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四年,十二月。
汝陽公主因向太后討要女兒下落無果,發(fā)了瘋病,竟花費重金欲讓山匪劫持我為要挾,逼迫太后去找她的女兒。
她一口咬定是自己女兒的那個女孩我見過,叫黎棠,是特別討喜的一個俏人兒,看著她,總是讓我想起小稚。
那天是去余靜檀置辦的小院出游,玩鬧時見一伙賊人來勢洶洶,轉(zhuǎn)眼間就圍困住我和葉舒窈幾人。未免無辜人受傷,我不得不隨其去往蒼沅山。
等我到了山上,領(lǐng)頭的人才告知我劫我至此的緣由,說他與宣王是舊相識,必然不會傷我,此事也向蕭淮書知會過,劫我來只是為了將計就計好抓住蕭如錦,讓我只等蕭淮書來便可。
他取落面具,坐在正堂一把蓋著虎皮的座椅上把玩著刀劍。
他說他叫裴彧。
十二月的時節(jié)天寒地凍,山間更是冷得浸骨。
好在夜間點了篝火,人都圍在一塊歡鬧,守著一小片火種。
裴彧舉著弓箭瞄準(zhǔn)箭靶,火光在他臉上搖曳的片刻,箭羽離弦正中靶心。
眾人歡呼著,鼓掌叫好,氣氛一下被點燃,那道黑發(fā)高束、身姿頎長挺拔的身影就站在人群中央暢快地笑著,臉上洋溢的只有肆意張揚。
也是,現(xiàn)今十九歲的他,年華正好,是寒風(fēng)獵獵中肆意生長,倔強不服輸?shù)纳倌辍?p> 每每想起他此時的樣子,我都難以釋懷在金明河見他的一面。
那個時候他身上有著從未有過的落寞孤寂,整個人都陷在凄清蕭索的陰霾里走不出來。
將至年末時,九荒使團行至燁城。
我盼了許久的故人來了,未曾謀面、即將入住王府的女孩也來了。
巧笑嫣然,明眸皓齒,她就是一株園子里待人采擷的嬌花。
我瞧她眼里泛著純澈的柔光,面色有些羞怯,叫人惹人愛憐的同時又難加防備。
“喲,小和子,出趟遠(yuǎn)門還帶這么一位美嬌娘,是有多放心不下???”我打趣著。
顧景和聽得眉頭緊皺,“你胡說八道什么呢,這是照看小稚的侍女?!?p> “哦?”我上下打量著那個女孩,“我怎么不記得有這么一位侍女,迎春幾個不都陪著?”
“才不是。”小稚笑嘻嘻地從馬車上鉆出來,一下來就撲了我滿懷,“阿姐不是一直在信里念叨想念九荒的小食,說北漠的做的像歸像,總差點味道嗎,芮歌是母后特意找的一個小廚娘,阿姐愛吃的點心她做的可好了,以后她有她在,阿姐就能吃上想吃的啦?!?p> 我嘴上說著“母后真是惦念我”,心里卻十分明白這不過是肅明帝為了塞她進王府找的說辭。
事到如今,看來在他眼里我這顆棋是真的不堪用了,他竟真的將人送來了王府。
“公主,這是王后讓奴婢轉(zhuǎn)交給您的東西,說是淑妃娘娘留給你的?!避歉杓又厥珏值恼Z氣,巧笑盈盈地遞交給我一個木盒。
我打開一看,是娘娘生前從不離身的玉墜。
“王上也讓奴婢給公主帶句話,逝者已矣,公主還是要看開些,總要多替生者考慮考慮。”
話音一落,我的身子猛的僵住了。
她興許怕我聽不明白,解釋著:“娘娘們聽聞您因此事病了許久都憂著心,王上說讓您莫因太過悲切傷了身子,若是幾位娘娘再跟著病了可就不好了。娘娘們和公主的情分頗深,傷感如此往復(fù),于誰都不算好,還望公主保重身體才是?!?p> 看著芮歌那副無害的樣子,我心底生出一陣強過一陣的寒意,忍不住紅了眼眶。
“阿姐你怎么了?你別哭啊?!毙≈烧f著。
“我沒事,只是,想娘娘她們了。”我垂頭朝小稚擠出一絲苦笑,“阿姐……想娘娘她們而已……太想她們了。”
我死死攥著木盒,心涼了徹底,慢慢的,只是萌芽的恨意陡然間拔高,突生的枝椏刺得我生疼。
父王啊,你為什么要用她們?yōu)橐獟叮?p> 為什么要用這樣的手段逼我!
那一刻,我除了恨,就剩無盡的懊悔。
如果通往高臺的路要用我至親之人的尸骨去做石階,那我不要走??扇粢叩侥且徊?,要沾的鮮血本就不會少。
我早該清楚的。
………………
接下來幾日我都帶著小稚跟顧景和在燁城四處游逛,也招呼上幾位夫人同游,在年節(jié)將至的氛圍里,我們歡歌笑語不斷。
而這期間,我暗地里在找人盯著芮歌,同時肅明帝安插在我身邊的眼線也有了眉目。
她總找機會接近蕭淮書,也接過府上其他婢女的一些活,逮著時機就往他書房送吃食。
冬十說兩人不過是尋常主仆關(guān)系,可我已然在下人嘴里聽見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
查探一番得知是她買通婢子散播的。
我并未對她的行為有所干涉,反而有些放任。
相較于她,我更想先解決暗處盯著我的人,那個人我得換掉,處處被人監(jiān)視的感覺,我實在不喜歡。
監(jiān)視,逼迫,甚至于想架空我做傀儡,他冷漠無情,只當(dāng)我是棋子一樣使,我容忍不下,自然沒法順著他的意思去辦事。
除夕夜鬧嚷,煙火炸開鋪滿整片夜空,點點星火下的凡世間,溫暖而喜悅。
顧景和唱了一支歌謠,悲悲戚戚的,在歡愉的氛圍里格外突兀。
我側(cè)頭看去,他就像一顆飄搖的葦草,孤然落寞的身形要和黑夜融成一片。
“誒,沈鳶,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只有那么點高,就要爬到房頂上去數(shù)星星。”
“記得,看到一半就會被抓下來,然后母后就一頓罵。說起來,爬屋頂這事還是你教的。”
他輕聲笑著:“你一出宮,就讓我?guī)阏覀€高點的樹,說這樣看得清楚些?!?p> “哦,我知道了,你來這兒,難不成是陪我看星星來的?!?p> 顧景和轉(zhuǎn)頭看著我,雙眸在夜色下漆黑無比,看不清藏著什么,但不難看出他笑得發(fā)苦。
“對啊,陪你看星星來了。”
可是現(xiàn)在不是夏夜繁星漫天的時節(jié),他說他沒抓住好時機,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夏夜年年有,再過兩季天就又熱了,你來北漠,或者,說不定我就回去了呢?!?p> 他還是搖頭,“不一樣了,你看那兒,小時候還能看見那里有顆很亮的星星,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亮了。明年的夏天是明年的,已經(jīng)錯失的,屬于遺憾。”
顧景和最后朝我擺擺手,孤自一人走向人群中被吞沒掉身影。
人群攢動著,下一刻撕開一道裂口,我看見蕭淮書淺笑溫柔的朝這邊走來。
他的雙瞳映著一片景致,屋檐下的紅燈籠,熙攘的人影,閃爍著光的,是小河上蓮燈搖曳著燭火。
我靠在他的肩頭,彼此依偎著,在煙火升到最高處時,他轉(zhuǎn)而將我抱在懷里,煙火聲快要將他的話聲蓋過去。
“夭夭你看,你的小白鹿?!?p> 他手指向蒼穹,我看到一顆很大很亮的星星。
我沒太明白他的話,又覺得我忘了什么,可是怎么都想不起來。
身邊跑過一個女孩,她腰間系著的鈴鐺搖動作響,隨著銀鈴聲漸漸遠(yuǎn)去,我在虛空中望見一枚刻著白鹿的鈴鐺,也在響著,在一個男孩的腰間掛著。
我想要看看他是誰,卻不見分毫他的模樣。
“夭夭不記得?!笔捇磿穆曇魧⑽依噩F(xiàn)實。
我仰頭看他的臉,很失望的表情,那雙眼睛還透著一點難過,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歉疚。
不只是因為現(xiàn)在,而是我對他從來都欠的太多,還不了,又堆的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