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天定之人
李崇素來信佛。自他登基以來便大興修建佛寺，光是盛京城內(nèi)便有大大小小的佛寺共三十六座，南唐八方更有各類佛寺數(shù)不勝數(shù)。一到年關(guān)，盛京城內(nèi)各處的佛寺里便擠滿了百姓，大家虔誠地焚香跪拜，只為求得佛祖保佑，賜予福祉。裊裊的青煙從佛寺中溢出，縈繞在寺塔之巔久久不散，隔遠了看連是云是雨都辨不清。
其中，又以盛京城中的護國寺為首，被百姓喚作南唐第一寺。
這護國寺的名頭也不是白白得來的。早在南唐建國之初，此處只是一片荒草叢生的土凹，因遠離舊城，便成了傾倒無主尸首的亂葬崗。日積月累，加之世間戰(zhàn)亂未平，傾倒在此處的尸體數(shù)量越來越多，一時間關(guān)于此處的鬼怪雜談四起。那謠言傳的有模有樣的，弄得城內(nèi)百姓人心惶惶，都被這傳聞中的“煞氣”駭住，不敢踏足此處一步，良田美池也盡數(shù)舍棄，更是有人為避霉頭搬離盛京舊城。
為了穩(wěn)固人心，早日恢復(fù)盛京城內(nèi)的生息，南唐先王請了民間的高人前來此處觀風(fēng)測水平亂象。誰知，那高人一到此處便直呼“風(fēng)水寶地，有興國之兆”，先王這才放下心來，意欲將此處建作宮室。
得知皇帝的想法后，那高人又出言阻止皇帝的念頭，稱飛龍在天，善馭能人而治國，不宜多與亡者打交道；亡者只求往生，此處還是適宜修建佛寺，引渡亡魂歸于極樂。皇帝聽這話覺得有道理，便征集全國的能工巧匠，在此處修建了極為宏偉的佛寺。佛寺的墻全以青磚壘砌，間隙間又澆之以鐵水，這樣造出來的墻可御刀劍，百年風(fēng)雨更是不在話下。皇帝又從天竺請了高僧的舍利供于此處，選了各地有佛緣之人在此修行，只求佛祖眷顧南唐，福佑百年。
此后盛京城內(nèi)便再無人謠傳那荒崗詭事，南唐平定了邊境的戰(zhàn)亂，國內(nèi)也一片安寧繁華，諸人堅信是那護國寺內(nèi)佛祖開眼庇佑才得有如此盛世，護國寺的香火也一日比一日旺盛。如今護國寺歷經(jīng)百年至今屹立不倒，南唐對護國寺的僧人也甚是敬重。
聽聞護國寺禪師無涯上殿，穩(wěn)坐在高座之上的李崇也連忙揮退侍衛(wèi)，站起身向殿門望去，只見一長臉和尚笑瞇瞇地走上前來，頸上掛著一串佛珠各個圓潤泛著光亮。他趕忙喚人抬了軟椅，揮袖免了他的禮節(jié)后親自走下臺階向他行禮。
無涯禪師既不說話也不阻攔，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受了李崇這一禮，面上依舊笑瞇瞇的。還沒待皇帝開口，他雙手合十還了皇帝一禮，看都不看那金絲軟椅一眼，徑直走進人群之中，扶起了跪坐在地上的王婉，伸手慈愛地替她拂去額間纏繞的碎發(fā)，嘴里吟誦著四字佛號，厚重而低沉的聲音在奉天殿內(nèi)縈繞。
“大師這是？”皇帝見無涯這番舉動自是不解，又補上一句，“此人妖異，大師莫要著了她的道了。”
無涯卻仿佛并未聽到皇帝的話，他依舊笑眼看著王婉，一眼掃過她周身無虞后半晌才緩緩說道：“她決不可殺。”
“為何？”皇帝皺起眉追問。聽聞護國寺的僧人都法力高強，更有僧人能通曉天諭。此言本是犯了皇室大忌，不過好在寺中僧人從未干預(yù)過政事，便也沒有將此言放在心上。如今王婉一事他已經(jīng)一錘敲定，突然竄出這么一個古怪僧人，又說些有頭無尾的古怪話，李崇心里已經(jīng)隱隱不悅，但又礙于護國寺的威名暫且不敢發(fā)作。
“她乃南唐天定之人，揮手可左右國運，命不該絕于此。凡人不識姑且無罪，但佛祖明臺清亮，且囑咐我來此助她一臂，亦是阻攔一場錯事?！睙o涯側(cè)臉掃過身后的李崇，目光驟然變得犀利，他抬頭向高臺之上的楊皇后等眾人一一望去，又再度回到王婉身上。
“阿彌陀佛，貧僧的話已經(jīng)傳到，言盡于此，剩下的請陛下自己看著辦?！蹦菬o涯背對著眾人，只有王婉能看見他現(xiàn)在的表情，只見他對著王婉擠眉弄眼，那雙幽黑的眼睛沖著她古怪的眨了眨，在轉(zhuǎn)身剎那又換上平靜如水的表情面向眾人，步履輕緩地走了出去。
便是天子在場，侍衛(wèi)持戟拱衛(wèi)，他亦自由來去如過無人之境。
聽到無涯禪師的話，李疏緊皺起的眉頭終于緩緩放下了，抬眸瞥了一眼王婉。
皇帝的臉色很不好看，這無涯禪師的話就像是打在他臉上的重重耳光。偏偏這人還沒給他臺階下，他環(huán)視一遍眾人，還好不曾有人敢看他。
“既然佛道如此，陛下何不做個順水人情，成全這一對苦命鴛鴦？”崔貴妃冷不丁地出言道，打破奉天殿內(nèi)一室的靜默。
臺上的其余人卻像是被這句話驚醒一般，楊皇后和夢華夫人紛紛望向皇帝的臉，李崇卻遲疑著沒有說話，拖著沉重地步伐緩緩走回了高座之上，眉間疑云重重，渾濁的眼眸一遍又一遍的掃過王婉。
奉天殿上靜默的可怕，王婉也對無涯的言語舉止甚是不解，但不管如何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免于一死，如此寶貴的面圣機會豈能浪費。她振奮了精神，旋即轉(zhuǎn)身向高座之上的皇帝拜服，朗聲道：“王婉不過卑賤之軀，不敢妄稱天定之人，只是家父時常教導(dǎo)要忠君愛國，絕不為那通敵叛國之事，臣女如此何況家父？王氏通敵一事定是賊人陷害，還望陛下明察！”
王婉清脆的聲音響徹奉天殿，和剛剛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像是又活了過來一般，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些血色。她的目光直定定地望著皇帝，視線相交也毫不退縮。
忽然殿上一陣涼風(fēng)吹過，震得王婉衣袖簌簌作響，一股寒意沖上她的后背，她依舊執(zhí)著的望著皇帝，右眼突然跳了兩下。
殿外有急匆匆地腳步聲傳來，卻不知是何時出去的德勝公公。德勝一路小跑著跪在了殿上，眼角似乎還閃著淚花，王婉心狂跳不已，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陛下！鴻臚寺寺卿王大人畏罪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