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龍門煙鎖風陵渡
公元534年,九月,河東。
元修一直不給反饋,高歡也沒有辦法,而且此時宇文泰的大軍已經(jīng)在灞上(今陜西省西安市東白鹿原)嚴陣以待,看架勢一時半會兒也打不下來。
現(xiàn)在家里還有一堆遺留問題需要去處理,這樣在華陰干耗著也不是事。
高歡決定先撤回去,等把亂攤子理順了再回頭找宇文泰算賬。
但轉(zhuǎn)身就走也不行,現(xiàn)在東西兩邊的勢力差不多已經(jīng)直接接觸了,為了防止宇文泰偷襲,必須在邊界部署一條軍事防線。
華陰長城早已殘破不堪,而且華陰又位于關(guān)中平原之內(nèi),宇文泰的部隊基本上來去自由,把防線設在這里沒有意義。
潼關(guān)其實也不是個很理想的防守位置,因為這里本來是用來防備東面來敵的。從關(guān)中到潼關(guān)很方便,而從洛陽到潼關(guān)則要經(jīng)過崤函道、黃巷坂和五里暗門等險要地勢,增援和補給都非常困難。
但越困難越要守住,一旦潼關(guān)落到宇文泰手里,再想打下來就不容易了。
于是高歡把行臺尚書長史薛瑜留了下來,命令他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守住潼關(guān)。
只守住潼關(guān)還不夠,因為宇文泰還可以繞到潼關(guān)的北邊從渡口過黃河,直接威脅高歡的山西根據(jù)地。
潼關(guān)以北的黃河是南北走向的,東面稱為河東,西面稱為河西,兩地之間有幾個重要渡口,從南向北分別是風陵渡、蒲津渡(今山西省永濟市西南)和龍門渡(山西省河津市西北)。其中風陵渡稍微特殊一點兒,正好處于黃河“幾”字型右下的拐角處,一端在潼關(guān)的正北,另一端在潼關(guān)的東側(cè)。西進的部隊在直接攻打潼關(guān)受阻的時候,可以從風陵渡北渡黃河到達河東,再經(jīng)蒲津渡或龍門渡繞道進攻關(guān)中,但東進的部隊也可以利用這個渡口從河東直接繞過潼關(guān)殺奔洛陽。
高歡心思縝密,自然不會忽視這個問題。所以他沒有直接回洛陽,而是先到河東地區(qū)部署防守工作。
風陵渡和蒲津渡離得比較近,高歡派大都督厙(shè)狄溫負責防守這兩個渡口,北邊的龍門渡口的安防工作則由薛修義負責。
為了掌握戰(zhàn)略主動性,高歡不僅注重河東的防衛(wèi),還積極在河西建立了據(jù)點,通過東西兩岸夾河拒守,確保自己的部隊在需要的時候能夠隨時渡河切入關(guān)中。他組織人馬在蒲津渡口的西岸新修了一座城壘,任命薛紹宗為華州刺史,讓他駐守在這里。龍門渡口那邊則要省一點兒力氣,因為西岸已經(jīng)有一個現(xiàn)成的要塞,名叫楊氏壁,是當年弘農(nóng)楊氏避亂的時候修建的,因此薛修義就不用修城了,直接駐扎在楊氏壁就好。
緊鑼密鼓地忙活了一通之后,一條從南起潼關(guān),北到龍門的軍事防線初步部署完成。
希望能暫時把宇文泰封在關(guān)西。
暫不考慮宇文泰的話,目前還剩下的不聽話的勢力主要有荊州的賀拔勝、東荊州的馮景昭、齊州的侯淵、兗州的樊子鵠和青州的元貴平這幾個。
這里面實力最強的是賀拔勝,剩下的都好對付。
高歡決定先搞賀拔勝。
賀拔勝這段時間依舊在首鼠兩端不知道自己該干啥。元修在洛陽跟高歡對峙的時候,賀拔勝一直屯扎在汝水附近猶豫要不要出兵,結(jié)果還沒等他拿定主意,洛陽那邊已經(jīng)崩了,元修放棄洛陽,逃亡到長安。
賀拔勝見再出兵也來不及了,只好帶領部隊退回到南陽。
回到南陽之后,賀拔勝越想越不安。自己雖然沒有出兵去跟高歡打架,但名義上還是屬于元修那一派的,過段時間等高歡騰出手來會不會找自己算賬?
想到這里,賀拔勝坐不住了,他思來想去,決定還是去關(guān)中找元修比較好。雖然關(guān)中現(xiàn)在是宇文泰的地盤,但自己的資歷比宇文泰老得多,關(guān)中的那些將領也大都是他三弟賀拔岳的部下,沒準自己過去直接就能取代宇文泰當新的老大。
于是賀拔勝派自己的行臺右丞陽休之先行進入關(guān)中,通知元修和宇文泰說自己要過去了,之后把長史元穎留下來代管荊州,自己帶領大部隊從南陽出發(fā),趕赴關(guān)中。
荊州和關(guān)中之間隔著華山秦嶺,很不好走。對部隊來說,主要有兩條路線可以選:一條是先北上洛陽,然后向西走崤函道經(jīng)潼關(guān)到達華陰;另一條是直接向西北到析陽(今河南省西陜縣)之后,從武關(guān)進入秦嶺,之后走商洛出峣(yáo)關(guān),經(jīng)藍田到達灞上,也就是所謂的武關(guān)道。
從路線上看,武關(guān)道貌似更直接一點,但實際上這條路需要翻山越嶺跨過秦嶺主脊,比崤函道要難走得多,所以當初李虎和獨孤如愿來往關(guān)中和荊州之間的時候,走的基本都是崤函道。
可惜現(xiàn)在洛陽已經(jīng)落到高歡手里,崤函道已經(jīng)走不通了,賀拔勝只能選擇走武關(guān)道。
賀拔勝依舊壞毛病不改,一路上猶猶豫豫走得很慢。等他到達析陽(今河南省西陜縣)的時候,陽休之已經(jīng)從長安回來了,同時也帶來了元修的反饋。
元修到長安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事情有點兒不對頭,現(xiàn)在朝中事務無論大小全都是宇文泰一個人說了算,自己基本上跟空氣一樣。元修現(xiàn)在被整得比在洛陽時候還難受,做夢都想要有一個能跟宇文泰互相制衡的人,因此他得知賀拔勝要來長安,高興得不得了,當即下詔封賀拔勝為太保兼錄尚書事,讓他趕緊過來。
錄尚書事不是一個獨立的官職,更類似于國家高層的職權(quán)分工,相當于尚書省的直管領導。如果賀拔勝擔任錄尚書事,就可以直接插手尚書省的工作,避免宇文泰一家獨大。
按說這對賀拔勝而言是個好事,但陽休之同時又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高歡此時已經(jīng)拿下了潼關(guān),正駐扎在華陰長城附近,不清楚下一步會不會繼續(xù)向西進軍。
賀拔勝立刻不敢走了。高歡打潼關(guān)居然跟玩一樣,照這個趨勢下去,估計沒幾天就打到長安了,宇文泰那個毛頭小伙子肯定頂不住,那我現(xiàn)在過去豈不是飛蛾撲火自己送死?
于是賀拔勝把手下將領召集起來,商量要不要退兵。
看到賀拔勝又要打退堂鼓,他帳下的行臺左丞崔謙實在忍不住了,他站出來對賀拔勝說道:“眼下朝廷危難,正是忠臣良將挺身而出的時候。將軍名滿天下,又總管荊湘的大軍,如果站出來赴難勤王,天下肯定會群起響應。高歡雖然暫時占據(jù)了華陰,但是還沒有擋住咱們進入關(guān)中的出口,現(xiàn)在咱們更應該加快行軍速度,搶在高歡之前到達灞上跟宇文行臺會師,之后同心戮力共同保衛(wèi)朝廷。如果此時退兵,恐怕將士們的人心就散了,大勢一去,后悔莫及。”
賀拔勝根本聽不進去。識時務者為俊杰,現(xiàn)在高歡那邊明顯站上風,宇文泰守著個破破爛爛的長安能撐多久?這時候讓我站出來跟高歡做對不是拿我當炮灰么?他下令全軍向后轉(zhuǎn),退回到南陽再說。反正我手里有兵有地盤,跟高歡好好談談沒準還能賣個好價錢。
崔謙見領導心意已決,沒辦法只好跟著往回走。
多次進退之后,荊州的將士們也都發(fā)現(xiàn)了賀拔勝雖然很能打,但政治能力完全不及格,基本上是個隨波逐流沒主見的人,一時間全軍上下人心惶惶,都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
此時的賀拔勝還不知道,在他出兵的這個當口,南陽已經(jīng)落到了高歡的手里。
高歡也受不了賀拔勝了,他覺得這個哥們反復無常,實在太不靠譜,還是徹底拿下比較好。于是高歡在經(jīng)營河東的同時,派行臺侯景領兵南下去收復荊州。
侯景是高歡懷朔死黨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今年三十一歲。侯景自幼右腿稍短,弓馬騎射的本領并不突出,但他的長處是統(tǒng)御和謀略。
十年前,侯景為了躲避六鎮(zhèn)之亂投奔了爾朱榮,當時他剛滿二十歲,但立刻就被爾朱榮所賞識,不僅安排慕容紹宗對他進行專門指導,在關(guān)鍵的滏口之戰(zhàn)中還把他任命為先鋒。侯景也很給力,協(xié)助爾朱榮生擒葛榮,從此一舉成名,戰(zhàn)后被封為定州刺史。
侯景之后獨立發(fā)展得很好,官至驃騎大將軍兼濟州代理刺史,直到韓陵之戰(zhàn)結(jié)束后,他才率眾投奔了高歡。
高歡也深知這個小兄弟能力出眾,一直把他當成自己的左右手來看待。現(xiàn)在河東河北事務太多,高歡自己沒辦法抽身,而賀拔勝又是勁敵,別人估計都搞不定,所以才決定派侯景出馬,另外又安排高敖曹和堯雄去協(xié)助他。
賀拔勝十幾年前就名揚北魏,前段時間在荊州一帶開基地搶地盤,又把南梁部隊打得沒有脾氣,一時間風光無兩,儼然是天下第一名將的派頭。一般人碰到他,首先在氣勢上就矮了半頭。但侯景不信這個邪。賀拔勝再厲害也不過是匹夫之勇,兩軍交戰(zhàn)又不是街頭斗毆,統(tǒng)帥的指揮能力比單純的武力值重要多了,而這方面自己很有自信。
所以侯景收到命令之后,沒有耽擱,立刻帶領部隊南下荊州,兵鋒直逼南陽。
這時候賀拔勝還在從析陽退兵的路上,守衛(wèi)南陽的是他的長史元穎。
侯景并沒有直接攻城,而是先派人開展攻心宣傳工作。南陽的大部隊已經(jīng)被賀拔勝帶走了,留下來的守軍很少,元穎又是個文人,組織動員能力都不夠,城內(nèi)很快就亂成一團,民眾在本地豪強鄧誕等人的帶領下,沖進衙署把元穎抓起來,開城投降了侯景。
賀拔勝收到情報得知根據(jù)地被端了,心里有些焦躁,他下令部隊趕緊加快速度,打算再去把南陽給搶回來。
可惜侯景不給他這個機會。
侯景早就在路上設好了埋伏,等賀拔勝部隊進入口袋的時候,突然間箭矢紛飛伏兵四起,賀拔勝麾下的將士本來就士氣低落,倉促之間也組織不起來有效的抵抗,很快就被擊潰,賀拔勝本人也身中流矢,最終在親兵的拼死保護下,逃出包圍圈投奔了南梁,史寧、陽休之、崔謙等人也跟在左右。荊州徹底被侯景占領。
這段時間南梁幾乎就是北魏官員的政治避難所,梁武帝蕭衍也很大方,反正我江南有錢,又是禮儀之邦,愿意過來的來者不拒,想要回去的我也不挽留。不同的是,之前過來的都是些落難的王爺,賀拔勝這樣的名將能投奔過來實在是非常難得。于是蕭衍也不計較之前在荊州對戰(zhàn)的那些事情了,對賀拔勝等人的禮遇有加。
侯景拿下荊州之后,繼續(xù)向東攻打東荊州的穰城。他故技重施,還是先派人去做民眾策反工作。
守衛(wèi)穰城的是東荊州刺史馮景昭。馮景昭當初曾經(jīng)打算領兵進入洛陽去幫元修的,可惜元修跑得太快,馮景昭這邊還沒出發(fā),那邊洛陽就已經(jīng)失守了。這段時間馮景昭正在發(fā)愁下一步自己該怎么辦,最終在閣內(nèi)都督趙剛的勸說下,決定領兵進入關(guān)中追隨元修。
東荊州進關(guān)中也得走武關(guān)道,結(jié)果馮景昭剛出去沒多遠,就被投靠侯景的東荊州豪強楊祖歡等人率眾偷襲。荊襄地區(qū)的本地豪強勢力很大,官軍最終戰(zhàn)敗,趙剛在逃跑時落入蠻族之手,東荊州也被侯景平定。
高歡在河東部署完畢之后,回到了首都洛陽。他給元修寫了最后一封信,信中說:我真的真的是誠心誠意請陛下回朝的,如果您肯給個消息說啥時候回來,我一定帶領大家做好準備迎接你;如果您真的不想回來了,那朝廷不可無主,國家不可無君,我只能再立一個新皇帝了。我高歡寧負皇上,不負社稷。
這是高歡的最后一次努力,雖然他也知道這次基本上也不會有驚喜。高歡現(xiàn)在背負著欺君罔上的罪名,政治壓力非常大,如果元修再不回來,他必須改變策略爭取主動,不能再這么干耗著了。
高歡也擔心是由于宇文泰從中做梗,導致他寫的信根本就到不了元修手中,所以這次他沒有用正規(guī)的使者,而是派了一個叫道榮的和尚替他送信。
道榮是當時一個很有名的和尚,曾著有《道榮傳》一書,頗有影響力。道榮送信的渠道是在關(guān)中的另一個和尚,法名叫惠臻?;菡槭悄详柾踉獙毦娓泄B(yǎng)的僧人,跟元修關(guān)系很近,元修逃離洛陽的時候,惠臻也跟在身邊,專門負責保管元修的玉璽和千牛刀。
可惜宇文泰看管得非常嚴密,這次不僅信還是沒有送到元修手里,連道榮本人也被扣在了長安。
苦等多日也沒收到反饋,高歡終于決定不等了。這么等下去根本沒個頭,必須盡快立個新皇帝改善自己的政治處境。
可是這回選誰比較好?
高歡是孝文帝元宏的崇拜者,所以這次選皇帝還是老原則,必須是元宏的直系子孫。按這個要求,剩下的元氏諸王之中,有資格繼承王位的只有清河王元亶(dǎn)和南陽王元寶炬。
但元寶炬跟元修跑到了長安,剩下的只有元亶了。
其實元亶也知道高歡沒有別的選擇,前段時間高歡安排他當大司馬主管朝政的時候,就很明顯有擁立的意味。
所以元亶也有些飄了,這段時間他的出入排場都是按照皇帝的標準來的,還專門搞了一次大赦,儼然一副舍我其誰的架勢。
結(jié)果他這么一折騰,反倒把高歡整怕了。畢竟前面元修的教訓如此沉痛,元亶雖然還沒當皇帝,但已經(jīng)有了剛愎自用唯我獨尊的派頭,如果再同樣折騰一次我可受不了。
高歡終于決定接受當初高乾的建議,立一個年幼一點兒的皇帝。
可是還有誰可以選呢?
高歡有主意。他對元亶說,大魏這些年之所以這么亂,都是因為立皇帝不考慮長幼輩分導致的。孝文帝元宏傳位給兒子宣武帝元恪,宣武帝元恪又傳位給兒子孝明帝元詡,這都很正常,但到了元修那里就亂了,因為他跟元詡是同輩兄弟。元修不拜祭元詡也就罷了,居然還把元詡的牌位給扔到了夾室里,這才導致國運不好。你跟元修是同輩兄弟,肯定也會有同樣的問題。從國家利益著想,我覺得你不如把皇帝的位置讓給你兒子。
元亶的兒子名叫元善見,今年剛滿十一歲,讓他來當皇帝至少十年之內(nèi)應該不會有問題。
元亶有點兒緊張。高歡不讓我當皇帝,是不是對我有啥意見?我之前擺了那么大的架子,萬一哪天被高歡知道了會不會不高興?他如果不高興直接把我干掉了咋辦?元亶越想越怕,于是偷了一匹馬溜出洛陽,也打算去南邊蕭衍那里避難。
高歡得知元亶心虛逃跑了,哭笑不得,他趕緊派人把元亶追回來,拍胸脯保證不會追究以前的事情,好說歹說總算把元亶哄好了。
十月十七,高歡帶領朝中大臣在洛陽東北正式擁立元善見登基,大赦天下,改元天平。
這是高歡第三次立皇帝,他也希望這是最后一次。
從此之后,北魏徹底分裂為東西兩個政權(quán),史稱東魏和西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