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讓學生刻意刁難學者的損招,已經是太學傳統(tǒng)。主要針對朝中大員,尤其是那些科舉出身,又沒在太學讀過書的官員。
為此甚至一些朝中大員,不惜委曲求全交好太學,這樣能順利過關。
這些官員難道不能不來太學講學嗎?
當然也可以,但會更傷臉面。
太學講學,是一項歷史悠久的傳統(tǒng),在古代,能進入太學講學,那是一個學者的極大榮耀,因為每朝每代太學都代表著最高學府。
太學講學,是邀請制,但逐漸已經形成傳統(tǒng)。太學不為難小官,朝中三品以上才能來太學,也就是至少得是個侍郎,才有被邀請的資格。太學按照這種不知道什么時候形成的慣例去邀請官員講學,官員不來,會被視作心虛,會被罵有名無實。這樣丟掉的面子,遠比在講學時候被學生難住還要難看。畢竟戰(zhàn)死跟當逃兵,雖然都是輸,前者至少英勇。
所以接受邀請來太學講學,被一些官員甚至看做是當新郎時鬧洞房一般,害怕,又逃不掉,戰(zhàn)戰(zhàn)兢兢只能求輕虐。
掌院要懸壺院學生針對的這個太醫(yī)院院長,就屬于那種非太學出身的官員。太醫(yī)院跟太學關系惡劣,就是從當代院使開始的。這個院使跟以前太醫(yī)院醫(yī)官必出自太學醫(yī)科不同,他是通過其他方式,空降太醫(yī)院的。這還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一代明君夏武帝駕崩,朝中矛盾激化,各派互相攀咬。都認為武帝的死有蹊蹺,繼位的桓帝為表孝心,下令徹查此案。但是全部都是太學醫(yī)科出身的太醫(yī)院醫(yī)官們,一致認定武帝是死于積勞成疾。
一群不懂醫(yī)學的文官,尤其是那群風聞奏事的御史,猜疑醫(yī)官作假。認為武帝身體康健,不可能積勞而死,彈劾太醫(yī)院診治不力,刻意推脫。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皇帝下旨,命人徹查此案。奉命查案的官員,判定太醫(yī)院醫(yī)官用藥過猛,有失職嫌疑?;实哿T免了大批醫(yī)官,太學醫(yī)科從此在太醫(yī)院中失勢,雖然皇宮依然會從太醫(yī)院招募醫(yī)官,可是已經沒有以前那種壟斷地位,而且數量也不在占絕對優(yōu)勢,并且很難位居高位。
當年奉旨查太醫(yī)院的官員,就是如今的太醫(yī)院院使。當年他可不是正經官員,而是魏文侯府世襲的醫(yī)官,被魏文侯推薦,進入的太醫(yī)院。結果從一個私人醫(yī)生,一躍而起,執(zhí)掌了天下規(guī)格最高的太醫(yī)院。
太學不敢說皇帝的不是,也惹不起御史那種瘋子,于是把仇恨都記在了太醫(yī)院院使身上。尤其是太學懸壺院,那跟太醫(yī)院簡直是世仇。所以太醫(yī)院院使來講學,如果不為難一下,簡直是對不起祖宗。
劉知易準備的很好,他能拋出幾個很有水平,而且讓人頭疼的問題。
終于到了院使講學之日,懸壺院各齋學生大早就進入懸壺殿等待,占據了大殿最好的位置。
接著才是其他各院學子前來,他們已經無法進入大殿,只能在大殿外的廣場上席地而坐。醫(yī)家講學,能吸引外家學子前來,因為許多學子同時兼修醫(yī)道。
所有學子都進場之后,懸壺院掌院、學諭等人,陪著一個穿著紫色長袍的人從側門進殿。
紫服,是三品以上官員的服飾顏色,四品和五品是朱紅色,因此老百姓將朝廷大官叫做朱紫貴人。
眼前出現的穿著紫色長袍的中年男子,自然是太醫(yī)院院使無疑。
由于劉知易被掌院當做重要“工具人”所以他的位置比較靠前,清楚的看到太醫(yī)院使,這是一個溫文爾雅,給人性格偏軟,甚至帶有幾分懦弱的人。圓臉,曲線柔和,一直帶著笑。
可就是此人,當年審理太醫(yī)院,雖然沒殺人,卻將太醫(yī)院中八成太醫(yī)清退,開始從太學之外招募太醫(yī)補充太醫(yī)院,所以他是太學懸壺院的死敵。
院使坐在一張書桌后,就像一個普通教書先生一樣。不一樣的是,聽課的學生沒有書桌,而是一個個席地而坐,坐下只有一張蒲團。掌院孫望堂和李問寒分坐在院使兩側。
院使坐下之后,就開始照本宣科,講的是方論。沒什么特殊的,中規(guī)中矩,核心思想仍然是補氣為主,去邪為輔的道理。
也是太醫(yī)院跟懸壺院最大的分歧,院使執(zhí)掌太醫(yī)院,一直堅持這套理論,也是有原因的。當年他審理太醫(yī),最后給的理由就是,太醫(yī)用藥過猛,醫(yī)治武帝舊疾,應以補氣為上。所以堅持補氣論,也是在為自己當年的審理正名。懸壺院堅持去邪論,則是為當年那些醫(yī)官正名。這是雙方的死結,除非一方徹底倒下,否則不可能終結。
院使自顧自講著,學生們卻沒怎么聽。沒人關心。事實上講學早就淪為形式,在懸壺院,學生們日常學習都是以自習為主,這些從全國各地遴選出來的精英,很大程度上根本不需要別人教,人人都是合格的醫(yī)生。尤其是劉知易這樣的奇葩,很可能難倒講師。
大家真正期待,也真正有作用的,則是講學后的辯論。學生以請教的名義,向學者發(fā)問,刁難他們。
這種事,院使每年都要做一次,也算輕車熟路了。因此他照本宣科的講完方論之后,靜靜的坐在位置上,如同等待行刑的罪犯,豁出去了。
陪坐在一旁的李問寒此時站出來對學生們講話:“院使講學已畢。諸位同學若有疑惑,可當堂請教?!?p> 正菜來了,一時間無人說話,又都很積極。都想看看誰會站出來為難院使,院使瞇著眼睛,也在瞅著眾人,他也想看看誰會站出來為難他。
其實每次講學,都會遇到學生出來,但每次都不會多。原因很簡單,太醫(yī)院和懸壺院關系復雜,一方面有仇,無法化解,另一方面太醫(yī)院始終是太學醫(yī)科學子的最好去處,考醫(yī)科,如果說不能做太醫(yī),恐怕就沒人愿意考了。所以除非特別頭鐵的學生,沒人愿意去為難未來上司。學院也不會慫恿學生去做,至少掌院并不方便安排所有學生去做這件事,除了個別,比如劉知易,大多數都是學生自發(fā)。
挑選劉知易,除了劉知易頭鐵之外,也是因為掌院賞識,不打算送去太醫(yī)院。當年李問寒就是這樣的情況,作為工具人,負責攻擊太醫(yī)院,最后被掌院留下,年紀輕輕做了監(jiān)書庫。反過來說,因為太學學官職位畢竟有限,無法安排太多學生,所以就不想影響大家的前程,每次講學,最多也就安排一兩個學生出面。如果自發(fā)的學生夠多,這個學生也可以選擇不出場。
劉知易現在就是這種情況,根據掌院交代的,如果沒有其他學生敢站出來,他就要打頭陣。
片刻之后,沒人站出來,李問寒給劉知易使眼色,劉知易這才慢慢站起來。
先躬身行禮:“學生劉知易,見過魏院使。”
太醫(yī)院院使姓魏,魏文侯旁系,世代為侯府醫(yī)官。換句話說,魏院使其實是一個魏黨。
魏院使笑瞇瞇道:“我知道你。為嶺南王煮骨療毒的就是你吧?你很好,要是你想請教煮骨療毒的問題,請恕老夫不能作答。老夫不通骨科!”
劉知易目前最著名的戰(zhàn)績,就是為嶺南郡王治病。以嶺南郡王的名聲,這件事傳播很廣,傳進太醫(yī)院不奇怪。
李問寒眉頭一皺,暗罵一聲老狐貍。煮骨療毒作為新的治療方法,既新奇,又刺激,最關鍵的是,這是實例,還有嶺南王這種身份的人物做背書。結果對方直接說他不通骨科,不談這個問題。這可不是認慫,而是以退為進。
幸好劉知易準備了好幾套方案,能探討煮骨療毒一案最好,因為這是去邪理論的最好印證。
劉知易不慌:“學生有一個師姐,患有心疾……剖開胸腹,置血蟲于心臟……學生想問,血蟲治療心疾,可有何后患?院使大人如果知曉,請一定為學生解惑。”
本來已經逃避了一個可能的難題,院使如果繼續(xù)假借不懂就要被人笑話,你什么都不懂,還有什么臉來講學?
每年太學邀請官員講學,也是對官員地位的認可,如果官員避戰(zhàn)或者完全無法作答,太學第二年不再邀請的話,那個官員也就名譽掃地了。
劉知易問出這個問題,除了是按照掌院要求,為難一下院使。另一方面,也是真心求教。他在太學這里找不到相關資料,太醫(yī)院未必沒有。
魏院士點了點頭:“知易。你這問題問的極好,老夫恰好有所研習。用血蟲治心疾,確實是另辟蹊徑,讓人刮目相看。當年南蠻蠡部勇士,人人以身養(yǎng)蟲,力大無窮,悍勇異常??墒浅S腥税d狂而死,因此血蟲后患極大,需防止血蟲反噬?!?p> 劉知易追問道:“請問院使。南蠻癲狂,就是因血蟲反噬?”
魏院使搖搖頭:“只是一個猜測。南蠻與中原相距太遠,南蠻蠡部早已南遷?!?p> 劉知易拱手:“謝院使解惑。學生還有一疑?!?p> 魏院使道:“請說。”
劉知易道:“學生觀看古書,太祖征戰(zhàn)天下,曾有一醫(yī)官擅醫(yī)治外傷。太祖一次重傷,大量失血,藥石難治。醫(yī)官情急,取一戰(zhàn)俘之血,輸給太祖,太祖很快病愈。此后該醫(yī)官,以此法救治其他傷患,卻九死一生。醫(yī)官后來因醫(yī)死大將,被太祖斬殺。學生不解,懇請院使解惑。”
好吧,這是一個輸血的故事。劉知易發(fā)現這世界上外科落后,連輸血的嘗試都沒有。在書庫請教了守藏吏,就只有這樣一個關于輸血的故事。那個倒霉的醫(yī)官被當成反面教材,連名字都沒留下。如果當年不是被殺,他或許會繼續(xù)研究,早就發(fā)現了血型的秘密。即便他沒有發(fā)現,如果后人繼續(xù)研究,也遲早會發(fā)現。可惜他被太祖斬殺,于是關于輸血的問題,就再也沒人敢去試驗了。
拿出這個問題為難一下院使,劉知易相信他應該也不懂。
結果院使微微笑道:“人血有四種,分甲乙丙丁……”
一聽到這里,劉知易就知道太醫(yī)院或者魏院使有相關經驗,血型秘密一旦知曉,輸血就不在神奇,不再被看成續(xù)命的奇術了。
“四種血不能相容,否則如飲毒藥。甲血可輸入甲、乙、丙、丁,但不可過量,少則救命,過猶不及。乙血可輸入……”
魏院使用甲乙丙丁區(qū)分四大血型,甲血相當于O型血,乙血相當于A型血,丙血相當于B型血,丁血相當于AB型血。
劉知易聽得直點頭,但還要繼續(xù)發(fā)問:“敢問院使,要如何區(qū)分這四種血?”
這也是個難題,在沒有試劑的情況下,血型很難區(qū)分。
這次魏院使沒有直接作答,反而開始凡爾賽:“知易。你只需要勤修醫(yī)道,待你修至三品,可體察入微之后,自然能發(fā)現其中奧妙?!?p> 說著魏院使神態(tài)自若中帶著幾分得意。往年都是如此,只要他引申出三品境界,最后都會讓停滯在四品的孫掌院如鯁在喉。所以說完之后,魏院使余光掃向孫掌院,想看看他的窘狀,可這次孫掌院竟然面帶微笑,還朝他看過來。
孫掌院笑道:“在下慚愧,才疏學淺,遲遲不能入三品,無法體察入微。今日本院學生,鼓搗出一個小玩意,告訴我說可以查看入微之物。本院無能,不能確認。今日魏院使駕臨,有勞魏院使指點一二?!?p> 念念吃癟,今年孫掌院一直在等機會,就等魏院使拿三品境界壓人。
他說著話,李問寒已經將顯微鏡搬上了書桌,而且一通操作,對好焦,示意請魏院使觀察。
魏院使帶著疑惑,眼睛湊上了物鏡。
李問寒繼續(xù)在一旁操作,相繼更換了幾個水晶玻片,每個玻片上都滴著一滴血。
還不停的問著:“勞煩院使看一看,這是哪種血?”
一共換了四個玻片,代表著四種血型。既然拿這個問題為難院使,劉知易他們自然已經將血型確認清楚,通過提取血清,然后放在顯微鏡下觀看相容情況,區(qū)分出了A、B、AB和O四種血型。
當親眼從物鏡中看到血液細胞的樣子,魏院使抬起頭一臉迷茫,還帶著一縷壓不住的慌亂。
他真的看到了入微之后才能看到的東西,僅僅憑借一架機械。一架機械,就讓苦修到三品后獨有的入微世界,呈現在普通人眼前,這樣的東西——
“簡直是神器!”
魏院使抬起頭,看著孫掌院感慨。
接著馬上催問:“這神器是何人所做?”
孫掌院笑道:“近在眼前!”
魏院使順著孫掌院的眼神看去,正是向他討教問題的劉知易,此時還沒有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