧。”
堂下的宮女們瞬間慌了神,高呼著饒命冤枉。有人抱著柱子,有人抓住帷簾,總之掙扎著不肯輕易就死。
即便哭喊聲刺耳,那榻上的女子也未曾睜眼,連睫毛都不曾顫動毫分。
侍衛(wèi)們上前將宮女們粗魯?shù)赝献?,有些不愿松手的便當場捂了口鼻,五指掰斷再拉下去?p> 搖扇宮女看了這一幕,手臂止不住的顫抖,將榻上人的鬢發(fā)扇亂幾分,惹她秀眉微皺。
宮女見狀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哀求道:“皇后,皇后娘娘饒命。”
劇烈的恐懼讓她話都說不流暢,看著皇后的眼神越發(fā)絕望。
“慌什么,本宮又不吃人。”皇后坐起身來,瞥了她一眼,自己伸手理了理鬢發(fā)。
皇后是不會吃人,但背后的手段簡直比吃人還要殘忍可怕,宮女在心里這樣想著,這話她是萬萬不敢說出口的。
皇后嫌惡地看了一眼她驚慌失色的膽小樣子,懶得再費口舌,揮揮手讓她退了下去。
偌大的一個宮室,現(xiàn)在只剩她一人了,她抬手揉了揉酸脹的眉心,神色徹底放松下來。
皇帝昨夜陪她夜觀荷花,突然在假山轉(zhuǎn)角遇到一蒙面刺客,幸好那刺客沒持刀傷人,只是推了皇帝一掌便逃之夭夭,她在一旁又是扶住皇帝又是喊人抓刺客,心差點都要跳出來。萬幸,太醫(yī)診斷說皇帝無礙,只是受了驚嚇,靜養(yǎng)幾天就好了,她的心這才落回原位。
倘若皇帝有個什么三長兩短,她楊氏一門能否保住不說,便是她也要扣上弒君的罵名遺臭萬年。
這后宮之中一切盡在她的掌握,連宮禁之權(quán)都有一半握在楊家人手里,怎么還能出現(xiàn)這樣的紕漏?想到這,她眸中染上怒意,榻上的金鳳扶手已被她捏的變形,她嘴里念出一個名字,恨恨地,每一字都灌滿了沉重的仇意。
“崔,念,貞!”
這整個后宮,除了那手握軍權(quán)而恃寵生嬌的崔貴妃,還有誰敢挑釁她!
“楊敏之那草包還沒從奉天殿回來嗎?”皇后沖著門外喊道,宮女跪在門外怯怯應(yīng)答:“楊大人還在奉天殿答話?!?p> 皇后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怒極而斥:“廢物,廢物全是廢物!”她疾步走到桌前,將桌上的青玉瓷杯擲了出去。瓷杯砸到地面上,摔得粉碎。
又一宮女端著藥走了進來。她衣著講究,頭上戴著赤金花簪,手腕上露出一截珊瑚手釧,一看便不是普通宮女可以得到的貨色。
她走到門前腳步稍頓,瞥眼斜了跪著的宮女一眼:“怎么做事的,還不快把這碎瓷片掃走,這般愚鈍,是想和剛剛御花園的宮女路上作伴嗎?”
小宮女忙不迭地稱是,慌慌張張地跑去拿笤帚,她這才又換上舒心的微笑走進殿中,將手中的藥放在桌上,扶了皇后手臂小聲勸道:“娘娘,藥熬好了,奴婢特意帶了野槐蜂蜜,等藥吃完了就抿一小口,解苦的?!?p> 皇后順勢坐了下來,長嘆一口氣:“尚善,還是你最懂事?!?p> 這位名叫尚善的宮女舀了藥喂到皇后嘴邊,又拿了手絹拭去皇后嘴角的水漬,柔聲說道:“雖然喝了清熱解毒的藥,但是皇后娘娘也要自己放寬心,這口瘡才能痊愈啊。楊大人為朝廷效力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再不濟也有宰相大人和娘娘的情面擔著,不會有事的?!?p> 聽了尚善的話,皇后的眉頭才稍稍放松一些,端了藥碗,自己一口氣把藥全喝了。
“尚善,你說這事到底是誰做的?”
“請恕奴婢多嘴,娘娘心里不也已經(jīng)有答案了嗎?”尚善舀了一勺蜂蜜遞給皇后,絮絮說道,“挑在娘娘獨寵的時候下手,雖說是安排了刺客,卻又不帶武器,也沒傷著皇上分毫,明顯就是想把責任推到娘娘身上啊。娘娘失寵誰最得利,誰便是幕后主使?!?p> “她崔氏已經(jīng)得了兵權(quán),還想怎樣!還真以為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能登大雅之堂,成為一國之母嗎?”
楊皇后想到那崔念貞在皇帝面前故作嬌俏的嘴臉就來氣。仗著背后有父兄撐腰,那崔氏三番五次的跟她對著干。楊皇后越發(fā)惱怒,怎么她就不能有一個爭氣的家族呢?
父親楊元正只得她一女,這么多年不管怎么努力都不再有子嗣,父親也就死心,不再執(zhí)著于此事,從旁支里過繼了一個孩子傳承香火。父親早年間就押寶在尚為楚王的李崇身上,將她嫁進了楚王府,還好她自己也算爭氣,自從嫁進府就頗為受寵,后來又名正言順地當上皇后,也算替楊氏重振了門楣。
那從旁支過繼的弟弟,便是楊敏之。到底是在鄉(xiāng)野長大,沒有見識。雖是一朝進京做了官,也沒有把官位坐穩(wěn)的本事。只是讓他守個宮門也能守成這樣!楊皇后心煩意亂,看來楊敏之是個不中用的,她得另外作打算才行。
“娘娘,楊大人抓捕刺客,可去北梁使團查過了?”尚善在一旁提醒道。
“自然是去過了。楊敏之下半夜就圍了那北梁使團盤查,人一個沒少,箭術(shù)獨絕的那個武士也在驛站,不曾外出,這才讓人頭疼?!?p> “既然不是外人,那必是宮內(nèi)出了內(nèi)鬼接應(yīng)了。雖然楊大人當晚巡防確實出了紕漏,但這司空部的人也難辭其咎!御花園這樣的地方怎么能有視線死角呢?叫那賊人鉆了空子,給了崔氏可乘之機?!?p> 皇后在心里盤算著,沉吟:“司空部的主事之人好像是謝家謝常吧?”
“正是。”
“謝常老了,也是該退位讓賢了?!被屎罂粗钪刑摽罩?,目光沉沉地說道。
她楊家少了什么,便叫這謝家補上吧。
至于這崔氏,不著急,待她日后再一一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