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將就
“老爺子你亂迎合什么？你說什么我都不會去的?！眽酃鹉崆澳_剛離開，栴岳承芳馬上就嘀咕了一句。不過他邊嘀咕，卻邊小心翼翼地?fù)炱鹆藙偛潘ぴ诘厣系那噙呎凵?，心疼地檢查它有沒有損壞——那是他被送出家時母親送他的臨別禮物，上面有母親的題字，十幾年來一直被他隨身珍藏。
“承芳，你也是傻，大好的機會不要。這世道，小小國人眾的當(dāng)主就已經(jīng)炙手可熱，一城之主則會令無數(shù)人搶破頭。而如今天下名門今川家的家督放在那里求你去當(dāng)，你這孩子居然不去？”太原雪齋拿著龍丸，把門在背后關(guān)上，隨后轉(zhuǎn)過身來笑對栴岳承芳。
栴岳承芳卻是搖了搖頭，自顧自地道：
“都十幾年了，老爺子你還不懂我嗎？我沒什么遠(yuǎn)大的志向和抱負(fù)，對功名利祿也沒什么興趣，跟什么武家、什么天下更是完全不搭邊。人活幾十年，早晚要死的。死了之后，那些身后浮名又有什么意義呢？與其為此征戰(zhàn)沙場、勾心斗角、濫殺無辜，一輩子不得安歇，最后不得好死。倒不如好好享受人生，吟詩作對，名山大川，花鳥風(fēng)月，豈不快哉？”
栴岳承芳非常放松地往后一靠，攤開雙臂，看向了太原雪齋，“我今年也十八了，人也就最多活個六十，三分之一的人生已經(jīng)過去了，我不想把余生浪費在追求浮名上。老爺子你也四十多了，還能有幾年呢？”
“我只想好好地陪著重要的人，如果有家人那就盡享天倫之樂，但看我那母親的樣子，家庭注定是與我無緣了。沒有家人，只能勉為其難和老爺子你將就著，讀讀佛經(jīng)，看看山水?！睎钤莱蟹颊f著說著，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微紅著臉吹了吹口哨，隨后嘆道，“這樣輕松悠閑的人生才是我想要的，老爺子覺得不對嗎？干嘛非要把我卷進(jìn)今川家那攤渾水里?！?p> “嘛…”太原雪齋聽完栴岳承芳的話后長嘆了一口氣，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因為他心里知道，栴岳承芳說得并不錯。比起那些被終日的打打殺殺蒙蔽了雙眼的武士，佛門中人的見解有時候卻更通透一些。
“承芳，但人啊，有時候不能那么頹廢，總還是要有些追求的吧。這世道這么艱難，沒有些追求，人是撐不下去的?！?p> “老師，我懂您的，您其實和我不一樣，是有自己的野心和抱負(fù)的吧。”栴岳承芳換上了恭敬的稱呼，語氣神態(tài)也為之一變，“我其實知道，您有一直在悄悄看地圖、看文書、看忍者們送來的奏報。您那滿腹經(jīng)綸、文韜武略，應(yīng)該也不甘心歲月蹉跎，就以一個僧侶的身份終老吧?！?p> 太原雪齋聞言不置可否地一笑，卻被栴岳承芳誤以為這是會心的笑。他看著太原雪齋額前的皺紋和兩鬢的白發(fā)，想起他無數(shù)個夜晚對著今川館方向的嘆息，最終故作歡快地湊到太原雪齋身旁打趣道：
“這樣吧老爺子，如果是為了你那問鼎天下的追求，我倒是可以勉為其難地將就著去當(dāng)家督，畢竟只有我當(dāng)了家督，你才能掌權(quán)對吧？你才能施展你的宏圖大略是吧？不過事先說好，之后我就還是和現(xiàn)在這樣游山玩水，和歌花鳥，一切政務(wù)軍務(wù)都交給老爺子你來負(fù)責(zé)。怎么樣？哦，還有個條件，你必須把前天沒收我的花鳥圖還我！你要是答應(yīng)了，我就去。”
“哈哈…多少真心話是以玩笑的方式說出的呢？如果這么想可以讓你心里好受點，為師倒是沒意見?！碧S大笑了兩聲，栴岳承芳卻是一頭霧水。
“傻孩子，你不懂政治的險惡。你以為你不去爭家督，別人就會放過你嗎？”太原雪齋話鋒一轉(zhuǎn)，雙眼意味深長地看向栴岳承芳，“你是家中嫡子，懷璧其罪。如今令堂尼御臺大權(quán)在握，若是你三哥玄廣惠探上位，必然視這非親生的母親為眼中釘，兩人之間早晚必有一戰(zhàn)。到了那時，玄廣惠探為了永絕后患，必然會來除掉你這個可能被尼御臺擁立來搶家督的嫡子啊?！?p> “如果你自己想活下去，如果你不想牽連為師我和你一起被殺，如果你不想令堂被玄廣惠探除掉，就只有去搶家督這一條路。不是你除掉你三哥，就是你三哥除掉你。沒辦法的，生在武家，躲不開的。不想死，就只能去戰(zhàn)斗。你以為，你還有別的選擇嗎？”
太原雪齋的一席話讓栴岳承芳一陣惡寒，背上也隱隱冒出冷汗。他沉默良久，最終露出了一抹苦笑，“躲不開的…嘛。那可真是沒辦法吶?！?p> “那老師，您前天沒收我的畫放到哪里去了？”栴岳承芳緩緩起身，開口又是一個跳脫的話題。不過熟悉栴岳承芳的太原雪齋明白，這表明前者已經(jīng)接受了這一安排。
“都燒了，想得美吧，老老實實去當(dāng)家督，你剛才的第一個條件為師倒是可以答應(yīng)，你就安心當(dāng)個游山玩水的閑散家督吧，政務(wù)軍務(wù)都交給為師就可以了。”太原雪齋笑了兩聲，看著栴岳承芳?xì)獾弥倍迥_。
“那你現(xiàn)在趕緊去今川館，先給令堂陪個罪，然后就繼承大統(tǒng)吧，今川五郎氏元殿下。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僧侶，而是武士了?！碧S把寶刀龍丸系在今川氏元腰間，拍了拍手，打量著眼前的愛徒，換上了新稱呼。
“那老爺子你呢？”今川氏元反問道。
“我去收拾一下細(xì)軟，召集一下我的部屬，后腳就到。”太原雪齋邊說邊向自己的屋子走去，今川氏元卻在后面笑了起來。
“老爺子，你有什么好收拾的，無非就是你那個破箱子罷了?！?p> “臭小子，為師警告你啊，除非我死了，不然誰都別想碰我的寶貝箱子?！?p> ·
今川氏元左腰別著龍丸，右腰別著青邊折扇，帶著幾個侍從，急匆匆地策馬上路。在轉(zhuǎn)過山角時，他回頭最后望了眼善德寺，心中滿是不舍。不過一想到當(dāng)了家督，或許就能天天和母親相見，今川氏元心里竟隱隱有些期待——哪怕那母親冷血地讓今川氏元汗顏，他畢竟也是母親。
渡過富士川，再經(jīng)過蒲原城，前方就是關(guān)東通向近畿的寬敞官道了。快馬加鞭，一個時辰便能趕到今川館。還沒等今川氏元盤算出和母親的相處模式，利箭卻突然從路旁襲來。措手不及之下，今川氏元坐下馬被直接射死，腰部也被擦中，直接摔翻在地。
等他從眼冒金星的混亂里回過神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置身血泊之中，身旁跟來的幾個侍從已全數(shù)身亡，眼前的慘狀比腰間的疼痛更讓人驚心。這個養(yǎng)尊處優(yōu)十幾年的公子哥，好懸沒直接吐出來。
他這才意識到，這是暗殺。
也才意識到，這是武家。
美好的憧憬、平靜的生活，與地獄般的殺戮，往往只有一線之隔。剛剛還在暢想未來的今川氏元，轉(zhuǎn)眼就要面臨殺身之禍。
道旁的灌木后越出了一個武士裝扮的中年人，和十幾個弓手。為首的武士大步向前，一邊沉聲道：“抱歉了四公子，在下奉我主之命，取汝性命，”一邊就抽刀在手就向今川氏元砍來。今川氏元倉促間抽出腰間龍丸格擋，然而打擊感卻沒有傳來。他凝神去看，發(fā)現(xiàn)那個中年人已經(jīng)停下了手。
“這是先主和老主公的佩刀龍丸…”武士停下了手，向身后詫異的部下們解釋道，“看起來，四公子已經(jīng)成為武士了?！?p> “有何分別？”今川氏元捂著腰間的傷口，努力地把腿從馬的尸體下抽出，自知已無法幸免——伏擊來得太突然，以至于他還沒完全反應(yīng)過來。他不由得后悔，怎么到現(xiàn)在才領(lǐng)悟出太原雪齋所說的政治和武家的險惡是什么意思。
“如果您還是僧侶，在下為自家公子謀殺老主公之子，只需要事后切腹謝罪，就可以前不愧我主，上不愧老主公?！蔽涫堪训恫寤匮g刀鞘，幫今川氏元扶起了壓住他的馬匹，又?jǐn)v扶著他站了起來，“但既然四公子已經(jīng)還俗成了武士，那在下以偷襲暗算此等卑劣手段殺害武士，就有悖武家道義，將成為家族之恥和歷朝歷代的笑柄，也無面目見先人先主于黃泉之下?！?p> “武士要取武士性命，唯有通過堂堂正正的一騎討。死于無名之輩，則是武士的遺憾，請互通姓名。”那個武士又退開半步，向今川氏元恭敬一禮，“在下福島家劍術(shù)指導(dǎo)，田沼滴新，向四公子討教了?！?p> “今川五郎氏元。”今川氏元撫摸著腰間的傷口，把腰帶往上提了提，草草按住止血，“那若是我贏了呢？”
“自然是放您離開?！碧镎拥涡吕硭?dāng)然地應(yīng)道。
“我三哥派你來的？”今川氏元又問了一句。
“四公子有問，在下只敢如實回答，確實如此。家督之爭，各為其主，刀劍無情，望四公子海涵。在下之后自當(dāng)自殺去向老主公請罪?！碧镎拥涡律钌畹匾痪瞎?，隨后擺好了架勢。
“你不怕誤事嗎？若我贏了，難道真要放我離開？”今川氏元仿佛還是不放心，又追問了一句，“那你豈不是沒辦法完成我三哥的任務(wù)了？放我離開，若是我最后勝利，害得你家三公子兵敗身亡，你又該如何交代？”
“若是只有成功者才能保全名節(jié)，那這城頭變幻大王旗的亂世對武士可是有些太殘酷了，豈不是有大半武士最后只能身敗名裂？所以武家道義才明言，失敗不可恥。只要踐行道義高貴地獻(xiàn)出生命，那就死得漂亮。在下既報老主公知遇之恩，又守武士之道，哪怕身死族滅，也是面上有光?！碧镎拥涡鲁榈冻銮?，催促般地沉聲道：“四公子，多說無益，請指教！”
“真是沒辦法吶?！苯翊ㄊ显獩]有其他選擇，也是把刀架好，“如你所愿。”
“多謝四公子成全！”田沼滴新露出了如釋重負(fù)的微笑，“四公子地位尊貴，請先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