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男孩在某一刻意識到自己父親并不夠好時,便開始對自己成為男人的這一天翹首以盼。
因為兒子總是對父親抱有與生俱來的怨恨,這股怨恨會在成長過程中愈發(fā)強烈,最終轉(zhuǎn)化為“想要取而代之”的野心,即使成為男人意味著距死亡更進(jìn)一步。
在草原,男孩滿十六歲當(dāng)天只要在脖子掛上經(jīng)屠夫祈福過的紅布條,便可以去任意人家,牽一匹牲畜作為成年禮。馬、羊、牛、狗,無論什么,只要你能馴服,它就屬于你,主人家不能阻攔。
禮成后,男孩把布條留給下來作為信物,他在這一刻被正式認(rèn)可成為草原男人,能夠擁有屬于自己的氈帳或是氈房,成家立室。
主人家則會把紅布綁旗桿上掛三年,這既是遵循傳統(tǒng)的憑證,也彰顯主人的慷慨大方,同時還是財富的象征,在這三年內(nèi)再有十六歲的男孩來牽牲畜,便可以此拒絕,這是草原千百年傳下來的規(guī)矩。
不過并非所有的的孩子都能順利得到自己想要的成年禮物。
一般,孩子的大人在其成年禮成后會給予主人家等價的謝禮,可能是一匹馬、幾張羔羊皮、甚至就單純是一席有肉有酒的晚宴。
若家里沒有大人,也無甚財務(wù),主人家便會把健壯溫順的牲畜藏起來,留著性情暴烈和病殘的刻意刁難、隨便打發(fā),這是人們應(yīng)對規(guī)矩的手段。
畢竟牲畜在這里是人們吃穿用度的仰賴,祈福過的布條也不過是布條,沒人愿意用一頭牲畜去換一條無大用處的布。
草原與王朝近兩百年的戰(zhàn)爭終于二十六年前,這究竟是真正的止戰(zhàn),還是短暫的偃旗息鼓,待休養(yǎng)生息后再來殺它個上百年,人們無暇去計較。
畢竟人世的艱難,在這難得的安穩(wěn)中,也不過是換了一個方式施加于人。
在這尸橫遍野的兩百年面前,王朝與草原之前建立的一切輝煌都黯然失色,像是回到遠(yuǎn)古黑暗的時期。
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這里。
草原人、王朝人,活著時一樣的皮肉骨血,死了變成一樣的腐土蠅蛆、亡魂幽靈,人們會在乎,但最終也會忘記。
巨人即使死去,倒下的身軀也足以壓垮山脈、阻斷河川。
戰(zhàn)爭即使結(jié)束,留給人的創(chuàng)傷也不會輕易消弭。
為了彌合身心上的傷口,大多數(shù)與拉穆父親同輩的人都選擇去信奉什么,古代神明、原初薩滿、雪山英靈等等,而且異常虔誠。
“萬千神靈,端坐于高天之上?!崩伦孕÷犞@話長大,可他卻沒能在自己父親這個虔誠的信徒的耳濡目染下,將自己的身心交給某位察拉宋的神靈,反而成為父親眼中的“不敬神者”。
自拉穆記事起,孛薩爾齊時不時就要對著懸掛在察拉宋山上的某顆星星跪拜,要在正餐前后念叨“感謝神靈賜食”這樣的話。
他小時候還覺得新奇有趣,會跟著父親學(xué),但很快這就讓他厭煩無比。
特別是在累了一天后,他還要干坐在備好的食物面前“等神靈先吃”,這讓拉穆極為惱火,也因他毫不掩飾地對自己父親這樣的行為嗤之以鼻,兩人鬧了許多不愉快,以至于他習(xí)慣性隨身帶著食物,這樣他避開與父親一同用餐時也不會被餓得太慘。
好在十六歲后,拉穆支起了自己的氈帳,不用和父親一起用餐,終于從此解脫,不過這隨身帶食物的習(xí)慣卻沒能改過來。
草原人信仰的神明都出自察拉宋,不至于鬧出因信仰不同而起干戈的蠢事,這讓拉穆沒有對信仰產(chǎn)生進(jìn)一步的鄙夷。
他不理解人們?yōu)槭裁磿x擇信奉神靈,他也懶得去細(xì)想這事。
在他看來自己的父親并沒有從信奉神靈中得到什么力量,他也沒能從自己的父親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力量。
自己唯一因父親得到的喜歡的東西就是阿穆,那還是憑著父親受的傷。
草原的孩子獨立自強,他們從小被告知“要吃飯的嘴都長著要干活的手”。
拉穆能回想起的最早的畫面,是他站在地上拿著木鏟,茫然無措對著一堆和他差不多大的牦牛糞,父親則在一旁示范如何將牛糞鏟進(jìn)簍子里。
這之后父親教會拉穆如何在草原上靠手吃飯,或者說教會他如何把乞顏家交待的活做好,他沒抗拒。
拉穆需要學(xué)會這些,但這并非他想要的。
他真正想要父親教他的是如何與人打架和草原的遼闊,可這個老老實實沒上過戰(zhàn)場,在乞顏家當(dāng)了三十多年傭工的人哪懂得這些。
他能告訴你的只有“別與人爭斗”和“那個山谷夏季草長得旺盛,把牲畜趕去能吃個飽”,再者就是“神靈說隨遇而安、知足常樂”。
這些話在拉穆耳中卻是:
你的父親既不會幫你打架也不會教你打架。
你以后是要做傭工幫人放牧的。
還要放一輩子!
這讓拉穆很失望,他像是小鳥一般去求教父親如何飛翔,得到的答案卻是:
“別想了!你要做一輩子雞!”
失望與郁悶之余,拉穆自覺心中多了厭惡。但他又不能去恨選擇了安穩(wěn)平淡生活的父親,他只能去厭惡教唆人“隨遇而安、知足常樂”的神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