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朝野傾覆,不過過眼云煙。
北疆皇宮的地牢里,姜姒看著唯一透著光的地方,思緒不知飄到何處。
暗格機關(guān)打開的聲音突然響起,姜姒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打了個顫。
北疆新帝登基,東方珩已經(jīng)十日不曾來過了,今日……
待見到來人,姜姒松了口氣,是宮女思思,她在地牢度過漫漫長日里唯一能說上兩句話的人。
“下雪了嗎?!苯粗妓及l(fā)間還未融的雪,問道。
思思愣了愣,甚少聽到姜姒主動開口,只是這個聲音聽著竟比拴在她手腳上的鐵鏈還要冰涼。
“是,初雪,人人都道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場雪是好兆…”說到這里,思思閉上了嘴,她忘了,被囚禁在這里的這位,是大御王朝,這個即將被侵納到北疆國土王朝的二公主。
姜姒笑了笑,并未放在心上,“江南甚少能見大雪飛揚?!?p> 思思把姜姒的飯食放在地上,地牢冰冷且陰暗潮濕,一塊干凈的地兒都沒有,微微熱的飯食拿出來,瞬間便涼透了。
姜姒卻不著急,抬手撫上了她的琴,這是東方珩唯一準(zhǔn)許她放在地牢里的東西。一曲《御宮秋月》緩緩流出。姜姒的手已經(jīng)麻木,鐵鏈的重量讓她微微顫抖,可是這琴音聽著卻毫不含糊,清雅流暢。
思思望著這個女子,這究竟是個怎么樣的女子,國破家亡之際,卻絲毫不見她有一絲感傷,薄薄的囚衣之上已是斑駁的血跡,除了一張臉和一雙手,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哪怕淚已流盡,卻從不見她喊疼。
她好像柔弱得要隨這漫天飛雪一般去了,此刻卻端坐在眼前。
曲到高潮處正要回落,門再次打開。
黑袍嵌著金絲,是北疆的皇帝的朝服。
“大膽,竟敢在新帝登基之日彈亡國之曲?!睎|方珩身邊的太監(jiān)喊道。
琴弦一斷,姜姒本就凍得通紅的手指出了血,血流的很慢,她也并未覺得疼。
呵,亡國之曲。
見她半晌沒有說話,東方珩抬腳,走到她面前,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頭看著他。
曾經(jīng)這張臉帶給了他多少溫柔美好,如今就帶給了他多少厭惡。
“亡國之曲既不吉利,你又何必來我這亡國之人處?!苯ζD難吐出一句完整的話。
“啪?!币粋€巴掌重重甩在她的臉上,姜姒的血吐在了琴上,也不小心沾到了東方珩的手。
東方珩萬分嫌惡,立刻接過宮女遞來的帕子凈手。
“既然不會彈這琴,就將這琴砸了?!睎|方珩揮了揮手,外面的守衛(wèi)立刻進門。
東方珩繼續(xù)道:“本不想見血,既然琴已沾血,就砸在人上吧?!彼p蔑地瞥了思思一眼,擺了擺手,“砸到琴裂為止?!?p> 姜姒立馬支撐起殘破的身軀,那是長兄遍尋天下,用千年椿木做的琴底,人死了,琴都不一定會裂。
“不要!咳咳,東方珩,我求你,不要!”姜姒雙手護住琴,琴砸了不足惜,思思該如何承受得住……
“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奴婢知錯了,求皇上饒命!”思思被侍衛(wèi)押著,滿眼驚恐,她不是沒看到過皇上折磨姜姒的樣子。
東方珩大手一揮,用了十分力道,姜姒連同琴一起被甩在了地上。黑色的長靴上繡著五爪金龍,踩過了她纖細的手指,沒有一絲猶豫,沒有一點憐憫,東方珩垂眼望著地上的這個人,眼里只有輕蔑和不懈。
十指連心,錐心之痛,姜姒的淚瞬間滑落。
“求?當(dāng)初百般刑罰都不見二公主求饒一聲,如今竟為一個卑賤的宮女說出求字,二公主可真是善于施舍和憐憫呢?!睎|方珩冷冷道。
太監(jiān)一通亂砸,思思終究是沒了氣,倒在了姜姒的面前,死不瞑目。
他大手一揮,思思的尸體便被拖了出去。
姜姒又咳了兩聲,伏在地上,血和淚混在一塊,她氣息變得更微弱了:“東方珩,你殺了我吧...”
雖然很輕,但東方珩聽清了,他面上卻沒有一絲的變化:“二公主說笑了,你那驍勇善戰(zhàn)的兄長還在外逃亡,若不以二公主為餌,他如何會來?至于血祭慶賀我北疆,二公主雙親懸掛在城門的頭顱即可?!?p> 聽到這,姜姒緊握雙拳,咬牙問道:“錯都在我,你為何不肯放過他們!”
“二公主以為自己還是從前高高在上的公主嗎,憑一己之身就能攬下所有罪責(zé)?!?p> 姜姒不怒反笑,擦掉嘴角血跡,撐起自己,跪坐著看著東方珩,看著他如今黃袍加身的模樣。
她微微抬頭,眼含笑意:“承認吧,東方珩,縱使我罪孽深重,你不殺我,便是心中還有我,還忘不掉我?!?p> “你——”
“報——”侍衛(wèi)匆匆趕來地牢,向東方珩通報,“前朝余孽姜凌已被抓捕,現(xiàn)已押回長寧城?!?p> 姜姒聽到這個消息,心中一涼,兄長他,還是來了。
她垂了垂眼眸,掩蓋內(nèi)心的慌亂。
曾經(jīng)他們是如此心意相通,東方珩怎能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于是罕見開口道:“如今北疆新帝登基,根基未穩(wěn),若二公主愿意在北疆城門拖著這萬斤枷鎖跪在烽火臺上護我北疆,贖清自己的罪孽,朕興許能饒你兄長一命?!?p> 姜姒聞言,看著東方珩,眸中帶淚。
東方珩別開眼,情緒微動。
“好?!苯Φ?。
姜姒赤腳薄衣被押出地牢,東方珩便頭也不回地坐著車架回了皇宮。
地牢至烽火臺本不長的路,卻被這冰天雪地拖得格外的遠。
烽火臺下,便是城門。
姜姒停住步子,腳和身子都早已凍得失去知覺。
確如東方珩所說,父皇母后的頭顱,懸掛在這高高的城墻之上。
姜姒跪下,磕了三個頭。他們一生待她如掌上明珠,如今卻只能身首異處,她好恨好恨。
這一跪,便很難起來了。
她幾次撐起身子,都未果。
身后的侍衛(wèi)上前幫她。
姜姒看過去,想起了思思,立刻搖了搖頭。
侍衛(wèi)仿佛知道她的顧慮似的,悄悄開口:“這里無人,公主放心,從前受過公主恩惠,屬下也不知如何報答公主,如今只能盡些綿薄之力。”
“將死之人,何必再連累你?!?p> 姜姒想起身,又聽到身后士兵駕馬歸城的聲音。
行軍隊伍前的那人,便是自己的長兄啊。
姜凌面上血跡斑斑,遠遠的就看到了姜姒,于是報以一笑,搖了搖頭。
姜姒的淚已經(jīng)流盡了,兄妹間的情誼,全在這兩兩相望之中。
她艱難行至烽火臺,早就有守衛(wèi)在那等候。
“奉皇上之命,打斷二公主的雙腿,二公主,得罪了!”
守衛(wèi)們看著姜姒這張臉,實在不忍下手,但無奈圣命難為。
不遠處的城墻之上,東方珩披著大氅,背手站立,望著烽火臺,神情有些恍惚。
02、
姜姒七歲那年,正是東方珩來大御皇宮當(dāng)質(zhì)子的第一年。
當(dāng)時的北疆只是邊陲小國,為與大御交好,只能讓嫡子前來。
雖是嫡子,因著北疆無權(quán)無勢,莫說皇親貴胄,連帶著大御的宮女太監(jiān)各個都瞧不上東方珩。
彼時東方珩也不過九歲孩童,受盡苦楚。
但姜姒卻不同,日日來他的質(zhì)子府找他。
起初東方珩還以為姜姒同旁人一樣,只為取笑戲弄他,但時日越多,姜姒非但沒有如此,還待他如親兄長一般。
“哎喲,二公主,您天天往這里跑,要是被你父皇知道了,定要責(zé)罵您的?!?p> 東方珩躲在府邸門后,聽太監(jiān)勸誡著二公主。
姜姒才不理會,道:“整日待在皇宮有什么趣兒啊,父皇日理萬機,只要你不說,誰會知道?”
說完,姜姒就跑進質(zhì)子府,東方珩見狀,立刻去庭院,佯裝看書。
姜姒只覺東方珩今日心情不好,與他搭話,他也愛答不理。
原以為姜姒會生氣,誰知道她只是拿下他的書,問道:“你可是想北疆了?”
東方珩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姜姒雙手托腮,看著他:“我還以為,你是想家了,無妨,若是想家,我日日都來陪你?!?p> 東方珩心底有話,但那時終究是個孩子,還是忍不住開口:“你并非是陪我,你是自己無趣?!?p> 誰知姜姒輕笑出聲,道:“原來北疆的人都喜歡躲在門背后聽人說話呀,我那是說與太監(jiān)聽的?!?p> 東方珩見她說這話,心底有絲雀躍,面上卻依舊不變。
“你這嫡皇子古怪得很,真是不識好人心。父皇登上皇位之后,甚少能陪我,我便想到你,一人只身來我大御,更是孤獨。若你心中不歡喜,我下次不來就是?!苯φf完,氣呼呼地轉(zhuǎn)身。
“哎!”東方珩拉住她衣袖,憋紅了臉才說道:“北疆大雪很美,若有機會,我?guī)闳タ础!?p> 姜姒滿心滿眼都是笑意,轉(zhuǎn)過頭又變了臉鼓著嘴:“那你可答應(yīng)我了啊。”
“堂堂男兒,一言九鼎?!睎|方珩盯著她,生怕她走。
“嗯?!苯@才坐下,到他面前:“不過,你還得應(yīng)允我一件事,以后我說什么,你都要聽,都要信?!?p> “好,我都聽,都信?!?p> 那以后,姜姒往來質(zhì)子府更是頻繁。
東方珩偶爾會與她說些北疆故事,偶爾教她撫琴吟詩,偶爾舞劍給她看,他若想做什么,她都靜靜陪著。
年日便在這一朝一夕中過去,北疆也從一個小國,變得日益強盛。
轉(zhuǎn)眼,就到了姜姒及笄,也到了東方珩能回北疆的日子。
昔日的二公主如今已然亭亭玉立,一曲琴音,名動天下。
東方珩也早已是翩翩君子,而二人已私定終身。
因著姜姒,東方珩雖然日日收到北疆密信讓其回朝,卻也遲遲不肯歸。
直到那日,北疆傳來消息,東方珩的母親病重在床榻。
姜姒急沖沖地闖進質(zhì)子府,便見東方珩正在收拾行囊準(zhǔn)備回北疆。
“姒兒,你放心,今非昔比,我回北疆之后,一定八抬大轎,明媒正娶你?!睎|方珩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頰,一如從前。
姜姒搖了搖頭,說道:“我聽聞你母親的病只有藩國有藥可醫(yī),而我北疆素來與藩國交好,我便替你去走這一趟,此時你若回北疆,大御與北疆勢必交戰(zhàn),到時必得生靈涂炭?!?p> 東方珩望著她,滿心不忍。北疆的暗衛(wèi)遍布全城,只待他一聲令下,大御將是囊中之物,可若開戰(zhàn),必會自顧不暇,母親的病無法再拖,他也不愿見她傷心,如此便是最好的辦法。
姜姒見他半天無言,擁住他道:“東方珩,等我回來,要娶我,要帶我去北疆看雪?!?p> 他替她理了理鬢發(fā),說道:“再為我撫琴一曲,可好?”
一曲琴罷,便是離別。
可誰知,這一別,竟是半月,而等姜姒回來,更是如仇人相見。
“來人啊,北疆圖謀不軌,給我把質(zhì)子府圍起來。”姜姒坐在馬上,望著聞聲出府的東方珩,滿眼疏離。
東方珩望著周圍滿是朝廷重兵,卻也只是看著姜姒問道:“姒兒,母親的藥呢?”
姜姒輕笑一聲,回道:“別以為本公主不知道這些年北疆的異心,沒想到一國嫡子,心思恪純,竟然相信本公主去找藥這樣的話?!?p> 東方珩握著拳,青筋暴起,卻還是說道:“母親的病不能等了?!?p> “給我打斷質(zhì)子的一條腿?!苯λ剖菦]聽到一般,下著命令,隨后轉(zhuǎn)過身去。
侍衛(wèi)一擁而上,棍棒打在他身上,他一聲不吭,只是說道:“姒兒,我說過,你說的話,我都聽,我都信?!?p> “我都聽,我都信,姒兒?!?p> 可任他如何聲嘶力竭,滿目猩紅,姜姒硬是沒有回身。
她玉手一擺,侍衛(wèi)便停下手中動作,好在東方珩習(xí)武之身,還能抗住。
“珩王怕是不知道吧,下月本公主便要大婚了,到時大御藩國聯(lián)姻,北疆再有異心,就休怪本公主不善了?!睊佅逻@一句,姜姒便駕馬,揚長而去。
被打的半死不活的東方珩萬念俱灰,病中卻得知自己母后吃了大御朝送的藥方煎的藥,次日便逝世的消息。
那日,質(zhì)子府靜的可怕,東方珩只是坐著,悄無聲息。
風(fēng)云驟變,半月之后,東方珩調(diào)養(yǎng)好身體,便揮師南下。
大御只知北疆有異心,卻不知北疆如今早已是猛虎,勢不可擋,不再任人拿捏。
不出三月,歷史改寫,大御國破,大御皇室,皆淪為階下囚。
背叛之苦,弒母之仇,斷腿之痛,他都要一一回報給她。
可如今他望著烽火臺,心中卻沒有一絲快感。
03、
“皇上,姜凌到了?!?p> “回宮?!?p> 他坐在曾經(jīng)大御的皇位上,俯瞰著這被押跪在堂下的將軍。
“想來,你已經(jīng)和二公主打過照面了。若你今日以北疆之禮跪拜,慶賀朕登上皇位,朕便饒二公主一命,如何?”
姜凌狠狠地瞪著他,但是想到烽火臺上的姜姒,原本撐著的一條腿終究屈地,他朝前拜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p> 淚滴在他緊握的拳邊。
東方珩忍不住拍手叫好,說道:“很好,可惜朕反悔了,朕非但不會饒過姜姒,還會讓你看著她是如何死在朕的手里?!?p> “你!”姜凌吼道:“一國之君,竟如此無恥!”
“過獎,朕此舉,不敵你大御萬一?!?p> 太監(jiān)急匆匆地進府,跪在地上,顫顫巍姒兒,他還未迎娶他的姒兒......
東方珩連滾帶爬上了烽火臺,從未如此狼狽。
可等來的,卻是姜姒早已冰涼的尸身。
囚衣蓋不住她的身軀,雙腿滿是干涸的血跡。
她雙眸微閉,依舊那樣恬靜美好。
他手顫得厲害,伸手,卻不敢觸碰。她贖的,是他的罪孽啊。
一旁的侍衛(wèi)“撲通”跪下,對著東方珩道:“皇上,皇上,二公主死前有話留給您...”
東方珩轉(zhuǎn)頭看向侍衛(wèi),伸手拽住他的衣領(lǐng),如此迫切:“說!”
侍衛(wèi)慌了神,立刻說道:“二公主,二公主說,人世走過一遭,有兄長待我如此,有君待我如斯,了無遺憾。一切過錯皆是因我而起,盼皇上,盼皇上不要再屠殺大御臣民,也莫要悔恨,帶著北疆,迎來,迎來盛世...”
說完這些,侍衛(wèi)悄悄看了眼東方珩,有些不敢開口。
“還有呢?”東方珩將侍衛(wèi)的衣領(lǐng)拽得愈發(fā)得緊,侍衛(wèi)也從未看過東方珩如此暴戾的模樣。
“咳,咳咳?!彼蜒垡婚],心一橫,趕緊道:“二公主還說,今生相互虧欠已是折磨,來世,就不必履約娶我了...”
他驟然將手松開,一旁的守衛(wèi)嚇得連聲求饒。
良久,東方珩脫下大氅,蓋在她身上。
他懷中抱著她,一步一步走回北疆皇宮,走進漫天大雪之中。
04、
又是一年雪飛揚,長街的宮女跺著腳,掛起了白布。
“年年這時候都舉辦如此隆重的喪儀,卻不知在悼念誰。”
“這話你也敢問,這可是宮里的大忌。不過聽說啊,悼念的,是皇上的發(fā)妻?!?p> 烽火臺上,東方珩喝的酩酊大醉。
他斜靠在柱子上,懷中抱著早已將斷弦續(xù)上的琴,望著漫天白雪,喃喃道:“姒兒,看啊,北疆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