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詩與血
語笑嫣然袖隱刃,寒霜靜默淚無痕。
卑軀可濺公候血,魂嘆泥沙俱夢沉。
在眾人的交頭接耳中,周牧塵感覺始終有幾道目光聚在他身上,有些絲絲寒意,讓他不得其解。他抬眼望去,只看到不知何時進來的畫竹,正站在人群中,一雙剪水眸子柔和地看著他,見他看來,溫柔笑笑,低手搖了搖錦帕。她之前來時,原本想要過去,看到有陸小姐在,便止住了腳步。
周牧塵回之以微笑,按下心中奇怪的不安,再次低頭寫了一首詞,瀟灑停筆,也不理會周遭嘈雜。隨侍的兩位小俏婢趕忙在紙箋上謄抄起來,拿了一份去遞給夫人們鑒賞,余下的便分發(fā)給眾人傳閱。
“佇倚危樓風(fēng)細(xì)細(xì)。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dāng)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p>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p>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dāng)日愿?!?p> 兩詞一詩,一寫異鄉(xiāng)漂泊的愁苦、又融合對戀人的熾熱懷念,一寫對國家痛失故土的憤懣、暗含志向,最后則是一首借典抒發(fā)哀婉的閨怨詩。風(fēng)格不同,各成一局。
“嘻嘻,姐姐你看,這詞寫得真好??!何以言春愁,相思醉高樓。忍看煙波里,濁酒對沙鷗。”少女活潑可愛的聲音響起,是那蔡瑾蔓正抱著雙胞胎姐姐的小臂,興奮地?fù)u晃著,手指著姐姐手中的紙箋。
姐姐蔡瑾茵卻是驚奇于妹妹的隨口成詩,嘆道:“人家周公子本有才學(xué),隨手寫就佳作也不足為奇,倒是妹妹你何時學(xué)會了作詩?”她原先就不認(rèn)為周牧塵會是個剽竊文賊,對這結(jié)果也有預(yù)測。
“嘻嘻,人家也不知道哇!興許是受了周家哥哥大作的啟發(fā),一時間才思泉涌,靈光一閃就脫口而出啦!”蔡瑾蔓反應(yīng)過來后,也十分興奮開心,想著,往日里,母親和姐姐就總說她調(diào)皮、不通文墨,如今可是要她們大吃一驚呢!
若是往日,有可愛小淑女寫詩作詞,立馬便會有一群少年郎圍過來贊頌吹捧,不管寫得好不好,一個才女名號是少不了的。而今時今日,因周牧塵的三首作品太過耀眼,眾人不管暗里心思如何,都忙著品鑒傳頌,文人的基因促使他們暫時放下詭譎。
相較于小女郎們對一三首的喜愛與追捧,有些人卻更關(guān)注周牧塵所作第二首的隱意。不僅僅是因為詞作本身高明的比興藝術(shù),蘊含的深切愛國情懷才是真正令人側(cè)目的原因。
陸采蘩大眼睛忽閃忽閃,幽幽看著身邊云淡風(fēng)輕的周牧塵,暗道:“這人到底還藏著什么?常存在于寒門文人身上,對家國情懷的慷慨激憤,也多半是當(dāng)作進身的籌碼或者只是單純的發(fā)牢騷。而作為周牧塵的身份,不是坐享富貴和風(fēng)花雪月的守成之相,卻隱隱給人一種他是肩負(fù)使命的感覺?!?p> “塵弟大才槃槃,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文壓群才,如驕陽般耀眼,令人不敢與你爭鋒。三首佳作各領(lǐng)風(fēng)騷,愚兄最愛的,還是你這首菩薩蠻吶!”楊素卿走到他身邊,深深望著他的雙眸,又道:“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好!好??!故土破碎,華夏沉淪,我輩讀書人自當(dāng)思報國!”
楊素卿越說越激動,似有憤懣也要破胸而出,穩(wěn)穩(wěn)握住周牧塵的手。周牧塵再次感受到了他冰涼滑膩的雙手,強忍不適,尷尬地擠出微笑來,這一刻,他仿佛在楊素卿眼中看到了光。
“兄長過譽了,牧塵一時心懷激蕩才有此作,大業(yè)難就,你我還當(dāng)努力?!彼⑿Φ?。
“自該如此!你我兄弟在此相約,攜手并進,此生必以恢復(fù)故國疆土為目標(biāo)!”愚兄癡長塵弟幾歲,卻自感多年渾噩,而今聞得牧塵內(nèi)心志向,自不會落后你許多,還請塵弟日后也要時常鞭策愚兄才是?!睏钏厍湟膊活欀車说鹊纳袂楦鳟?,兩眼只看著周牧塵。
周牧塵也不管楊素卿的中二熱血能燃燒多久,至少在這一刻,他能感受到身前這人的誠摯靈魂。他微笑道:“兄長言重了,你我互相促進鼓勵便可?!彼粍勇暽芈槌鍪?,一副要側(cè)身去看女伴的模樣。
就在此時,陸采蘩留意著他的動作,卻看到一女婢過于貼近他了,手掌隱于袖口,似是抓緊了什么。她眉心一皺,身體迅速地做出反應(yīng),側(cè)身將周牧塵一推,眼角余光有寒鋒閃過,驀然覺得肋下一痛!
周牧塵猛然被人一推,身體驟然緊繃,下意識地向身后揮出一拳,像是錘到了什么。緊接著,他目光便確認(rèn)了推開他的人是陸采蘩,此時眉頭緊蹙,小手捂著右側(cè)肋下。身側(cè)被他打中一拳的女子再次欺身向前,他一推楊素卿后就地一滾,勉強躲過刺向他的冷冽寒光。一切都發(fā)生的那么突然,靠前的眾人反應(yīng)過來后是一陣尖叫,紛紛四下逃散,想要拼命遠離。而靠后人不知情況下,被人流帶動著,也不知事發(fā)何處,慌不擇路下,行動失距,亂作一團。
周牧塵躲避間覷準(zhǔn)時機,湊到陸采蘩身前,摟著她的嬌軀沒入人群,暫時也顧不得會不會有無辜之人因此受傷。動手間,他也察覺到那女子武藝不高,被他僥幸打中一拳后也好像戰(zhàn)力受損。
場面愈發(fā)混亂,就如一條鯰魚被丟進了沙丁魚群,攪動得眾人四處躲避。楊素卿被周牧塵推開后,顫抖著身子,尋到了裴家兄妹的位置,快步上前,握住裴家小妹的手。裴二郎見他危難間也不忘自家妹妹的周全,也就不再給他臭臉,轉(zhuǎn)而一邊護著二人退往角落,一邊觀察場中情形。遇到擋路的,也被他仗著身強體壯和軍中武藝,一把推開。
而北面群聚的夫人們則是一陣哭嚎,目光搜尋著自家子女的身影,生怕出了閃失。王氏一臉陰沉,冷然吩咐幾位侍婢擋住想要走去尋人的貴婦們,又吩咐幾位身形矯健的女侍衛(wèi)去探明情況。
只見其中一位女侍衛(wèi)躍身而起,干脆利落地爬上柱子,觀察場中情形,很快便被她發(fā)現(xiàn)了一道不尋常的身影正隔著混亂人群向自家公子逼近。她見此趕忙打出手勢,為其余伙伴指引方向。
那女刺客也察覺到了危險襲來,仗著人群遮掩,與三位女侍衛(wèi)纏斗。三位女侍衛(wèi)因為在場的除了侍女,均是豪門貴胄,頓感束手束腳,生怕往日的狠厲動作會誤傷他們。而那女刺客見無法跟上周牧塵的身形,索性停下,胡亂地用匕首刺了身邊躥過的幾人三兩下。被刺中的有男有女,奔出幾步后才察覺自己身上多了些傷口,正朝外汩汩流血,頓時尖叫著倒地哭嚎起來。
三位女侍衛(wèi)驚得亡魂大冒,不敢再留手,合身封住女刺客的去路,逼上前要將她制服。女刺客自知無法身免,凄然一笑,猛地撕開外衣,露出寫滿猩紅血字的白布里襯,將沾滿鮮血的匕首隨意一拋,跪地束手就擒。三女分別控住她手腳,等候主人發(fā)落。
二樓逐漸安穩(wěn),聞訊趕來的一隊女侍衛(wèi)四下警戒,把侍女們都趕到角落看管,樓下也有一隊府衛(wèi)將虛月閣包圍著。人們驚魂未定地隔著距離看堂中偏左的情況,混亂地奔跑間,一些女子也是鬢釵歪斜,狼狽不堪,此時卻也未顧得上儀態(tài)姿容了。幾個受傷的少年男女還躺在地上哭嚎,其中一位看著是進氣多出氣少,身體如蝦子般躬著,時不時地抽搐一兩下,木地板上淌滿了殷紅鮮血。
王氏此時也難掩悲色,她剛才確認(rèn)了兒子無事,只是采蘩受了些傷。在宴會上出了血案,即使以她的修養(yǎng),也覺怒氣上涌,她深吸幾口氣來平復(fù)心情,皺眉吩咐道:“速去請全部家中醫(yī)師過來,為傷者診治,同時給客人們服用些安神湯。”
她的目光環(huán)顧四周,見到的是夫人們哀哀切切的神色,尤其是受傷少年少女的母親正抱著子女痛哭流涕,受傷最重那位的母親更是木然,失魂落魄的模樣也昭示著她兒子身體愈發(fā)冰涼的殘酷事實。王氏扶著額頭,看著滿地鮮血和堂中狼藉,感到一陣眩暈,小伏姑娘和被周牧塵支到身邊的畫竹趕緊扶她坐下。
王氏定了定神,揮手示意自己無事,此時她不能退卻,她緩步走向那眼神漠然打量她的女刺客,在其臉上看到了譏誚和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