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漸漸渙散。
周圍是水波,是喧嚷,她努力睜開眼睛,但是她做不到,像是被困在一場古老而神秘的噩夢中。
她聽見喧嚷的聲音中,有人赤腳踏過菜市場污穢的血水,那是剛剛宰殺禽類的痕跡,天色微白,集市上已經(jīng)都是叫賣的人。
是一條永遠也走不完的路似的,女孩走得緩慢,也許是偷吃包子的時候被毆打的傷還沒有痊愈,她一瘸一拐,渾身腥臭,該是很久沒有洗過澡了。
和她不同,那個貴人,她連袖口都散發(fā)著花香,珠簾之后,她從未見過她的真容,但是孩子想,應(yīng)該是個頂頂好看的人。
她想看一看她,另外,她想活下去。
他們說她是個武學(xué)奇才,或可為將,只是可惜了,是個女孩子。
雜夷之子,最下等的奴婢也瞧不上眼,眸子跟貓兒一樣卑賤,閃著墨綠色的詭異光亮。
直到她殺光了斗場所有的孩子,她才見到她。
她見到她卻說,“你的眼睛很好看,寶石一樣。”
她跪在她腳邊說,“是我父母給我的?!?p> 話聲剛落便有宮人教她規(guī)矩,隨手給她一巴掌,“同公主說話,不可自稱‘我’?!?p> 她俯下頭,恭敬道,“小人知錯?!?p> 公主嘆息,“罷了,只是個小孩子,規(guī)矩慢慢教就是?!?p> 她的聲音也好聽,像是她在酒樓外遙遠聽見的琴聲,美好,悠揚。
諸人皆凡者,唯她一個,乃仙軀。
許是從天而降來拯救她的仙人,仙都是一塵不染的,她也是,母親說過,只要善良些,可憐的孩子都會被仙人保佑,她的仙人,親自下凡來救她。
見她的第一面,此后便注定她再也不能以女子的身份活著。
她和她完全不同,她學(xué)變生事,事生謀,謀生計,計生議。學(xué)的是權(quán)謀。
她學(xué)的則是凡兵有以道勝,以威勝,以力勝。學(xué)的是兵法。
她的師傅也是她的師傅。
公主出師的那天正好是及笄禮之時,舉國大赦,而那時候,她還為了一塊餅和四五個小孩子在街頭打架。
她問師傅,“為將者,必須要知什么?”
“生死?!?p> “生死之上是什么?”
“信義?!?p> “何為信義?”
師傅笑了,“你和她,還真是像。“
“她?她的信義是什么?”
“天下?!?p> “天下?”
“你呢,你的又是什么?”
她毫不猶豫,脫口而出,“朝陽公主?!?p> 豈料師傅大怒,“以一人為信,怎可如此短視?”
師傅讓師兄弟懲罰她,她堅持不改口。
若她要天下,那她便為她去戰(zhàn)。
師傅說,“我教你兵法,是讓你同男子一般奪疆辟土,不是讓你參宮廷之事?!?p> 公主明明也是他的徒弟,但師傅卻尤其厭惡她。
師傅說他最后悔的便是收了朝陽公主為弟子。
他對她說,不是朝陽公主救了她這只小雜貓,是她自己救了自己,在斗場拼出了一條血路,所以她不必感謝她,就算是旁人,她也會送到他這里。
所以在她眼中,她和旁人并無不同。
她辯駁,“不是這樣。她給了我名字。”
“哦?”
“她說鳳鳥棲于梧桐,三月梧桐華淨(jìng)妍雅,給我賜名華妍雅?!?p> “她倒是有閑心,會收買人,只是這名字不適合你,你該有一個男子的名字。”
“我不要別的,只要她給的這個名字?!?p> 他笑道,“她給你賜名只是羞辱你,你還不明白?!?p> 怎么會是羞辱呢?她不相信。
“既然想要,就取華嚴二字吧,這便留了半截?!?p> 事已至此,她也只好答應(yīng)了,但她還是很喜歡她給她的名字。
十五歲為校尉,十七歲主望山之戰(zhàn),兩千騎兵對八千人馬,白日里糧草耗盡,當(dāng)晚她率百人潛入敵營,直取敵將先鋒首級,殺得對方軍心渙散。
十八那年她生辰,朝陽公主大婚,她給她的新婚禮物便是七萬北漢俘虜,招降三萬人,其余四萬人拒不受降,消息傳到上京,宮人撥開珠簾,輕聲回了一句,“公主下令,活埋?!?p> 她原本不想在她大婚這幾日動血色,但既然是她的主意,一聲令下,四萬人被投入土坑,險些窒息而死。
行刑之前,來傳話的人多說了一句,“殿下吩咐,為避免有人爬出,先投入燃油,焚燒之后再進行掩埋?!?p> 士兵皆傳帝女殘忍,她卻不以為然,如果心慈手軟,朝陽公主又怎么在風(fēng)云變幻的宮廷中如魚得水,她的手段,是她的保命符,她絲毫不覺得她有錯。
呼喊聲被拋諸腦后,她一眼都沒有多看。
也許是這臨死的呼喊太慘烈,公主行禮之時,宮廷中數(shù)百烏鴉臨于宮南,鴉鳴之聲此起彼伏。
華妍雅回來那日,洗干凈風(fēng)塵,聽說了此事,眾人以為大兇,她說,若有報應(yīng),皆是我一人之過,于她無關(guān)。
戰(zhàn)后封為大司馬,那年她正好二十歲,而朝陽公主長她七歲,彼時花開正好,是一個女子最美,最成熟的時候。她耀眼得讓普通女子不敢直視。
朝堂之上,華妍雅是戰(zhàn)無不勝的戰(zhàn)神。
回到師門,師傅在雨夜中站了一夜,他說,她為她做的足夠了,她一身的傷皆是拜她所賜,如今天下已定二分,再也無須起兵戈。
她對師傅說,“只要她一日需要我,我便不會脫下戰(zhàn)甲,她玉手所指,便是我心之所向。”
師傅說,“她胃口比天大,你永遠也不能滿足她,南北已定,再起波瀾,只會使民不聊生,你既為將,便知兵士也需要休養(yǎng),她不在意,你又怎可一味迎著她?”
“她要的是整個天下,不只是南地,師傅難道不知?”
“正是知道,才不能由著她狼子野心,你拼了命才與北漢皇室協(xié)商二十年無戰(zhàn),怎可因她一語再入戰(zhàn)場?南地的百姓再也禁不起征戰(zhàn),北地亦是?!?p> 她跪倒在雨中,“請師傅相信她,她必為最愛民的女帝?!?p> 師傅說罷了,“若你因你的執(zhí)念丟了命,我也不會再救你。”
“拜別師父?!?p> 終究還是被逐出師門。
只是自她回朝,她便讓她在宮中穿回女裝,她將她牽到身前,問她,“你可愿重新為女子?”
她以為,這是要她交出兵權(quán),于是接受,“任憑殿下驅(qū)使。”
她是愿意的,愿意成為她手中最鋒利的刀,一向是心甘情愿。
她收走了她的兵權(quán),華妍雅以為這便是終點了。
朝陽公主卻沒有將她趕出宮廷,上京大雪,宮中的雪比關(guān)外還厚,她想起了關(guān)外的月亮,比上京的花燈還亮,她爬上宮廷最高的樓閣,遠望冬雪飄落的上京長街。
她還記得小時候沒有鞋子,赤腳踩在街道冰冷的石頭上,真冷啊,轉(zhuǎn)眼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多年。
駙馬非召不得入宮,朝陽公主已為皇太女,陛下的皇子各個早夭,留下的也只有朝陽公主和朝夏公主兩支血脈,朝夏公主原要與北地的二皇子和親,正如北地將三皇子送來上京為駙馬,南北兩地都向彼此示好。
只是后來陛下重病,朝陽公主心疼幼妹,另派朝中左卿之女,賜公主封號,送往北地聯(lián)姻。
此舉惹怒北漢君王,而華妍雅的兵馬已靜待江邊,只等皇太女下令。
北漢君王還是答應(yīng)了。
可惜朝夏公主體弱多思,即便有皇太女照料,十六歲便沒了。她從來沒見過她哭,朝夏公主去的那日,她抱著她什么也沒有說,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后來華妍雅聽說,公主天生淚少,只在生母病重去世時哭過,其余時候從沒有人見過她哭泣,倒像是個男子的脾氣。
北漢皇室以許為皇姓,這一位前來和親的三皇子名盛,字士潛。
她第一次見到許士潛,就在樓閣之上,樓下有雪,她臉上戴著長紗,紗勝白雪,以免有人盯著她涂抹了胭脂的臉頰。
南地以弱女為美,她則不然,常年征戰(zhàn),她如松如柏,亭亭玉立,決然沒有弱風(fēng)拂柳之意。
許士潛的身體像是很不好,他在雪地里站了一會兒便開始咳嗽,華妍雅沒有向他行禮,直接從他身邊繞開。
“將軍?!?p> 他叫她。
華妍雅停住,“有何貴干?”
他勾起唇角,“將軍不像南地人,像是極北的人?!?p> “為何?”
“將軍的眼眸?!?p> “那又如何?!彼摺?p> “既是北地人,為何要屠殺同族為南地盡忠?”
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北漢人,他這話,早就有人說過,也許她父母都是北地境內(nèi)的人,但既然她生長在南地,就該是南地人。
那雙按住她后腦勺的手終于松開了,她完全失去了意識,他把朝陽拖出來。
“這就不行了?”
朝陽咳了好幾口水,覺得自己做了很多夢,這些夢似乎都像是從那三個夢衍生而來,但她居然什么都記不起。
只記得遍地的碎尸,許士潛舉起的弓箭,沒有盡頭的沼澤和那個隱在陰影里的白貓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