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漫漫長路上,沿途會遇風(fēng)雨,枝頭上的花是否經(jīng)得住吹打呢。天色有那么多好的時候,又為何總要驟起一場狂風(fēng)暴雨。
還剩十四天。
小稚的蠱毒到了最難熬的時間。
蠱蟲涌動得越來越劇烈,一刻不停地蠶食著這具羸弱不堪的身軀。
我總覺得鳳棲宮頂上籠著不散的陰云,積云越壓越厚,卻是沉悶著不落一滴雨。
小稚沒日沒夜地被折磨,整日都在水深火熱里煎熬。
那個在病痛中掙扎的女孩兒日復(fù)一日地哭泣著,哭聲微弱,也撼動人心,又像嚴(yán)冬臘月化不開的冰,幽幽的寒涼刺得人發(fā)疼。
軒哥兒極通人性,看著她難受,使了渾身解數(shù),卻也沒得小稚一張笑臉。
她總哭著說疼,又總是很懂事地忍耐著,安慰身邊的人不要傷心。
連著兩日過去,小稚再疼得睜不開眼,只有緊鎖的眉頭昭示著她所遭受的折磨和劇痛。
恍惚間她又回到了襁褓中的樣子,整日整日地沉溺在睡夢里,好像世間萬物都勾不起她的興趣,唯有那一小方天地能帶給她舒心和自在。
有天她總算得了一絲清醒,問我,說她如果死了,會不會就不這么痛了。
我頓時驚恐地找不到說辭,只一遍一遍地告訴她:“小稚,你要好好活下去,就快過去了,不怕,不準(zhǔn)這樣想,知道嗎,你要好好活著,你還要長大?!?p> 可我們都低估這個幾歲孩子做的決定。
倒數(shù)第七天的夜里。
風(fēng)猛地把門推到墻上發(fā)上哐當(dāng)?shù)囊宦?,夜里靜謐,這聲巨響驚醒了睡夢中的人,而后門被風(fēng)吹得繼續(xù)扇動,又相繼傳出嗚咽似的雜聲。
我迷糊中撐起身想要去關(guān)門,身側(cè)的人卻拍拍我的肩頭讓我睡下:“我去關(guān)?!?p> 我唇齒不清地嗯了聲,翻身就又要睡去。
他的步子放得很輕,幾乎是聽不見,濃墨樣的晚間又歸于寧靜。
“小稚,小稚!我的女兒呢!”
倉惶的驚叫聲劃破了夜空,整座宮殿都亮了,接二連三的,以鳳棲宮為中心向四周散發(fā)開來,離得近的各處都亮起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燭火。
我沒了一絲困意,摸索著套好外衫:“淮書,出什么事了?”
“你別急,我先去看看,先穿好衣裳?!彼鄯档膭幼魍O拢蟛阶呦蛭萃?。
外面多了不少提著燈籠的人,呼喊聲腳步聲連作一片,嘈雜慌亂。
我只套上一件外衣,鞋也穿得馬馬虎虎,也顧不上許多,端著一方燭臺就往外去。
迎面撞上沅芷姑姑:“五公主,六公主不見了?!?p> “什么!”
一瞬的驚詫過去,我繞過沅芷姑姑就往小稚的寢殿奔去,半道被趕來的蕭淮書截住。
“夭夭不用去那邊,沒人的,你別慌,我已經(jīng)讓人往鳳棲宮西側(cè)去找人了。”
“什么意思,小,小稚是在那邊嗎?”我迫切地想要從他口中得到答案。
“她來過我們這里,應(yīng)該是往這邊去的。”
房門一向是關(guān)好的,除非有人進(jìn)出后沒掩住,不然就夜里這點(diǎn)小風(fēng),門也不會砸到墻上大開著。
“夭夭好好想想小稚會去哪里,這樣沒頭蒼蠅一樣搜尋,輕易找不著人?!?p> 我對此不可置否,深吸一口氣平靜下來,細(xì)細(xì)琢磨她愛去的幾個地方。
琉璃亭,汀蘭水榭,霓裳閣,御酒坊,陶館……
忽的腦子里蹦出一句話來:“阿姐,浮云臺怎么那么高,去一次好費(fèi)勁?!?p> 不知怎的,心臟一陣鈍痛,耳畔又起那稚嫩的嗓音:“阿姐,活著好難受。”
“浮云臺?!蔽宜肋捇磿囊滦?,想著那句話額上冷汗直冒。
他看著我不對勁,關(guān)切道:“夭夭?”
倏然,我甩開他的手,發(fā)瘋似的奔向那座高樓,任憑身后人在后邊追喊,也聽不進(jìn)一句。
皇宮西面有道側(cè)門,原來是宮人出門采買走的道,只不過幾年前宮變后就被封鎖了,因年久失修,無人駐守,拿了鎖鏈就能出去。過了那道側(cè)門便是元安的街巷,走不了幾步路就是浮云臺。
那座樓真的好高好高,我拼了命地往上爬也離頂端好遠(yuǎn),銜尾相接的樓梯沒有盡頭似地往上盤旋。
小稚近來身子差得風(fēng)一吹就能倒,走路都困難,按理說走不了多遠(yuǎn),可是為什么我追了一路都見不著她的影子。
我盼著聽到欣喜的人聲,告訴我找到了,可是除了闔宮上下滿溢的呼喚,我什么都聽不見。
我不敢停地往上走,心想著,只要她不在這兒,平平安安地待在某處,怎樣都好。
可是我撿到了她最愛的那支流蘇簪。
近來我夜里不守著她的時候,就把發(fā)簪留在她的枕頭邊,算作我不在時的陪伴。
我害怕地哭了起來,一邊哭喊著她的名字,一邊加快腳程去追趕。
今日的夜晚很晴朗,沒有厚重的云,星星很多,小稚看看星星就好,我們看完了就一起回去。
我在心里默默地念著,渴求著這就是事實(shí),我想不出來除此以外的任何情況。
終于,我攀到了最上面的一層。
未得喘口氣的空閑,我就看見邊沿上轉(zhuǎn)過身看我的小稚。
渾身的血都涼了徹底。
撲面襲來的風(fēng)將那一身的衣物都吹往后去,隔著衣料勾勒出一具干柴般的軀干。
我的小稚啊,何時瘦成了這幅模樣。
“小,小稚?!蔽倚⌒囊硪淼貑镜?,帶著哭腔,“你下來,我們回去好不好?!?p> 我朝她挪近一步,她也緊跟著往后退,我嚇得不敢再邁近一步。
“我不過來,小稚聽話,到阿姐這兒來好不好,我們回去,跟……小稚,你不要退!”
她被這一聲喝止,在散亂飛揚(yáng)的發(fā)間抬起那張面頰凹陷的臉,聲音細(xì)若蚊蚋:“我,好,難受?!?p> 她一下一下費(fèi)力地呼著氣,被風(fēng)吹得身形微晃。
我的淚早落了滿面,苦苦哀求著:“阿姐知道你難受,我們再忍忍好不好,還有七天就過去了,就不難受了,小稚,你跟阿姐回去好不好?!?p> 我看著她站在那里搖搖欲墜,心都被揪緊了,又害怕到四肢無力,手心里的流蘇簪也被我捏到快要劃破皮肉。
蠱毒依舊在摧殘著她,她佝著身子,整張小臉都擰在了一起。
“我,好舍不得,你們,對不起,小稚,把流蘇簪,留著,陪阿姐,阿姐,阿姐不要哭?!?p> “小稚,過來,來啊?!?p> 她搖搖頭,慢慢地直起腰背,牽強(qiáng)地扯動唇角,朝我露出一個笑來。
小稚的面上也再無苦澀,舒展開的眉間,好像綴了一朵雨后初綻的花,一雙眼睛明亮澄澈。
一瞬間,我又見到了那顆初生的朝陽。
她直直地望向我,像在做最后的告別,唇瓣顫動著,眼尾漫出了淚珠:“阿姐,小稚好疼啊。”
她脫了力一般往后栽倒而去,小手向上伸著,眼眸緊閉。
“沈幼年!”
我嘶吼著跑向邊沿處,奮力想去抓那只手,可伸出的掌心只握住了須臾間的風(fēng)。
我拼了命地睜大眼睛往下看。
小小的一點(diǎn)躺在青磚上,是一個人的輪廓,漫延著淌了一地的,是鮮紅的血。
她一點(diǎn)沒有動,就安安靜靜地枕著一地刺目的鮮血。
風(fēng)灌入耳來,閉塞了五感,視界模糊起來,我好像什么也看不見了。
“小稚,小稚……”
我癱坐到地上,看著空無一物的掌心,觸動搖晃的流蘇,反復(fù)地呼喊著小稚,大腦一片空白。
突然我來了氣力,開始往臺沿上爬,可手才搭上去,就被人抱著遠(yuǎn)離了那處。
蕭淮書一面死命地拽著我,一面呵止我往那邊去,一聲聲地喚著我的名字,可我根本就聽不進(jìn)去。
我不管不顧地掙扎著,拍打著蕭淮書的臂膀,不住地尖叫,凄厲地吼叫著:“啊啊??!你放開我,放開我!小稚,我要小稚,蕭淮書你放開我!啊啊啊啊啊!你放開我!我要去找小稚,我要小稚!沈幼年,沈幼年,沈幼年!”
他把我死死按在懷里,手掌一下一下拍在我的后背安撫著,任由我哭鬧不止,厲聲嘶吼不斷,任由我抓撓著他的手臂試圖逃離。
我終于還是停止了徒勞無力的掙扎,埋進(jìn)他的懷里失聲痛哭。
我的小稚不會長大了。
小稚,幼年,你會永遠(yuǎn)是那個愛笑愛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