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侯景:師徒斗法
公元547年,十二月,河南。
慕容紹宗收到新的命令之后,立刻帶領(lǐng)東魏眾將前往南兗州去討伐侯景。
他的第一個進攻目標,是剛被侯景打下來的城父(今安徽省亳州市譙城區(qū)城父鎮(zhèn))。
東魏大軍現(xiàn)在是得勝之師,士氣正旺。十萬人馬金鼓喧天,旗甲耀日,浩浩蕩蕩向西進發(fā)。
結(jié)果還在半路的時候,突然得知前方有變,侯景已經(jīng)主動放棄了城父,退到了更南邊的渦陽附近(今安徽省亳州市渦陽縣)。
譙城、城父、渦陽都在渦水(今渦河,淮河的一條支流)岸邊,自西北向東南一字排列,彼此相距不遠。
侯景已經(jīng)知道這次自己面對的是慕容紹宗,所以絲毫不敢大意。他盤算了一下,現(xiàn)在東魏總?cè)藬?shù)超過十萬,而自己這邊滿打滿算只有四萬人,在兵力上首先就處于劣勢,在加上慕容紹宗的指揮能力,這個仗很不好打。
侯景的戰(zhàn)術(shù)思想也很靈活,在局面對自己不利的情況,他選擇暫時收縮一下戰(zhàn)線,讓力量更加集中。
另一方面,渦陽離南梁更近,如果真的打不過,身后還有一條退路。
同時,侯景還主動派人去跟慕容紹宗打了個招呼:“老哥好久不見了啊,不知道你這次過來是給我送行呢,還是要跟我過過招?”
這其實是一種試探。侯景也知道慕容紹宗被打壓了很多年,所以想通過戰(zhàn)前簡單的交流,快速了解一下他的態(tài)度,看看有沒有可乘之機。
慕容紹宗的回復(fù)很簡單:“我就是要跟你切磋一下?!?p> 信息量越小,對方能窺探的東西也就越少。
眼看慕容紹宗一句話就把天給聊死了,侯景沒辦法,只好在渦水岸邊布置好陣地,做好開戰(zhàn)的準備。
沒多久,東魏部隊就到達渦陽附近,跟侯景的部隊遙遙相對。
既然已經(jīng)約好要打架,那就不用再說什么廢話了,慕容紹宗下令各路部隊擺開陣型,全軍壓上,準備跟侯景正面決戰(zhàn)。
沒想到侯景縮在大營里不出來。
在打仗這方面,侯景精明得要命。現(xiàn)在東魏的部隊在北,自己的部隊在南,而此時又是寒冬臘月,呼呼的北風(fēng)刮得正緊,也就是說,東魏部隊是順風(fēng),他這邊是逆風(fēng),這么吃虧的事情他才不干。
于是侯景讓自己的部隊躲在防御工事后邊嚴陣以待,敵人沖上來就用強弓硬弩射回去,誰也不許私自出兵。
東魏這幫將領(lǐng)們自恃人多,見侯景不出來應(yīng)戰(zhàn),以為他害怕了,于是各自帶著麾下的部隊在侯景陣地外圍兜圈,想找機會先打進去搶功,陣型漸漸開始變得不那么嚴整了。
東魏部隊組織性紀律性差是祖?zhèn)鞯?,當年在沙苑的時候連高歡都管不住,慕容紹宗剛上任沒多久,更是壓不住這些驕兵悍將。他只好提醒這幫人要小心,侯景詭計多端,不好對付,當心被他鉆了空子。
結(jié)果誰都沒聽進去。
大家都覺得慕容紹宗太膽小。
咱們怎么多人圍著侯景打,他再有本事還能反天不成?
就在東魏眾將自以為勝券在握的時候,北風(fēng)在不知不覺中停了。
突然之間,侯景大營的幾個營門幾乎同時打開,一群步兵蜂擁而出。
這幫步兵個個身披輕甲,手持短刀,呼啦啦奔著東魏的騎兵隊伍就沖了過來。
東魏士兵懵了,心說侯景那邊是沒馬了?用輕裝步兵對著騎兵沖鋒,這不是送死么?
就在他們還沒想明白的時候,侯景的步兵已經(jīng)殺到了眼前。
東魏隊伍聚得太密,一時間沒法后撤拉開距離,只好站在原地倉促應(yīng)戰(zhàn)。
問題是騎兵都是全副武裝,手上也都是長兵器,沖鋒陷陣還行,打起近戰(zhàn)來就非常笨拙。眾人拿著馬槊左右劃拉,企圖擋住步兵的攻勢。
但侯景派出來的這幫步兵明顯是接受了死命令,他們一個個低著頭根本不看頭上的馬槊,鋒利的短刀左右揮舞,目標很明確,就是馬腿。
再重裝的騎兵,馬腿部分也是沒有保護的,而只要砍斷一條馬腿,連人帶馬基本上就廢了,即使只是砍傷,馬匹受驚之后四處亂跑也夠受的。所以這幫步兵雖然自身也有不小的傷亡,但給東魏這邊造成的損失更大。
東魏大軍從沒見過這種戰(zhàn)術(shù),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間人喊馬嘶亂成一團,陣型很快就亂得不成樣子。
侯景一看敢死隊得手了,立刻帶領(lǐng)全軍發(fā)起沖鋒。
變故來得實在太快,饒是慕容紹宗再有本事,也沒辦法重新組織隊伍。他試圖帶著自己麾下的部隊去擋住侯景,但其它部隊已經(jīng)潰不成軍,他這一點兒人馬也難以挽回大局。
這一仗東魏輸?shù)煤軕K,儀同三司劉豐生身受重傷,顯州刺史張遵業(yè)被侯景抓了俘虜,慕容紹宗本人也一度墜馬。
無奈之下,慕容紹宗只好帶著部隊向北撤退。
侯景雖然首戰(zhàn)得勝,但他擔心慕容紹宗留有后招,所以也沒敢遠追,收兵之后退回到渦水南岸。
慕容紹宗帶著大部隊一路跑回譙城,看侯景沒有追過來,這才松了一口氣。
在人數(shù)占優(yōu)的情況下,第一仗就被侯景打得這么慘,看來有些沒面子。但慕容紹宗久經(jīng)沙場,抗打擊能力相當強,沒太在乎這個。畢竟勝敗乃兵家常事,這次輸了,下次再贏回來就是了。而且,讓東魏這幫將領(lǐng)吃一點兒虧也是好事,以后起碼會漲教訓(xùn)聽指揮了。
可惜他帳下有兩個副將,一個叫斛律光,另一個叫張恃顯,這倆人年輕氣盛,話里話外對這次失敗頗有微詞,認為慕容紹宗水平不夠,擔不起主帥的責任。
斛律光是斛律金的兒子,字明月,今年三十三歲。這次討伐侯景沒讓他老爹上場,他一直有些耿耿于懷。
慕容紹宗雖然脾氣好,但被奚落了幾次也頗為郁悶。他直接把斛律光和張恃顯叫過來,對他們道:
“我南征北戰(zhàn)這么多年,還從來沒見過誰比侯景更難打的。你倆要是不服氣,就自己去跟他交個手試試?!?p> 斛律光也沒示弱,心說試試就試試,他當即穿戴好盔甲,點齊人馬就要出兵。
慕容紹宗畢竟還是擔心晚輩的安全,他對斛律光道:
“你去打可以,但是一定要在渦水北岸打,千萬不要度過渦水?!?p> 斛律光敷衍了一聲,和張恃顯帶領(lǐng)部下離開譙城,直接殺奔侯景的大營。
侯景聽說斛律光來了,知道這是個沒經(jīng)驗的小輩。他在渦水南岸布下埋伏,自己帶著一部分人在北岸誘敵。
斛律光遠遠看到侯景,摘下弓箭抬手就射。侯景裝作沒有防備的樣子,領(lǐng)著人轉(zhuǎn)身就跑,一直撤退到渦水南岸。
張恃顯腦子一熱,打算領(lǐng)兵過河去追。
渦水處于淮河流域,此時雖是冬季,但水面并沒有結(jié)冰,而且水也不是很深,騎馬完全可以過去。
好在斛律光想起慕容紹宗臨行前的告誡,攔住了張恃顯沒讓他過河。
侯景在渦水南岸晃悠了半天,發(fā)現(xiàn)斛律光一直呆在北岸,沒有過河的意思,知道自己的計策被識破了。他回到河邊,隔著河對斛律光道:
“斛律小兒,你好大的膽子!我是你老爹的朋友,也算是你的長輩,你竟敢拿弓箭射我?還有,你小子自己是怎么知道不過河來追我的?我猜是慕容紹宗教你的,對不對?”
侯景跟斛律金是懷朔老鄉(xiāng),論起輩分來,斛律光還真要管侯景叫一聲叔叔。眼看著對方擺起老資格,斛律光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斛律光本以為侯景是在跟他瞎套近乎,沒料到的是,侯景表面上閑扯,暗地里已經(jīng)派部下田遷帶領(lǐng)一只部隊越過渦水,做好了偷襲的準備。
突然之間,東魏部隊的側(cè)面煙塵四起,殺聲震天。
斛律光心說不好,中計了。他調(diào)轉(zhuǎn)馬頭剛準備迎戰(zhàn),田遷抬手一箭,直接射中了他坐騎的前胸,戰(zhàn)馬一聲嘶吼,當即斃命。
斛律光反應(yīng)很快,在戰(zhàn)馬倒地之前就翻身滾了下來。他從部下那里換了一匹新馬,躲到一棵樹后準備迎戰(zhàn)。
結(jié)果田遷抬手又是一箭,第二匹馬也應(yīng)聲而倒。
這下把斛律光嚇壞了,他不敢再抵抗,在親兵的護衛(wèi)下趕緊往回跑。
轉(zhuǎn)眼之間,田遷的部隊就沖到了眼前。張恃顯不服氣,領(lǐng)兵迎戰(zhàn),結(jié)果被當場活捉。
好在斛律光跑得快,連滾帶爬一路逃回了譙城,面見慕容紹宗謝罪。
慕容紹宗并沒有感到意外,這個結(jié)果再正常不過了。
我早就告訴你們侯景不好打,你倆愣頭青非不信,這回撞墻了吧?
話雖如此,慕容紹宗現(xiàn)在身負討伐侯景的重任,再困難也得想辦法。
他綜合考慮了當前的形勢,決定以逸待勞,先跟侯景耗上一段時間再說。
侯景現(xiàn)在只有一點點地盤,資源及其有限,而蕭衍那邊剛剛吃了敗仗,正在心驚膽戰(zhàn)的時候,也不敢再給他提供援助。只要耗到侯景糧草斷絕,他的部隊的穩(wěn)定性肯定會出現(xiàn)問題,那時候才是出兵決戰(zhàn)的最佳時機。
于是接下來任憑侯景如何挑釁,慕容紹宗這邊就是高掛免戰(zhàn)牌,堅決不應(yīng)戰(zhàn)。
慕容紹宗搞起防守來也是無懈可擊,侯景找不到破解的辦法,又不敢出兵去打別的地方,只好在渦陽附近看著慕容紹宗的部隊生悶氣。
這是赤裸裸的陽謀。明明讓你知道我的目的,但你就是沒有辦法。
不出慕容紹宗所料,雙方對峙了一段時間之后,侯景終于撐不下去了。
首先是糧草沒了,接著軍心也開始亂了。
大家本以為跟著侯景能割據(jù)河南當一方霸主,沒想到過程如此不順利。先是被西魏王思政黑吃黑搞走了一大片地盤,現(xiàn)在又被東魏慕容紹宗壓得抬不起頭,前途簡直是一片黯淡。
眼看著成功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主動投靠侯景那個潁州刺史司馬世云又是最先崩潰,直接領(lǐng)著部下繳械投降,其他將領(lǐng)也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侯景覺得不好,如果不采取點兒措施的話人很快就跑光了。
侯景手下的將士基本都是北方人,很多人家屬還在東魏那邊,于是他心生一計,對眾人宣稱說自己已經(jīng)得到確切消息,諸位的家屬已經(jīng)全被高澄給砍了,而且高澄這個家伙嗜殺成性,諸位就算投降也肯定難逃一死?,F(xiàn)在這種情況下,大家只有一起死扛才有一線生機。
眾人信以為真,忍著悲痛跟侯景一起硬撐。
慕容紹宗了解到這些情況之后,知道最后攤牌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
正月初七,慕容紹宗下令全軍出動,南下去跟侯景干架。
見到慕容紹宗終于肯出兵決戰(zhàn),侯景也很激動,他帶領(lǐng)部隊度過渦水,背水列陣,做好了迎擊的準備。
凜冽的寒風(fēng)之中,渦水北岸殺氣蒸騰,一場大戰(zhàn)即將拉開帷幕。
結(jié)果雙方還沒打的時候,慕容紹宗單人獨騎溜達到戰(zhàn)場中間,扯開嗓門開始喊話:
“侯景那邊的弟兄們,你們上當了!侯景是不是跟你們說過,你們的家屬都被殺光了?我告訴你們,那都是騙人的!你們的妻子父母現(xiàn)在毫發(fā)無損,好好的在家里等你們呢。如果你們棄暗投明,我保證不僅不追究你們的罪過,還讓你們官復(fù)原職!”
這幾句話正戳到了侯景將士們的痛處。有人還半信半疑,回喊了幾句,問慕容紹宗敢不敢當眾發(fā)誓。
慕容紹宗也很絕,當即把頭盔扔掉,披發(fā)仗劍指天為誓,說如果自己有半句虛假,甘受天譴。
那個時候大家都信這個,慕容紹宗既然敢發(fā)誓,那他說的肯定就是真的。
這下幾乎跟放了個原子彈一樣,侯景部隊的軍心直接崩掉了,在前廣州刺史暴顯的帶動下,很多將領(lǐng)帶著部隊當場投降。
侯景瘋了。這還沒開打呢,自己這邊就快跑沒人了。他竭盡全力地維持秩序,企圖穩(wěn)住陣腳。
但已經(jīng)晚了。慕容紹宗一聲令下,五千名重裝騎兵從兩側(cè)開始發(fā)動沖鋒,數(shù)萬步兵緊跟在后面。
五千鐵騎勢不可擋,而侯景的部隊則是一觸即潰,本來準備好的防御工事因為沒人防守,也很快就被沖得七零八落。
勢均力敵的決戰(zhàn)變成了一邊倒的平推。
來不及投降的侯景士兵爭相逃往渦水南岸,人數(shù)之多,把整個河床堵得水泄不通。
看著眼前的景象,侯景知道自己完了。
面對慕容紹宗,自己最終還是棋差一招,輸在了攻心戰(zhàn)術(shù)上。
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好帶著幾名心腹親兵南下逃命。
慕容紹宗當然不肯放過他,領(lǐng)人在后面緊追不舍。
侯景啥也不顧上了,悶頭猛跑,一口氣跑到了淮河北岸,從硤石(今淮南市鳳臺縣硤石山口)渡過淮河。
這里已經(jīng)出了東魏的國界,屬于南梁的豫州。
但慕容紹宗還是不依不饒在后面追。反正蕭衍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打怕了,我就算追到他的地盤里,他也不敢說什么。
侯景覺得這樣遲早會被追上,得想想辦法。于是他派人去對慕容紹宗道:
“老哥啊,咱倆畢竟師徒一場,我已經(jīng)被打得這么慘了,你就別趕盡殺絕了吧?你仔細想想,是不是因為有我你才被委以重任的?如果你真把我給干掉了,就不擔心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么?”
這幾句跟宇文泰忽悠彭樂的話如出一轍。
但在當時的情況下,這一套還真有效。
縱然是名將,如果對面沒有可以匹敵的對手,自己可能真就沒用了。
慕容紹宗最終還是放過了侯景,收兵回營。
侯景見追兵退了,這才緩過氣來,派部下去四處收集散卒。
可惜大部分士兵都選擇投降回家,沒有跟著他跑過來。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最終只勉強湊夠了八百人。
好在王偉、田遷、任約等幾個主要將領(lǐng)還追隨在他的左右,偽皇帝元貞也跟著逃了過來,算是給了侯景一點兒安慰。
看著眼前這八百名狼狽不堪的將士,侯景心中不禁五味雜陳。
我侯景少年成名,南征北戰(zhàn)二十幾年,一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除了爾朱榮和高歡之外,從來就沒有怕過誰。這次本想著利用高歡死后留下的窗口期,再干一番轟轟烈烈大事業(yè),沒料到等來的竟是這樣結(jié)局。
難道我的一切都是高歡給的?難道沒有他我真就啥都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