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穆禾一封拜帖投到了相府,也不怕旁人非議,堂而皇之的就進了大端重臣之府。
“巫女來訪,不知何事?”
葉相一身白袍坐在略顯簡陋的堂中,卻絲毫不顯單薄,反而有一種上位者的大氣。
反襯的他身邊的葉京墨有些稚嫩,不過風骨自成,他就穿一身素衣站在那里不說話,也是很輕易便可奪人視線。
“先前在朝堂,是在下思慮不周?,F(xiàn)在想來越發(fā)不妥,特來向葉相致歉。且在前幾日的宮宴上,令公子仗義執(zhí)手,在下心中甚是感激,此來順便道謝?!?p> 穆禾一番話進退有度,葉相心里即使不滿,此刻卻也挑不出差錯。
“巫女一番情意,老夫雖年邁倒能體諒。至于犬子救你一事,那只能是他的榮幸?!?p> “兩件都是小事,巫女不必放在心上。為此特意走一趟,倒讓老夫不知所措?!?p> 葉相打量了面前這個女子許久,她雖年幼,但舉止話間透出的老練卻是不容忽視的。
沒有緣由,葉相感到了許久不曾出現(xiàn)的危急,她這趟用意也不明,只能先打發(fā)。
“事雖小,卻不可忽略。在下聽聞葉相身體抱恙,特此送上一點心意?!?p> 穆禾向前走了一步把一直拿在手里的盒子,遞了出去。
京墨看了葉相一眼,接到肯定的目光,自穆禾手里接過盒子,雙手呈給了葉相。
“這是百越皇室秘藥,對調(diào)節(jié)氣血有奇效?!?p> 順著葉相打開盒子的動作,穆禾適時補充??伤难劬s一直落在京墨的臉上。
看到那藥京墨的神色果然一變,接著便看向了自己。
穆禾看他的反應感到很有趣,掩在面具下的嘴角也勾起了一個弧度。
“巫女厚意,老夫?qū)嶋y消瘦?!?p> 葉相見藥到?jīng)]有多大反應,只是一如往常的推脫。
“我聽聞相府布置錯落有致有園林之意,若葉相實在過意不去,便容我觀賞一番,如何?”
葉相這話正中穆禾下懷,她也終于拋出了今日來此的目的。
依葉相的性子,定不放心讓她一人去,所以葉京墨勢必會作陪。
“巫女既喜歡,那便讓犬子陪你走走吧。京墨,好好陪巫女?!?p> 果然,葉相開口,葉京墨無法拒絕的應了下來。
說完這話,葉相便以身體不適為由去了書房。剩穆禾和京墨在堂中相對無言。
穆禾是在等京墨的反應,而京墨顯然是還未從穆禾送藥的震驚中回過神,那藥是他在辭夕谷見過的,出自朝顏之手的毒藥。
“那,葉公子請?”
看京墨不打算有反應,穆禾有些無趣的發(fā)出游園邀請。
“相府宅院再別致,也不及皇宮。”
走在穆禾身前,京墨才反應過來穆禾今日的反常,給葉相送毒藥這種事,她絕不會做。
這一番離譜的操作,與其說是要害葉相,不如說是做給他看的。可穆禾又怎么知道他會認出那藥,還是說她想起什么了?
想到這,京墨再看穆禾的行為,好像一切都說通了,她今日來是為試探。
“皇宮景色雖美,但人多眼雜。不及此,可與公子獨處。”
想到即將要得到的答案,穆禾的心卻反常平靜了下來。她一反往日的做派,言語也不自覺的放松。
“未來得及問,幽州一別,姑娘可還好?”
順著她的話,京墨也放松了神經(jīng),開始如許久不見的故人般和她交談。
“尚可。只是很有意思,我發(fā)現(xiàn)公子好像對我很是熟悉?!?p> “你傷我時的武功招式,還有我平素的喜好,甚至連我怕癢這種小事都知道的清楚?!?p> “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我都誤以為公子是心悅我了?!?p> 在皇城郊外,他還叫出了穆禾的小名。只是這事太過曖昧,不好再提。
穆禾沒有再和京墨打哈哈,她單刀直入,將這段時間的疑惑都拋給了京墨。
“為何不可能?我不會記一個陌生人的瑣事。”
聽到她的話,京墨也未有多少失望,他早就知道這女子的心,自成枷鎖難以滲透。
“你在三年前見過我?”
“是的,三年前,百越辭夕谷,姑娘救了我?!?p> “我不記得你?!?p> “姑娘心懷天下,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p> 京墨說這話時,睫毛低垂遮住了他原本極為出彩的眼睛,看不到眼里的情緒,可穆禾就是感覺到了他的失落。
“我不記得三年前的所有事,有人告訴我,我遇襲受重傷在床上昏迷了五六天,之后又靜養(yǎng)了半年?!?p> 毫無波瀾的聲音講了一個殘忍的故事,穆禾的臉上也不見情緒波動,好像口中那個受傷差點死掉的人不是自己。
這才是穆禾,除了百越一切都不在乎,包括自己的性命。
“是朝顏姑娘說的嗎?”
京墨來不及感受穆禾的話帶給他的不忍和心疼,他只是想知道三年前的穆禾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相比于其他人,他只相信朝顏。
“我受傷時,阿顏不在百越,但這些都是可靠的人告訴我的?!?p> 說起那個人時,穆禾語氣里的維護和依賴都是騙不了人的,聽到京墨耳里只覺刺耳,胸口也聚起了說不出的煩躁。
“是并南王世子嗎?”
在他的印象里,好像只有這人會得到穆禾這樣無條件的護佑。
“世子與我一同長大,感情敦厚??蛇@事與他有什么關(guān)系?”
“原來他也不是事事都得你另眼相待,我現(xiàn)在倒真想知道你三年前醒來時,身邊之人究竟是誰?”
說起這個柘南星京墨心里便滿是不齒,他滿口為了百越,在知道自己的身份后便下了殺手,多虧穆禾援手,他才活了下來。
最讓他不喜的是,柘南星對穆禾的態(tài)度。
滿口的家國天下,讓穆禾完全沒有自己的思想,還妄圖毀掉一切能動搖她心性的人和物,比如朝顏、比如辭夕谷、比如他。
“可我聽說,你三年前閉門不出,是被罰了,而緣由便是他。”
這是他從蘇葉處聽來的,陵游傳來的消息大抵也是如此。
雖然看穆禾的反應這很可能是假的,可還是想聽她親口說出自己與柘南星毫無關(guān)系。
“為掩人耳目,這是王妃放出的迷障吧?!?p> 穆禾在今日之前其實未曾聽過這個傳言,當然她也不知道在百越民眾心里,她與柘南星早已是畫本里面生生錯過的怨侶。
“未必吧,傳言之所以可信就是它有一定的依據(jù)。說不定姑娘確實是為世子受罰,你所知道的事實反倒是有人編出來騙你的。”
不是京墨胡說,離開百越之前穆禾對柘南星的情意,他早就看出來了,可情勢所迫,他什么都做不了。此刻舊事重提,他反倒有釋然順暢之意。
“不可能,巫女須斷情絕愛,況且我記得與他相處的事,你所說不成立?!?p> 穆禾的聲音突然提高,她也不知這慌亂是因京墨提起她可能有過的那段情緣,還是這件事背后的真相。
“如此,便好?!?p> 聽著穆禾低落堅決的語氣,京墨再有諷刺試探的話也說不出口,只能就這樣停了話頭。
聽她說自己不喜歡柘南星,可京墨心里卻并沒有快意,反倒生出了掩耳盜鈴之感。
京墨帶著穆禾走完了大半個庭院,看穆禾漸緩的腳步,便在一個涼亭處停了下來。
沒有理會穆禾,自己先坐了下來。
“怎么了?”
突然停下來的穆禾一時還不適應,抬頭望向京墨。
只是她臉上面具擋著,不然京墨就能看到她放空的瞳眸,心頭的不爽也能消些。
“我累了?!?p> 京墨十分不喜穆禾將自己整日裝在這樣一個套子里,從說話到做事,假的讓人生氣。
她臉上那個面具也是越看越難看,這樣想著,他便手隨心動,快速摘下了那個彼岸花紋遍布的面具。
“你做什么?”
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到了,穆禾躲都來不及,就眼睜睜看著面具被摘走。
沒了面具的遮掩,穆禾的表情便徹底落入了京墨的眼中。
她此刻雙眼微瞪,面頰帶紅,幾縷碎發(fā)被風吹起,給穆禾帶來了一股孱弱凌亂的美感。
那雙藍眸也泛著水光,她就這樣直視京墨的眼,目光專注,京墨甚至都能在她的眼睛里看見自己的影子,當真是極美。
這樣一雙足以魅惑眾生的瞳眸,怎么會遭受那樣多的非議。
“整日戴著這個,你不悶?哎,別動,不然我就把它丟進湖里。只是不知巫女還有沒有備用的面具?!?p> 看穆禾要搶回面具,京墨語帶笑意的和她打趣,天知道他有多懷念這樣鮮活真實的穆禾,有多渴望辭夕谷的那段日子。
京墨的話果然讓穆禾安靜下來,順著他的話二人自然想到了那日皇宮里發(fā)生的事。
再看穆禾,她又想起了京墨手箍在她腰上的滾燙,一時感覺燥熱異常。
“不管怎樣,還是多謝你。”
忙著轉(zhuǎn)移話題,穆禾只能四處亂看。只是那早已紅透的耳尖,早已暴露她此刻的窘迫。
“無事,只是望著姑娘日后能多念我一點?!?p> 露骨的話,毫不掩飾的情??赡潞虆s沒有受他這話的影響。
緩了緩心神,開口道:
“百越與大端若能順利結(jié)盟,那公子便也是百越百姓,我自會時時念著你。”
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京墨泄氣的一笑,這結(jié)果意料之中。
穆禾看他沒有再說話的意思,便坐了下來,這半日閑逛,她的腿早已疲憊不堪,現(xiàn)在只想著趕緊回去休息。
二人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又是靜默無聲的坐了半天。
“時候不早了,我送巫女回使館。”
京墨率先開口,卻是告別的話。
“也好,公子不必麻煩,馬車就在府外,我就先告辭了?!?p> 又是一番官話,平日這是穆禾最拿手的,可今日看著旁邊的人,她卻罕見的感覺到了心虛。
“我送你。”
仿佛沒有聽到穆禾的話,京墨把面具遞給了穆禾,然后自顧自的往府外走。
“在百越,你喚我什么?”
看著京墨修長卻落寞的背影,穆禾再次沒忍住開口。
“穆禾,我喜歡這樣喚你?!?p> 與夢里不同的稱呼,穆禾說不清楚是松了口氣還是失落。
總之,夢里那人看來不是他。
京墨也不知為何要這樣回答,好像這樣獨特的稱呼會讓他在穆禾心里不同。
他笑自己的幼稚,再沒糾結(jié),送穆禾離開相府,直到使館門口。
道別、離開,一切如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