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賬簿
空空如也。即使這里曾經(jīng)幸福的住著三個人。
一個老人，滿臉憂傷，踱步在昔日被稱作客廳的地方之間，然而現(xiàn)在卻一個人獨自嘆氣不止。
他望了曾經(jīng)滿載歡聲笑語的，如今空無一人的房子最后一眼，打算離開這里，不再去想，不再去想這一切帶給他的傷痛的一切。
他打開門，正要邁出步伐時，突然發(fā)現(xiàn)，積滿灰塵的一個角落里，攤著一個黑色的本子，破舊不堪，像是很久沒有再使用過了。封面已經(jīng)破損不堪，灰塵覆蓋了它的全身，讓它看起來就像飽經(jīng)滄桑，熟于事故的老人一般，躺在床頭等待著死神的到臨。
他遲疑的走向那個奄奄一息的筆記本，兩個老年人對視，禁不住笑了。老年人發(fā)出干癟的笑聲，似乎把自己開始的傷心與悲觀一掃而空，而名叫做記賬簿的筆記本“嘩啦啦”地笑著，抖落了身上的灰塵，重新變得干凈整潔，就像他當(dāng)年第一次在本子上記錄時的一樣：
“初次使用這個本子，一方面是為了記住自己在哪些地方用了錢，也是為了讓自己的生活有秩序起來，不要渾渾噩噩下去。”
日期停留在四十年前，那時他還滿身活力與朝氣，對未來充滿著信心。
而字體剛勁有力，清晰雋秀，房間里目前剛好就有符合這個字體的人倚在墻邊翻看這個記賬簿：
“3月14日，買花，-50（劃去），-150，算上飯錢和打車錢?！?p> 字跡工整，就像是他一貫的作風(fēng)。而送給她的那束花，現(xiàn)在或許已經(jīng)找不到了，消散在世界上，卻永恒的活在記賬簿上。他想起了第一次和她約會的場景，緊張，羞澀與擔(dān)心的心情并存著的時候，當(dāng)把花遞出去的那一霎那，似乎把同樣的心情也傳遞給了她。
他緩緩翻過幾頁，停留在：
“9月24日，婚禮照，-1600，照片是永恒的，比鉆石恒久。”
字跡略顯的潦草，似乎掩飾不住激動的心情約定好了相伴一生后，他和她找到了市上最大的照相館，將未來的婚禮，未來的生活，未來的夢想，未來的期望，用相機(jī)定格在相片里，成為永恒的回憶。
回憶是永恒的，但創(chuàng)造回憶的人卻只是一瞬。他失意的翻過幾頁：
“11月11日，婚禮，-13739，+∞，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p> 是啊，得到了最珍貴的事物，花去的那些錢算得了什么呢？他回想起那場盛大的婚禮，親朋好友齊聚著，祝福他們，一切都恍似夢一般?！皥?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但愿以后能如此相隨相伴。
甜蜜的回憶漸漸侵染了他的面容，他不由得微笑起來：
“12月1日，-5478，旅行，去歐洲，想去看勃蘭登堡門，艾菲爾鐵塔，威斯敏斯特宮……哪里她喜歡就去哪里”
“2月14日，-628，買一個禮物，她喜歡的花，有錢了，我送給她一個花籃，我覺得她很喜歡吧”
“3月28日，懷孕了，考慮購置嬰兒用品，不過還在考慮，她說會是一個兒子，我想，她的想法永遠(yuǎn)是我的想法?！?p> “5月22日，-8373，嬰兒用品，雖然不知道買些啥，但還是買了很多，男孩子用的”
“8月5日，干了幾年了，終于當(dāng)上了工廠總經(jīng)理，雖然是接手過來的，但我相信我能做強(qiáng)?！?p> “11月7日，-30，是兒子，很好，至少沒買錯性格”
“11月11日，-5000，結(jié)婚一周年，在工廠里好好慶祝了一番，請所有人吃了飯，工友們似乎羨慕不已。我也為我的家庭，我的事業(yè)，感到驕傲”
“12月27日，接到一筆大單子，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大公司會把如此重要的單子交給我們。我會全力以赴的”
……
寫的字跡越來越潦草，也越來越簡略，似乎記賬這件事情已然成為了一個習(xí)慣，一個日常的工作，而不再是最初的一項儀式，一種信仰。
他微笑著，不由得笑出了聲。為什么曾經(jīng)是那樣的歡樂，無憂無慮呢？為什么現(xiàn)在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他漫不經(jīng)心的翻著，翻過了一頁又一頁，就像歷史的車輪一轍又一轍的滾動著，直到滾動到了苦難的源頭：
“11月11日，結(jié)婚十五周年紀(jì)念日，沒有花銷，也買不起禮物，半年前的金融危機(jī)，接不到單子，工廠已經(jīng)沒有訂單幾個月了?！?p> 在“幾個月了”后面還煞有此事的用紅筆批注了一句“現(xiàn)在幾乎是最困難的時刻，但我相信，一切都會盡快好起來的”。
“11月18日，-10000，她焦慮地病倒了，沒查出來是什么病，但醫(yī)生要求住院，我讓兒子陪著她，因為今天終于有個小單子愿意讓我們承包。”
旁邊備注到：“一切都會盡快好起來的。”
“12月6日，-5000，單子黃了，不是我的問題，是現(xiàn)在都無路可退，為了生存，只有競爭，工廠已經(jīng)沒有當(dāng)初的實力了，裁員很多，單子只能被別人搶走了。醫(yī)院敦促交住院費，我覺得，積蓄很快會耗盡，這樣下去?！?p> “1月14日，她的病情不見得好，我的心情更不見得好。她說她不想再浪費錢了，我只希望這場危機(jī)盡快過去，別再讓我受累。”
字跡中先透露出自信，再到懷疑，再到失望，最后慢慢成為了可怕的絕望：
“3月14日，-∞，她不見了，逃走了，昨天晚上她對我笑著，就像剛結(jié)婚時，那樣燦爛的笑著，今天她便消失了。我知道她想去哪里，我已經(jīng)無法阻攔這一切的發(fā)生了?！?p> 上面滴落著兩滴水，把字染成了光暈般的感覺，不知道里面含有多少痛苦與煎熬。
“4月6日，-3000，警察找到我，要我認(rèn)領(lǐng)尸體，當(dāng)然，她的尸體。沒有舉行葬禮，我覺得她不會希望舉行葬禮的。直接去火葬場了，費用支出三千”
“4月10，-500兒子回來了，問媽媽哪里去了，當(dāng)然在醫(yī)院治病，不過就不用去看望了。這個謊言不知道能維持多久，能維持多久維持多久。還是給了他生活費”
“6月4日，-……，罷工了，整個工廠寥寥無幾的幾個人也能形成洪流，摧毀了我賴以生存的基本，曾經(jīng)的工友，現(xiàn)在是野獸，搶走了所有的設(shè)備和資料。一切都不復(fù)存在了。是我發(fā)不起工資，抱歉，是我的錯，金融危機(jī)也是我的錯?！?p> “6月18日，-10000，開始負(fù)債了。今天還是小數(shù)目，明天就不能保證了。畢竟這不僅僅是數(shù)字，更是重量”
“6月26日，-300，頭發(fā)白了，雖然遠(yuǎn)遠(yuǎn)沒有到白發(fā)的年齡，但我在鏡子里看上去，與我的實際年齡已經(jīng)不是那么相符合了，
“7月10日，兒子知道了，行吧，知道就知道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但學(xué)費一定要湊出來”
一定要湊出來？他情不自禁地笑出聲，飽含著對現(xiàn)實的嘲弄與諷刺，甚至讓人有些膽顫的笑聲。
再也不用湊了……還湊什么呢？
“7月18日，找到兒子了，其實失蹤了幾天，但這幾天在工廠所以沒注意到，當(dāng)注意到的時候，又是警察，又是警察，又是警察帶我到他的身邊，我只看見他的頭裂開了。但還能看出來是我的兒子，警察說，有人看見他從樓上跳下來，摔在水泥地上。在他的房間找到份遺書，稱自己一無所有了，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了。
自己確實一無所有了。
笑聲低下來了，漸漸的也消失了：
“8月16日，房子賣掉了，家具賣掉了，還債，還不完也很簡單，唯一的解決方案就是去——”
戛然而止。一切都結(jié)束了。
日前停留在這一天，也就是一周前。一周后，本來應(yīng)該是警察找到他的尸體，然而一切最終好了起來，補(bǔ)貼金，補(bǔ)助費，損失賠償，這些錢在上周突然奇跡般的出現(xiàn)在卡上，又像夢一般，拯救了他的希望。一切又好起來了，噩夢中的夢魘終于消散了，他已經(jīng)打算一切翻盤，重新開始。
他合上記賬簿，揣在口袋里。對他來說，這是一筆比任何事物都貴重的財富！
這是一個記賬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