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劉,”羅凌難得的安靜下來,他一臉頹樣向劉恚低聲發(fā)問,“我沒了腦袋,你還稀罕我不?”
在他身前幾步的雙架四輪馬車由兩匹體魄雄健皮厚毛長的黑馬拉著,這是他與劉恚此番冒死行動的終點,隊伍的最高施令者——蒼月王朝的二皇子就在車篷里面,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fā)。
劉恚察覺到手上加重的力道默不作聲,他松開兩人握了一路的手,小心卸下羅凌的頭盔。
“自己拿著。”
即將迎來生死攸關的時刻,他心里也沒什么底,殿下的脾性他是清楚的,平時好說話,可涉及到命令與任務,便毫無余地。
依令行事,安然無恙,一旦懈怠或違逆,后果兇多吉少。
但仍有一點值得慶幸,殿下這兒沒有什么刑罰折磨,說死那便是速死,話音一落,人頭掉地的那種。
劉恚扯下羅凌的口罩。
這是要?
羅凌不知道這人想干嘛,剛想開口問。
啪!
眾目睽睽之下,羅凌臉上冷不防挨了一巴掌。
“你還想問什么?”
都三十多歲的人,怎么還這么多事兒,劉恕揉了揉手掌滿臉嫌棄,似乎還想再打一巴掌。
他們都出身無月,甚至可以說是他們這些人親手締造了無月,亂世中的各種殘酷場面都已司空見慣,不知道經(jīng)歷了多少生死關頭,早就將死看得很淡,卻將命看得很重。
無月云邦的人皆是如此,每天都有人死去,但沒有一條人命會被輕易拋棄。
生死與往后,可在平時聊聊,但生死之際,一切勿談,違者挨耳刮子,這是兩人為彼此訂下的規(guī)矩。
即是自己訂下的規(guī)矩,這一巴掌便挨的名正言順,羅凌嘴上也不好說什么,只能在心里忿忿不平。
你他娘的倒是等沒人了再打?。∵@么多人看著,我不要面子的嗎!他重新戴上頭盔,平復心情來到馬車前側。
“殿下,將士們都十分疲累了......”羅凌拿出視死如歸的勇氣對著車篷正聲說道,雖是他自己要來問,可一想到馬車里的人發(fā)起狠起來是如何殺伐果斷,他心里依舊忐忑不安。
不會已經(jīng)睡了吧?他忍不住去想,要不提高嗓音?
“停?!辈淮_凌說完,車篷內(nèi)的人輕聲打斷。
拉車的兩匹黑馬對這一聲令行禁止,馬車不再前進,前后的士兵隨之紛紛駐足。
停了?停了!終于停了!
短暫的疑惑之后,這些近乎麻木的人心歡呼著。
一直在不遠處觀望的魏慈依舊謹慎,還沒有軍令傳達,事態(tài)如何發(fā)展尚不可知,不過既然有人做了出頭鳥......
他猶豫再三也朝馬車走去。
羅凌心里咯噔一下,該不會是要砍我腦袋了吧?他摸不請那聲“?!钡囊馑?,茫然無措,哭喪著臉扭過頭求助。
一直以來都是劉恚同殿下打交道最多,這人明明對蒼月的人總是懷著敵意,自己這么多年也沒讓他寬解多少,可他偏偏對這二皇子就出奇的信任。
難道這二皇子不是蒼月的人?
劉恚瞥了一眼那明顯在胡思亂想的人,沒去理會。他向前一步擋在羅凌身前,向著車篷道出自己顧慮。
“可是殿下,這樣大的雪,停下來不消多時便會被埋?!?p> “原地安營,不可喧嘩,雪會停。”
那男聲語氣平和,將話分為三段,兩段命令,一段解惑,言簡意賅。
這很難讓人將它的主人與那兇狠冷酷的形象聯(lián)系起來,但事實就是如此,這位殿下殺人時總是表現(xiàn)得輕易平淡,如同吞沒生命卻不見一點漣漪的湖泊。
一個漆黑的木匣子從馬車內(nèi)探出來。
“派下去,今晚夠用了?!?p> “是!”劉恚跳上馬車,接過木匣他只覺得手上一沉。
小小的木匣,倒還挺重,將其打開,里面是一沓紙,上面的紋路隱隱泛著金光。
“明光火紋!這么多!”
他忍不住驚呼,一旁的羅凌也湊過來瞧了瞧。
魏慈也想看,但他瞟了一眼緊貼在一起的兩人,料想自己應該是擠不進去,便沒有動作。
明光火紋雖只比士兵盾牌上的明光紋多了一個字,但二者相差甚遠。
明光紋與火紋、風紋、水紋同屬初級靈紋,都有固定的基式,繪制起來十分容易,只要心智無恙,拿起一本《靈紋道》隨便翻看幾頁就能學會。
而明光火紋是明光與火的復合靈紋,任何復合靈紋至少都是高級靈紋。
劉恚與羅凌在紋道上,也就能畫畫四種基式,認得出來紋圖,了解并不深,只知道明光紋僅能發(fā)光,十分常見,遠沒有能給予光熱的明光火紋珍貴。
現(xiàn)下匣子里這么多明光火紋,且看這金光,顯然都注好了靈,二人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是好。
“那屬下去清點人數(shù)——”親耳聽到殿下的指令,魏慈這才靠上前來。
“五人。”這二殿下似乎是不喜歡聽人說話,總愛打斷。
“???”
眾人均不解。
“掉隊的就五人,明天去核對就行,先休息,今晚不會再有什么事了。
我有些累,要好好睡上一覺,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今晚都不許再來打擾,營帳都扎得離我遠些,尤其是你們倆,去吧?!?p> 馬車內(nèi)傳來這么一句后,便再無任何聲響。
“是。”三人同時應聲。
魏慈走了,留下羅凌與劉恕面面相覷,兩人不知道為何他們會被特別提及。
“雪會停是什么意思?”
馬車已在身后,羅凌來時在路上認定此番兇險,本想了一肚子話,結果說出口的就那么幾個字,現(xiàn)在那一肚子的話都變成了疑惑與郁悶。殿下依舊是老樣子,聽不得別人說一句完整的,可偏偏他的話卻總能詭異地直中他意并答疑解惑,這點他至今仍需要習慣。
此番事了,劉恚將心放下來抬頭看了看,風雪依舊猛烈,哪有半分停下來的意思,可他依舊毫不猶豫:
“殿下說雪會停,便一定會停?!?p> “這么神?”羅凌摸了摸胸口,盔甲下的紋圖散發(fā)著溫熱。
遠處忙著扎營的士兵見知道是他們冒死向殿下提請,隊伍才得以停下,不時向他們投來了感激的目光。
“老劉,”他頷首向那些士兵示意,隨即問:“我們很大聲嗎?”
“你說呢?”劉恚一臉意味深長的笑。
雙駕馬車雖大,但內(nèi)部裝飾簡單,兩側的壁柜幾乎占據(jù)近半空間,上面安裝著大大小小的抽屜,不知道里面都裝著什么,只有一個長車座可供休息,剩下的僅有一張方桌。
誰會在馬車內(nèi)放一張方桌,簡直莫名其妙。
唐牧將方桌收到一邊,頭倚著車廂,他面色慘白,眼里布滿血絲,呼吸粗重,顯得很是疲累。
知道他是蒼月二殿下的人很多,可極少人知道,蒼月的二殿下是修行者,而且精通紋道。
初級的四象基式圖紋,以及中級的四象所有變式,必須全部掌握并且精通才有可能繪制出高級的復合靈紋。
但四象的變式繁多,不知讓多少試圖修習紋道的人望而卻步。
且光是記住也無甚用處,復合靈紋又不是將兩張紋圖簡單地畫在一張紙上。
紋路在何處交匯,又在何處重疊,哪里該繪制紋樞,紋樞又該如何運轉才能保障行紋通暢,這些既需要經(jīng)驗又需要天賦。
經(jīng)驗可以積累,源于血脈的天賦卻出生即定,像唐牧這樣能繪出高級靈紋的紋師寥寥無幾。
畫了一路的紋圖,他現(xiàn)在頭昏腦漲,還有些想吐,這是靈性消耗過多的表現(xiàn),只能通過休息緩慢恢復。
蒼月皇室就是一個血脈熔爐,新的血脈不斷被送進來,只有優(yōu)秀的能夠留下,不被青睞的會連同其根源一起被剔除出去。
唐牧便是出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
但幸運的是,他的父親是蒼月的王。
并不是說有王權的庇佑便得以不去面對這份殘酷,而是能作為蒼月的王,血脈自然也是出類拔萃,繼承其血脈的唐牧尚未出生便已經(jīng)備受青睞。
而他的母親是王朝扣留的最后一位草原公主,血脈自然同樣優(yōu)秀。
倘若當初王朝不做那些蠢事,這兩百多年的戰(zhàn)爭是否就不會發(fā)生呢?不知道有多少人曾這樣想。
唐牧也這樣想過,但他知道,答案是不會。
決定戰(zhàn)爭的是局勢,個人與事件只不過開戰(zhàn)的契機。
但這場戰(zhàn)爭存在太多的謎團,他希望這次來探望母親能讓自己解開其中一二。
血脈決定天賦,天賦說白了就是頭腦與體魄,唐牧的天賦雖不論用在何處都能超群出眾,但成為修行者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舉示錄》中“修”本意為修建構筑,引申義為成就;“行”本意為行走流動,引申義為見識,修行便是獲得成就、增長見識。
故有“生而在世,便是修行”這一說。
修行者的境界劃分十分簡單:醒字、合印、窺天道、天象。
縱使天賦極佳,唐牧也才到達醒字境,畢竟成就與見識哪能輕易獲得,這點從修行者的境界劃分就能看出來。
修行并非只有這四個境界,而是為壽命所制,到達天象境已是人的極限。
《舉示錄》:此生所重,得掌所長,孜于所求,皆歸于一字,是為醒字。
即此生最為看重、最善于掌握、最想追求的,皆為歸結為一字,便為醒字境
字分為原字和衍字。
原字為神明創(chuàng)世時所用到的字,稱作先天字,具有強大的力量,多代表著自然元素、規(guī)律法則,且均為先天醒字,即出生便已是醒字境;衍字是創(chuàng)世后衍生出的字,為后天字,力量不強,但因為其具體而微,易于掌握與操縱。
唐牧先天醒字為澈,為明澈先見之意。
澈字的力量能讓他過目不忘,瞥見未來,這是恩賜,也是負累。
何為先見?自高天烈陽,得見疾風驟雨,自當執(zhí)傘被蓑。
今日上山的未來他已見過,他知道會有人掉隊,他知道羅凌與劉恕會來詢問,他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雪會停。
是的,如此大雪會驟停!
但先見不一定意味著能掌握先機,未來是無法改變的。
他曾預見了橋梁的斷塌,預見自己可以繞路離開,但在他預見的畫面中,那些站在橋梁上的人,即使自己拼盡全力試圖讓其避開,他們?nèi)允菚凑彰\預訂的未來跌進河床,一點一點活生生被淤泥掩埋。
未來總會如期而至,沒有人能避讓。
即使明白這點,唐牧也從沒坦然接受,而是盡可能地與命運抗爭,他一路上殺了不少不聽命令的人,明明自己已經(jīng)看到了那么清晰的未來,并提前做出了最好的謀劃,還是有人違背。
如果那幾個被他砍掉腦袋的雜碎,遵循軍令扔掉所有的肉食,怎么會引來獸群,那幾個按他命令行事的士兵也不會被野獸活活分尸。
還有......
他閉上眼摒去雜念,為應對將要發(fā)生的未來養(yǎng)精蓄銳。

昆達尼里
我這個人喜歡鉆牛角尖,哪里不滿意會一直改到滿意,寫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