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透過門縫,俞布心看著燈光和人群慢慢遠去,回頭看一眼床上的李奕然,已是鼾聲大作。
布心也好奇老王失蹤去了哪里,不過好奇歸好奇,畢竟“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她寬衣解帶上了自己的小床。
迷迷糊糊睡至半夜,不知怎地被驚醒。耳朵里一聲接一聲,全是嗚嗚咽咽的哭聲。在這寂靜的黑夜里,哭聲時高時低,時遠時近,斷斷續(xù)續(xù),連連綿綿。哭聲的主人究竟是人,是鬼?
布心感到,此刻屋子一角有只白衣女鬼,披頭散發(fā),伸著甲長如鉤的手爪,發(fā)出嗚嗚咽咽的哭聲,正一步一步向自己的床榻靠近。
她拽起被子蒙上頭,不敢向外看。那女鬼已至跟前,探出鋒利的長爪,摸上被頭正要掀開。
布心顫抖著,心一下提到嗓子眼,禁不住大喊。
喊聲未出,就聽門“吱扭”一聲響,繼而是輕微一聲“哐啷”,像是什么東西進了屋。
不會又來一只鬼吧?布心想,一只鬼已經(jīng)夠嚇人,若有兩只……
被子蒙久了,感覺氣悶。布心想,算了,與其在被子里被悶死,不如死前把鬼看個明白。
她索性掀開被子坐起來,鼓足勇氣睜開眼,掃視一圈,鬼呢?除了飄忽不定的哭聲,屋子里再無動靜,連然伯伯的鼾聲也聽不見了。
布心壯著膽子下了床,點著燈。拿起平時玩耍的木劍,端著燈滿屋找尋鬼的下落。
燈光微弱,僅能照亮眼前幾步。走到李奕然床前,布心怕吵醒他,盡力放輕腳步。
燈線掃過,李奕然床上哪還有人?布心緊張地摸了摸被子,尚有余溫,應(yīng)該剛離開不久。難道,剛才的門聲是然伯伯出去了?
布心來至院子,月色清亮,照得滿院銀輝。她輕喚兩聲“然伯伯”,院中無人應(yīng)答。
遠遠瞧見隔壁老王家的燈還亮著,哭聲不絕于耳,看來今夜的哭聲根本不是來自什么女鬼,而是老王媳婦。
布心心中了然,哪有什么鬼呀,都是自己的恐懼心作怪。
又轉(zhuǎn)念一想,然伯伯這么晚出門,一定是被老王媳婦的哭聲吵醒。村里老人常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然伯伯吃了老王這么多頓飯,依他的脾氣,定是覺得愧疚,為報施飯之恩,幫忙找老王去了。
可布心忘記自己也是蹭過老王飯的,怎么沒想過去報恩?不可否認,王家的飯是好吃,可老王媳婦的嘴臉不好看,尖酸的話語也不好聽。每次去蹭飯,心里都反感不已。即便有恩,也是打了折扣的恩。哼!再說了,若說要報恩,我只會報一個人的恩。
她想象李奕然白發(fā)飄飄,長身玉立于山巔之上,自己小小身體拜俯在他腳下,“然伯伯,我俞布心今生定要報答你的養(yǎng)育之恩!”
布心想到這里,不禁莞爾一笑,下一念頭卻又不敢笑了。然伯伯是瞎子,這么晚出門,萬一出事怎么辦?萬一碰見野獸怎么辦?萬一……布心不敢再想,挑起一只然伯伯從集市買來的小花燈,提起木劍出了門。
走過一條彎彎曲曲的疙瘩土路,順著垅壩趟過一片又一片麥子地,便到了山腳下。
這里是曾經(jīng)和小伙伴一起玩耍的最遠地界。
山腳下有一棵大棗樹,樹高參天,據(jù)說和一旁的大山一樣高,站在山頂能摸到大棗樹最頂端棗子。樹身很粗,村里全部的小孩兒手拉手圍住樹身,還合不攏。
村里最老的老人說,那是一棵神樹,已經(jīng)好幾千歲了。還有很多大人時常向樹枝上掛個紅包,拴根紅繩,以為這樣子能求平安,求富貴,求很多其他的小心愿。
布心將信將疑,不就是顆棗樹嘛,再怎么求,村里人還是那樣兒,既沒人大富大貴,也沒人遭逢大禍,即使有些小災(zāi)小難,大家?guī)鸵粠鸵簿瓦^去了。再說,有些小心愿,實現(xiàn)也罷,不實現(xiàn)也罷,也不影響什么,村里人還是照樣生老病死、婚喪嫁娶,每家人都大同小異地過,沒什么不同。
布心不知道自己這番見解,若在同齡人看來,是多么艱深古怪。若是大人們聽見,一定會說,這孩子這么早慧,難道是傳說中的神童?
倒是樹上的大棗子很爽口,一口咬上去,汁水四溢,甜入心底。爬棗樹,摘棗子,是村里每個小孩的必備功課。大棗樹下沒有師傅,每個孩子都是自學(xué)成才、無師自通的高手。
那時候可真好,布心嘆息著半年前的舊時光。若不是,若不是這無緣無故的毛發(fā),我也不會被他們討厭欺負。可惡的毛發(fā),怎么偏偏要生在我身上!
布心恨恨將回憶拋棄,把木劍插在腰間,花燈柄叼在嘴里,手腳并用,麻溜地爬上大棗樹,站到最高的樹杈上向山里望去。
白日里綠意蒼茫的大山,在月光籠罩的深夜里略顯異樣。脫卻了陽光普照的坦蕩,一種陰郁壓抑的氣氛籠罩著這座龐然大物。寂靜的空氣里,時而傳來幾聲老鴰的啼叫,聽起來更是黯然銷魂,從腳指直通發(fā)絲流竄出一股麻意。
布心不禁抖了抖身子,放下小花燈和木劍,雙手搓搓小臉,把眼睛瞪到最大,望著黑黝黝的大山。某處幾滴光點浮現(xiàn),跳動的光點附近是一條銀色長帶,光芒閃耀如同一條白蛇蜿蜒曲折,向遠處爬去。
那光點是火把,是村里派出尋找老王的人。那光帶又是什么?
布心巡視著四周,忽見村口的小溪,月光下也閃出銀白色的鱗片,蜿蜿蜒蜒宛如一條白蛇。
對了,光帶是小溪。村里出去找老王的人都在小溪旁。然伯伯會不會和他們在一起?布心三兩下從大棗樹上滑下來,朝著那個方位飛奔。
說是飛奔,一個六歲孩子的飛奔,對于一名大人來說根本算不上快??蓪τ诓夹膩碚f,在樹上看只有幾步之遙的山間小溪,對她來說,可實實在在印證了一句村里人的老話:“看山山近,走山山遠”。
不知道跑了多久,布心覺得自己再也跑不動,就地癱倒,大聲喘息著。她揮手擦拭身上的汗水,有一種毛茸茸的觸感,低頭拿小花燈一照,發(fā)現(xiàn)手臂上已經(jīng)密密麻麻生滿了褐色的長毛。再摸臉,臉上也是。解開衣服,胸膛、肚子、大腿、小腿、雙腳,全是毛,仿佛一只生滿毛發(fā)的野獸。此時若有人走來,見到布心的樣子,一定被嚇得魂飛九天。
“乾坤顛倒,古今徜徉……”布心剛念了兩句經(jīng)文,就聽見遠遠地傳來一陣嘶吼聲,也不知是什么動物深夜嘶吼,許是發(fā)現(xiàn)了新獵物,又許是在和獵物打架。
她的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然伯伯的身影,難道是然伯伯他們遇到野獸了?
顧不上這毛發(fā)了,找然伯伯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