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胡聯(lián)手扼蛟龍

　　公元532年，二月，洛陽。

　　高歡在廣阿城外大敗爾朱兆，之后又攻陷了相州治所軍事重鎮(zhèn)鄴城，震動了北魏朝野。

　　爾朱世隆知道現(xiàn)在爾朱家族已經(jīng)被逼到了絕路上。爾朱氏做過太多不得人心的事，之所以還能夠勉強彈壓住國內(nèi)的局勢，完全是因為手里還掌握著強大的武力?，F(xiàn)在北魏全國都在觀望，一旦出現(xiàn)了可以跟爾朱氏抗衡的力量，必然會產(chǎn)生連鎖反應，已有的優(yōu)勢很快就會消亡殆盡。

　　如果再不團結(jié)起來干掉高歡，后果不堪設想。

　　家族里其他人其實還好，現(xiàn)在主要矛盾就在爾朱兆身上。這個家伙太自以為是，又目中無人，不僅跟爾朱天光等幾個平輩的兄弟合不來，跟幾個叔叔長輩也互相猜忌。要擱平時，大家不理他也就完了，但現(xiàn)在是關鍵時期，爾朱兆畢竟是家族里最能打的，爾朱榮留下來的契胡精兵也大都在他手里。大局為重，現(xiàn)在只能忍一忍，想法把他哄好了才行。

　　于是爾朱世隆派人卑辭厚禮到晉陽去找爾朱兆，跟他說上次發(fā)生的不愉快其實都是誤會，咱們是一家人哪能自相殘殺呢?，F(xiàn)在高歡有些小人得志，咱們必須盡快把他解決掉。爾朱家族里數(shù)你能力最大，責任也最大，只有你出馬才能搞定高歡。你也不用怕，別看高歡表面囂張，其實內(nèi)心是怕咱們的，否則也不會使出離間計這種卑鄙的手段。這樣吧，咱們一起訂立一個盟約，再也不給他可乘之機。

　　還有，你不是一直對元曄被廢導致你賠了閨女的事耿耿于懷么？這其實也沒啥大不了的，反正你也不止一個閨女，再拿出一個來許配給元恭不就完了。其它你還想要啥盡管說，我無條件滿足你。

　　爾朱兆雖然還是對之前的事有些介懷，但他很吃盟約這一套，而且現(xiàn)在的局勢他也很清楚，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干掉高歡都是當前最重要的事情。

　　何況他又恢復了皇帝老丈人的身份，面子上也過得去了。于是爾朱兆最終同意訂立盟約，整頓兵馬準備再次去討伐高歡。

　　爾朱仲遠是爾朱世隆的親哥哥，所以溝通起來要簡單得多，他也同意再次出兵。

　　洛陽城里的兵馬還是讓爾朱度律來指揮就好，爾朱世隆自己在朝內(nèi)坐鎮(zhèn)。

　　還有一個爾朱天光。

　　上次沒有叫爾朱天光，是因為從關隴過來路途太遠，而且當時也沒太重視高歡。這次爾朱世隆決心押上全部力量徹底解決問題，所以專門派人去雍州通知爾朱天光也過來參戰(zhàn)。

　　結(jié)果爾朱天光不過來。

　　他不想看見爾朱兆。

　　另一方面，這段時間關隴北邊的河西一帶也不太平。費也頭酋帥紇豆陵步蕃雖然一年多以前已經(jīng)被高歡和爾朱兆聯(lián)手剿滅，他麾下的費也頭殘部也被迫退回河西，但并沒有就此消停下去，而是在新頭目紇豆陵伊利的領導下繼續(xù)鬧事。

　　此外，匈奴酋帥萬俟普和萬俟洛父子也站出來聲援高歡，率領本部族民在河西一帶舉旗對抗爾朱氏。

　　萬俟普跟斛律金類似，早年曾經(jīng)追隨破六韓拔陵起義，后來見叛軍沒有前途，又轉(zhuǎn)投了朝廷。萬俟普被授予后將軍和第二領民酋長，兒子萬俟洛則被授予顯武將軍，后來升至驃騎將軍。萬俟普的部落世代居住在北方，跟六鎮(zhèn)鎮(zhèn)民關系很好，他們非?？床粦T契胡對六鎮(zhèn)鎮(zhèn)民的凌暴行為，對爾朱氏的跋扈也早就義憤填膺。前段時間聽說高歡在信都舉旗造反，父子二人專門趕過去表示支持，之后又回到部落駐地，跟高歡的部隊遙相呼應。

　　有這兩撥不聽話的勢力在邊上，爾朱天光自然不放心輕易離開。

　　而且爾朱天光內(nèi)心也有些忌憚高歡。他知道自己打仗的本領不如爾朱兆，連爾朱兆都被高歡打得稀里嘩啦，自己過去豈不更是白給？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是關隴一帶的土皇帝，實在沒必要跑那么遠去冒險。

　　爾朱世隆連著派了好幾波人過去請，結(jié)果爾朱天光找各種理由推脫就是不動。最后把爾朱世隆整沒轍了。算了，不來就不來吧，你在關中坐鎮(zhèn)給我們保留個大后方也好。

　　爾朱世隆放棄了，但斛斯椿卻不想放棄。

　　高歡擊敗爾朱兆，接著又攻占鄴城的時候，斛斯椿就敏銳地覺察到天下局勢要有變化了?？礃幼訝栔旒也皇歉邭g的對手，自己得早點兒考慮保身之計。于是他偷偷找到賀拔勝，說現(xiàn)在全天下都痛恨爾朱氏，咱們?nèi)绻€為虎作倀給他們賣命，恐怕以后不會有好果子吃。為今之計，不如先下手做點兒事情，為自己留一條后路。

　　賀拔勝在政治上一向沒啥主見，覺得斛斯椿分析得好像很有道理，但他也有些擔心，現(xiàn)在爾朱氏各據(jù)一方，一個一個處理肯定打草驚蛇。這次合戰(zhàn)本來是個下手的好機會，但爾朱天光又不肯過來，如果做不到一網(wǎng)打盡，恐怕會留有后患。

　　斛斯椿道，你說得有道理，那這樣吧，穩(wěn)妥起見兩邊都下點兒注。我們爭取把爾朱氏都歸攏到一起，如果這次他們能贏了高歡，那就繼續(xù)維持現(xiàn)狀。如果他們被高歡打敗，也算我們幫了高歡一個忙，那時再重新站隊也有話說。至于爾朱天光你不用擔心，搞人這種事我擅長，我去想辦法把他叫過來。

　　斛斯椿回頭去找爾朱世隆，說兄弟啊，這次討伐高歡非同小可，必須傾盡全力才行。如果爾朱天光不參加，就少了一分取勝的把握。你還是務必讓他過來吧。

　　爾朱世隆道，我都去催了好幾遍了啊，他賴著不過來我有啥辦法。

　　斛斯椿道，你派的那些使者都不給力，不會說服人。這樣吧，我替你跑一趟好了。

　　于是斛斯椿親自從洛陽出發(fā)，趕赴長安去見爾朱天光，說天柱大將軍已經(jīng)不在了，爾朱兆又有勇無謀，能擔起爾朱家大梁也只有大將軍你了。我知道你之前都是顧全大局才隱忍著不跟爾朱兆見面，避免出現(xiàn)沖突。但現(xiàn)在高歡如此猖狂，別人都搞不定，恐怕你不得不出面了。小不忍則亂大謀，大將軍你是重情重義之人，斷不會坐視同族骨肉被高歡屠戮。

　　斛斯椿忽悠人的本事天下無雙，一番話下來爾朱天光無言以對。他覺得斛斯椿這樣的外人都如此為爾朱氏著想，自己再推脫的確有點兒說不過去。

　　爾朱天光最終被說服了，他下令立刻整頓人馬，準備東出潼關去支援爾朱世隆。

　　現(xiàn)在關西除了爾朱天光之外，還有他的左右兩位大都督，賀拔岳和侯莫陳悅。需要帶其中一個過去幫忙，另一個留著守家。

　　帶哪個留哪個比較好？

　　關隴平叛成功之后，賀拔岳和侯莫陳悅也跟著升了官，連著他們的部下一起，在關西一帶形成了兩塊勢力山頭。賀拔岳現(xiàn)在是開府儀同三司兼尚書左仆射、隴右行臺，駐扎在高平。侯莫陳悅則是驃騎大將軍兼秦州刺史，駐扎在上邽。

　　整體來看，賀拔岳的山頭要更大一些，手下的精兵強將也更多。

　　但爾朱天光跟侯莫陳悅的關系更好。侯莫陳悅自幼在河西長大，跟爾朱家相識已久，正因為這個原因，當初爾朱榮才派他過來協(xié)助爾朱天光，防止爾朱天光被賀拔岳架空。

　　另一方面，侯莫陳悅打仗實在不太行，自己轄區(qū)內(nèi)的幾次叛亂都是賀拔岳幫他搞定的?，F(xiàn)在關隴剛平定不久，隨時可能冒出新的問題，河西一帶也不太平，家里必須得有賀拔岳這樣能打的狠人才能鎮(zhèn)得住。

　　所以爾朱天光最終決定帶侯莫陳悅一起走。他寫信給侯莫陳悅讓他趕緊率領本部人馬來跟自己會和，一起出發(fā)去洛陽。

　　此外，爾朱天光還給賀拔岳寫了封信，交代一下自己走后的工作安排。他計劃留自己的弟弟爾朱顯壽鎮(zhèn)守長安處理日常事務，讓賀拔岳協(xié)助做好關西地區(qū)的安保工作。

　　賀拔岳得知爾朱天光真要出兵去打高歡，趕緊給他回了一封信，建議他別去。

　　賀拔岳在信中說，大王一家跨據(jù)三方，關隴、并肆、徐兗等地都在你們掌握之下，首都洛陽也歸你們管，可以說兵強馬壯，資源無限。相比之下，高歡那邊只是些烏合之眾，豈能跟你們?yōu)閿常恐灰獱栔旒彝膮f(xié)力，干掉高歡易如反掌，根本用不著大王你親自出馬。但如果你們骨肉相殘，那每個人都自顧不暇，就根本沒精力對付外人了。依我所見，大王最好的辦法就是留鎮(zhèn)關中，另派一員大將替你去征伐高歡，這樣進可以克敵，退可以全身，是為萬全之策。

　　賀拔岳這么說其實是出于兩個考慮。第一，他現(xiàn)在的功業(yè)成就完全是爾朱榮給的機會，于公于私，他都有必要回報一下，如實闡述他認為正確的措施。爾朱天光有多少斤兩他非常清楚，根本不是高歡的對手，去了也是白給，還不如不去。第二，他很希望爾朱天光能派自己過去，好有機會跟高歡一決雌雄。他跟高歡天生八字不合，早就互相看不順眼了。賀拔岳之前在官職上一直壓著高歡一頭，沒想到他在關西呆了兩三年，高歡居然趁著關內(nèi)大亂之機發(fā)展起來了，現(xiàn)在儼然比賀拔岳還要威風。賀拔岳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爾朱天光收到賀拔岳的信，心說我也不想去啊，這還不是被斛斯椿逼的么？

　　但既然已經(jīng)答應出兵，他現(xiàn)在也不好反悔了。爾朱天光把賀拔岳的建議放到一邊，仍然按照計劃從長安出發(fā)趕赴洛陽。

　　賀拔岳得知爾朱天光沒有聽從自己的建議，知道他此去必敗無疑?？磥砀邭g這個家伙要得志了，爾朱氏的覆滅已是近在眼前。

　　我賀拔岳已經(jīng)仁至義盡，奈何天欲亡爾朱，實在是救不了他們了。

　　既然爾朱氏已經(jīng)沒有前途，那就不得不提前考慮好自己的出路。賀拔岳思前想后，最后一咬牙，決定下手搶占長安，鞏固住自己在關西的實力。

　　沒辦法消滅高歡，那就暫時順應趨勢加入他吧，反正他又不是皇帝。以我賀拔岳的資歷和實力，以后還會有分庭抗禮的機會。

　　但是還有個侯莫陳悅怎么辦。

　　算了，反正已經(jīng)打算支持高歡了，那就順便送個見面禮也好。如果能想辦法說服侯莫陳悅不出兵，給高歡減輕一點壓力，就可以讓他欠我一個人情，以后騰挪空間也會大一點兒。

　　但侯莫陳悅跟爾朱天光關系很鐵，怎么才能說服他反水呢？賀拔岳左思右想也沒有思路。

　　這時帳下的小兄弟宇文泰站了出來，說他有辦法搞定侯莫陳悅。

　　宇文泰今年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從六鎮(zhèn)之亂開始算，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八年多的時間。

　　宇文泰是不幸的，在武川南河之戰(zhàn)中，他失去了大哥宇文顥；在定州避難時，他失去了父親宇文肱和二哥宇文連；在滏口之戰(zhàn)結(jié)束后，他又失去了三哥宇文洛生。作為家里最小的孩子，他現(xiàn)在要獨自肩負起重振宇文家族榮光的重任。

　　宇文泰又是幸運的，因為他得到了賀拔家?guī)孜恍珠L的悉心庇護，尤其是三少賀拔岳，更是把他當作親弟弟一樣看待。賀拔岳這次西征的時候，擔心宇文泰無人照料，特意要求把他帶在身邊。

　　宇文泰跟高歡有些類似，格局大，城府深，魅力強，精于審時度勢和機變權謀，分析決策能力都非常突出。剛出洛陽的時候，宇文泰只是一個小小的步兵校尉，但他的才能在平叛過程中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賀拔岳發(fā)現(xiàn)這個小兄弟成長得極快，不僅早已精通軍旅知識，對很多事情的見解也高人一籌，因此更加著重培養(yǎng)他。

　　在原州刺史長孫邪利被叛軍萬俟道洛偷襲殺掉之后，宇文泰被任命為代理原州刺史。

　　當時關隴地區(qū)經(jīng)歷了多年的戰(zhàn)亂，百業(yè)凋敝，民不聊生。宇文泰上任之后，對百姓撫以恩信，積極發(fā)展民生內(nèi)政，深得原州百姓之心。大家都互相感慨道，如果朝廷早點派宇文使君這樣的人過來，我們當初何至于要參與叛亂？

　　此外，宇文泰也非常注重搞好同當?shù)睾篱T之間的關系。當時無論南朝還是北朝，豪門大姓都是非常重要的政治力量，很多時候甚至能決定政局的走勢。宇文泰跟原州豪強李賢一家結(jié)為莫逆之交。李賢現(xiàn)在的職位是高平令，李賢的二弟李遠則擔任原州大中正，宇文泰又把李賢的三弟李穆留在身邊。李穆見宇文泰胸懷大志，于是把自己的好友蔡祐也引薦了過來?，F(xiàn)在宇文泰雖然還沒有開府的資格，卻已經(jīng)開始有了自己的班底團隊。

　　因為賀拔岳現(xiàn)在的辦公地點就在原州的治所高平鎮(zhèn)，所以宇文泰實際上還是在賀拔岳身邊工作，每逢有軍政要務的時候都一起商量。

　　宇文泰幫賀拔岳分析了當前的情況：現(xiàn)在爾朱天光還沒走遠，侯莫陳悅又膽小，未必會有貳心，如果貿(mào)然去問他，恐怕他驚懼之下會壞事。但侯莫陳悅這個人的管理能力非常差，對部下沒有約束力。不如我們先從他的部下入手，一旦大家都不想走，侯莫陳悅就會面臨要么違抗軍令，要么違背眾意的兩難境地，那時候我們趁機再去說服他，肯定能成功。

　　賀拔岳大喜，心說我這個小兄弟啥時候變得怎么厲害了。好，那就派你去具體負責這個事兒。

　　宇文泰雖然年輕，但人緣極佳，平叛的那段時間里，他不僅跟賀拔岳這邊的將領處得很好，跟侯莫陳悅手下的人也混得非常熟。他偷偷溜到侯莫陳悅的軍中，逐個做大家的思想工作。其實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局勢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誰也不想再為爾朱氏賣命枉死，于是大家都去跟侯莫陳悅表達了不愿意出兵的想法。

　　侯莫陳悅一看手下人都不想走，心說這可咋整，總不能我一個人過去吧？眼看已經(jīng)誤了爾朱天光規(guī)定的軍期，他天天愁得頭都大了。這時宇文泰找到他，把賀拔岳的想法轉(zhuǎn)達了一下，勸他說現(xiàn)在爾朱氏已經(jīng)是注定要敗亡的了，實在沒必要再為他們賣命。如果我們兩家聯(lián)手，很輕松就能搞定爾朱顯壽拿下長安，進而控制整個關西地區(qū)，在未來的政治格局中也會搶占很大的優(yōu)勢。大都督你是個聰明人，肯定知道如何選擇。

　　侯莫陳悅此時已經(jīng)無路可走，他糾結(jié)了一段時間，最終同意入伙。

　　保命要緊，只能對不住天光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