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陸府之中卻還有一盞油燈亮著。
那是陸家大少爺陸伯年的房間,每當(dāng)深夜的時候,他總會在這書房之中讀書,有時候讀到高興的時候,還會用毛筆在宣紙之上寫幾句詩詞歌賦。
他雖然為人木衲,但卻是遠(yuǎn)近聞名的才子。
他的詩文常常為人津津樂道,浙江一帶的文人都以他為尊。
這一夜,他夜讀孔孟之論,只覺得受益匪淺。
他自小熟讀圣賢書,相信世間的一切都是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所以他從來都是只做好事,所有認(rèn)識他的人都笑稱他為老實人。
本來像他這樣的老實人,一輩子也沒有機會展示自己的才華,他之所以能夠在文壇取得如此成就,全靠著他那德高望重的父親。
若沒有他的父親,沒有一個人會愿意花心思看他的詩文。
他也終究會變成一個普通人,終其一生都碌碌無為。
他是個幸運兒,他父親留下的家產(chǎn)足夠他豐衣足食一輩子。
可惜他父親卻注定要抱憾終老,因為他實在是太老實,太善良了。
別人打了他的左臉,他要伸出右臉給別人打。
別人辱罵他,他忍著,臉上還要強行露出笑容。
有的人說這樣的人太窩囊,簡直不是男人。
他的父親也說他太過老實,對于一個出生于商賈之家的人來說,他的確是出奇的老實。
本來像他這樣的人,也許終其一生也就做個富家翁。
但這一晚,注定要發(fā)生一件足以改變他一生命運的人。
這一件事將會改變一個人的一生,讓他落入深不見底的深淵。
等到夜半三更的時候,陸老已經(jīng)熟睡了。
年紀(jì)大的人通常都休息得早。
但他今晚注定無法安眠。
因為陸家的大門被人狠狠地撞開了。
一個人帶著一群人大搖大擺地進來了。
他絲毫不掩飾自己,也沒有任何試圖掩蓋這次惡行的打算。
因為沒有必要。
所有人都知道楊三爺是個老實人,也是個大善人。
大善人怎么會做壞事呢?說出去誰信???
所以楊三爺來了,他不請自來,還帶著一群拿著刀劍的亡命之徒。
除了瞎子,所有人都看出他來者不善。
所以下人們趕快去叫醒了自家老爺,叫來了自家少爺。
當(dāng)父子倆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來到楊三爺?shù)纳砬皶r,陸老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他知道楊煦是來找他麻煩的。
其實那一天他帶著一幫人去找張士誠的時候,就明白了遲早會有這么一天。
但是他倔強,固執(zhí),所以做起事情來根本不考慮后果。
但他還是有把握,他敢肯定張士誠一定不敢殺他。
他猜對了,不過只猜對了一半。
張士誠是不敢殺他,但是楊煦敢。
他不但敢,而且是光明正大地殺他。
還沒等陸老開口,楊煦就說話了。
他的話如同寒冬臘月天的冰雪,冷得令人心悸。
“把陸家上下全部殺光,當(dāng)然留下這父子二人?!睏铎阈χf道。
他的笑容依舊如同溫暖的太陽一樣,就好像他只是說了一句微不足道的話罷了。
他的話音剛落,那些亡命之徒目光冰冷地對著那些下人丫鬟們。
然后手起刀落,一時之間,他們就如同待宰的羔羊一樣。
手無寸鐵的他們,被無情地殺害。
陸老一邊跺腳,一邊憤怒地嘶吼著。
陸家大少爺陸伯年卻是躲在自己父親身后,一邊碎碎念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p> 他就只是不斷地重復(fù)著這句話,好像這句話真的能夠制止罪惡一樣。
但這句話沒有一點兒作用,殺人的人還在肆意妄為,這兩父子也只能看著這些人毫無顧忌的作惡。
一個老人能干什么?一個窩囊的書生能干什么?
他們只能看著,看著這一切。
在這個時候,好像一切的道德和是非都成了擺設(shè)。
世間如同這天空一樣,漆黑一片。
讓人看不清,讓人絕望。
終于陸家大少爺不再窩囊,不再退縮,他鼓起勇氣,來到了楊煦的身前,然后仿佛用盡全身力氣對著楊煦嘶吼道:“你這樣做是不對的,是要遭天譴的?!?p>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停下了,他們手中的屠刀落在了地上。
因為他們笑了,笑得肚子都痛了。
他們都沒有想到一個二十多歲的成年人居然會如此幼稚。
他居然會相信道德上的譴責(zé)真的可以阻止罪惡。
的確,圣賢書上是這么說的。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現(xiàn)在這句話顯得如此的蒼白和無力。
誰也沒有辦法反駁這句話,它是對的。
但得分時候。
當(dāng)罪惡過于強大的時候,善良無法獲勝。
楊煦頗有興致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說道:“看到?jīng)]有,老實人生氣了?!?p> 這句話一出,那些亡命徒們又笑了。
楊煦看著他們,幽幽地說道:“我是老實人嗎?”
這一次那些亡命徒笑不出來了,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道:“楊三爺當(dāng)然是老實人,所有人都知道?!?p> 他們雖然是這么說的,但是他們的反應(yīng)卻像被老虎盯住的羊羔一樣。
驚恐,畏懼。
他們?yōu)槭裁磿窇忠粋€看上去人畜無害的人呢?因為他們知道楊三爺很厲害,楊三爺要想殺了他們易如反掌。
這就是力量,當(dāng)一個人有了足夠的力量的時候,還有誰會在意是非對錯?還有誰會在意你是真善良還是假慈悲?
所以不是人太麻木,而是善良需要復(fù)出的代價實在是太高。
善有善報,善時不報,惡有惡報,惡時不報。
正義不是沒有來,而是來得太遲。
遲得讓人懷疑到底做好事有沒有好報,做壞事到底有沒有壞報?
楊煦忽然起了玩心,愛玩是人的天性。
只要高興,有些人寧愿把自己的快樂加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只因為他們足夠強大。
在亂世,弱小便是原罪。
當(dāng)?shù)赖乱呀?jīng)完全崩壞,當(dāng)法紀(jì)已經(jīng)被人拋棄,還有什么能夠約束一個人作惡?
還有什么能夠讓人支撐起一顆善良的心?
楊煦看著畏畏縮縮的陸伯年,看著他渾身發(fā)抖的樣子。
他忽然覺得有趣,他從來沒有感覺到欺負(fù)老實人是這么的有趣。
有時候人們總會問為什么老實人總會被欺負(fù)?
老實人們也會捫心自問,自己為什么會被欺負(fù)?
難道就是因為他們老實嗎?
難道這個世界根本就是無關(guān)善惡?只分強弱?
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好像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p> 沒有人會去欺負(fù)壞人,而總會有人去欺負(fù)好人。
楊煦笑著說道:“難道你只會這么對著我不痛不癢地發(fā)火?難道我做了這么過分的事也沒有讓你憤怒到失去理智?”
“我。。。。。。我不知道?!标懖暝谶@一刻仿佛失去了剛才的勇氣,他一下子又變成了那個老實木訥的人。
“知道嗎?我小的時候和你一樣天真,一樣老實?!睏铎銤M是懷念的說道,“但是后來我變聰明了,我學(xué)會了如何看人臉色,如何算計別人?!?p> “所以我現(xiàn)在還是一個老實人,但是沒有人欺負(fù)我了?!?p> “不對,這是不對的,圣賢書上不是這么說的?!标懖赅馈?p> “圣賢書都是怎么說的?”楊煦說道。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陸伯年顫抖著說道。
“哦?!睏铎悴灰詾槿坏卣f道:“那我們來打個賭如何?”
“打什么賭?”陸伯年問道。
楊煦將另外一個人的刀交到他的手里,說道:“我賭你不敢殺我,賭注是你那可憐的老父親?!?p> 陸伯年顫顫巍巍地拿著刀,然后看向了他的父親。
他從小就沒有母親,所以對父親很是依賴。
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切都由父親來做主。
在這生死存亡的一刻,他還是未能自己做主。
即便是被逼到這個地步,他還是沒辦法鼓起勇氣。
楊煦的手中沒有任何武器,他的身體很胖,那把刀很容易就可以刺進他的身體。
但是陸伯年沒有這么做,因為他相信自己這么做是錯的。
他還在堅持自己的善良。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把同樣鋒利的刀就架在陸老的脖子上。
這一下,他被逼得沒有辦法了。
只能晃晃悠悠地拿著刀朝著楊煦捅了過去。
楊煦沒有動,因為他知道這把刀根本不會傷到自己。
一個人的善良有時候真的會把人逼入絕境。
陸伯年嘆了口氣,將手中的刀放在了地上。
他說道:“我做不到?!?p> 陸老看到這一幕,眼中是濃濃的失望。
他對著自己的兒子說道:“希望我的死能夠讓你改變?!?p> 說完,他握住架住自己脖子的刀身,劃向自己的脖頸。
就這么一瞬間,陸伯年的時間好像停住了。
他不再關(guān)心周圍的一切,他就這么看著自己死去的父親,然后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地膝行了過去。
然后抱住自己父親的尸體,在原地?zé)o助的抽泣。
楊煦搖了搖頭,他的心中充滿了失望。
他以為將一個老實人逼入絕境就會讓他變成另外一個人,但是事實卻并非如此。
看來不是每一個人都像他一樣。
他嘆了口氣,帶著手下的人離開了陸府。
這一夜終于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