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從全城最高點,劃一條線,到十里開外的牛妖,大概要走多遠?沈流光只對詩文感興趣,沒有學過算術,不過對于一只妖來說,不合常理才是常理。
陳溢彩大叫著從高處跌落,掉在鼓樓下一只撐起的遮陽棚上,遮陽棚下站著一個賣西瓜的攤販。
“賣西瓜,皮兒薄,沙瓤,香甜可口,一口一個清涼夏的古城西瓜!”
瓜販嗓音宏潤,真聲假聲拿捏得極有分寸。這么好的嗓子,不用來唱昆曲,可惜了的。
這好聽的售賣聲,不知又要遁藏在多少人的記憶匣子里很多年。沈流光有些失神,腦子里回想起不知幾百年前聽過的賣花姑娘的聲音:“賣花嘞,蘭花贈知己,玫瑰贈佳人,菊花贈自己嘞……”
“啊……”陳溢彩不合時宜的慘叫聲打亂了沈流光的回憶,也打亂了瓜販的售賣聲。
“賣西……”一只重物從天而降,將遮陽棚砸出一個“大”字?!啊稀?p> 那罪魁跌到棚下一堆翠綠西瓜上,犯了眾怒,一些瓜當即粉身碎骨以示名節(jié),另一些氣沖沖、咕咕嚕逃向四方。
陳溢彩摔得懵了頭,躺在瓜汁四溢的地上,看著走近前的瓜販發(fā)呆。瓜販卻反應敏銳:“好呀,你這人,你賠我的西瓜!”
陳溢彩這才魂歸正位,站起身順著遮陽棚的那個“大”字,向鼓樓頂上望,空無一人。沈流光早隱了身,在他身側(cè)。他卻不知,恨恨地看向鼓樓,心里默罵。他是讀書人,當然不能明目張膽罵人,只能吃啞巴虧。
瓜販也隨他看向頂棚,嘖嘖地惋惜自己新買了幾天的遮陽棚,心里這個恨呀,一把抓住陳溢彩的胳膊,決不能讓他逃了。
陳溢彩被抓得有點疼,才發(fā)現(xiàn)有更亟待解決的問題等著他?!皩Σ黄?,對不起,我賠?!闭f著掏出一只碎銀給瓜販。
瓜販見他出手不凡,知道是個大戶,今日不宰更待何時。
“看你也是個讀書人,將來可是要為官為宰的,怎么這般欺負我這個貧頭百姓?”一手收起碎銀,另一手又攤開來?!斑@么多西瓜,可是我全家一年的心血,那點兒銀子怎么夠?”
“哎,這不是溢彩兄嗎?”一群詩社的朋友路過,其中一人認出他來。一身紅艷艷的西瓜汁,被一個瓜販要挾著,滑稽異常。“你怎么這幅模樣?”
聽完瓜販委屈的敘述。大家看向陳溢彩的目光更加豐富多彩。
“噢,你也太不當事,打落了人家西瓜,就該賠嘛!”
“想不到你一代翩翩佳才子,也有賴賬的時候?!?p> “溢彩兄,你若未帶足銀兩,我這里有,改日你再還我便是?!?p> ……
陳溢彩明知被訛詐,但苦于面子,只得再掏出十兩銀子,給了瓜販。瓜販笑嘻嘻接過,心說:讀書人真是棒槌,這下發(fā)財啦。
沈流光在虛空里看他的窘樣,也是狂笑不已。
陳溢彩是城里遠近聞名的才子,以沈流光為原型寫了一部《銀瓶梅》,署名蘭陵苦笑生,廣受禮教束縛的文人墨客普羅大眾的歡迎。雖然那歡迎的方式,少了點光明正大,多了些私藏偷閱。
沈流光一直瞧不上陳溢彩那書呆子。不過,他那點兒才情,用來寫這部俗不可耐的艷書也算才盡其用。蘭陵苦笑生?真是糟蹋了“蘭陵美酒郁金香”的作者。不過話又說回來,他,沈流光,本人之故事要比一部《銀瓶梅》故事跌宕、詭異奇幻得多了。
這時,空氣中傳來一陣波動,大地的感應最強烈,如一只盛開的巨型花朵,不斷碎裂成瓣。牛妖近了。
陳溢彩望著遠處那個碩大身影,像是在比較鼓樓頂看牛妖和現(xiàn)在看有什么不同。
隱身一旁的沈流光也承認,這只牛妖頗會喧囂氣氛,看一眼教人驚詫,第二眼教人震撼,第三眼教人悔之晚矣,怎么剛剛沒有逃走?
真是浸淫人世久矣,連心態(tài)也沾染了凡人的習性。逃?怕什么?他也是妖。
陳溢彩看完第三眼,正后悔自己剛剛為何不逃。發(fā)現(xiàn)身邊人也都被撼住,沒一人先見之明地提早離開。
“轟隆”牛腳墜地,砸下一只深坑,許多人還沒意識到怎么回事,就已化作肉泥,沾在了牛蹄上。
那牛已是一頭發(fā)瘋的牛,一眼遭刺,劇痛無比,留著血淚,張皇失措地胡亂打轉(zhuǎn)。更多的人被踩作肉泥。
那個白衣人見死傷太多,不便再躲下去,從牛毛堆里一躍而出。必須快刀斬亂麻,除了這妖,否則會有更多人喪命。
這時牛蹄已到近前,陳溢彩大驚失色,轉(zhuǎn)頭鼠竄。
哼,讓他來降妖除魔,他倒逃得干脆。
沈流光在虛空里推了他一把,然后托著他的身體順風急行。只見陳溢彩如仙人般飛上云霄,又瀟灑回落,衣炔飄飄,神采卓卓。緩緩抬起頭,與發(fā)了瘋的獨眼牛妖,面面相覷。
那白衣人見發(fā)瘋的牛妖突然停下,緊盯一個輕功了得的年輕人。便也仔細打量起他來。一見大驚,貌似故人?!岸嘀x兄臺出手相助!”沒話找話,試探他。
“……”陳溢彩顯然還沉浸在數(shù)不清的疑問里,沒反應過來。
可那牛妖卻明白敵勢又增,必須快速出擊,一擊制勝,自己傷了眼,不可久戰(zhàn)。一只牛蹄飛出,直抵陳溢彩前胸而來。
牛妖愚鈍怎比得他聰明,沈流光略施手段,陳溢彩便躲開來襲,飛身上了牛鼻,手上化出一把劍來,直直刺向牛妖的另一只眼。這套動作可謂電光火閃,一氣呵成,那牛妖哪有時間應對,只得活活被刺瞎最后的眼睛,徹底成了一只盲牛。
那白衣人也不做壁上觀,不懼牛妖瘋狂的甩身,不懼牛蹄如飛絮般亂舞,連人帶劍沖向牛心,鉆進去不見了。
許久未出。
沈流光有些擔心,好容易遇上這么個有意思的人,別再身葬牛身了吧!念個咒現(xiàn)了身,他奔向牛妖。
正在此時,一個紅色的身影從牛背破壁而出,頂著一顆一人高的牛心,飛上云霄。牛身上留下一只碩大的洞。沈流光抬頭,透過那只洞,能看到天空中亂飛的雀鳥。
牛身轟隆倒下,砸出一個無比巨大的深坑,將大地上樹叢間更多的雀鳥驚到空中。萬鳥朝空,慶賀這只妖的死去。
那個紅色身影也從空中滑落,牛心已削為一陣肉雨灑落下來。他踱回牛身,查看它是否死透。
是他,那個白衣人,殺了妖,一身血染,如兇神惡煞一般。
“你沒事吧?”見他一身是血,沈流光擔心地問。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關心一個人類。
他回頭看向沈流光,滿臉血污,原來束于頭頂?shù)念^發(fā)散開來,濡濕地黏在血紅的衣衫上。那濕透的凹凸有致的身形,那臉上圓潤的流線,無疑宣示了一個秘密——他,噢不,她,是一個女人。
女人?一個斬妖除魔的女人?沈流光有些暈眩,這個女人,讓他忍不住想靠近,可妖的理智告訴他,離她遠點方為上策。
而這女人,對他簡單說了一句“沒事”,便向他身后笑得嫵媚:“多謝兄臺相助,一起喝一杯如何?”
沈流光身后,陳溢彩一臉懵懂。
這呆子,如花美眷相邀喝酒,怎可拒絕。
“好呀,這位兄臺,既如此,我請客!”沈流光搶著說。趁早說,怕理智阻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