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謀定
天文五年(1536)3月17日夜,亥時四刻,駿河國庵原郡庵原城。
“叔父?”庵原城城主庵原忠胤在城頭看到了打著火把的太原雪齋,匆忙將其引入門內(nèi)。太原雪齋之父庵原政盛是先任庵原城主,如今的城主是庵原政盛之孫、也是太原雪齋的侄子庵原忠胤。
“家督殿下于今晨暴斃,死因不明,極有可能與三子玄廣惠探有關(guān)。他改名今川良真回今川館奪位,派人謀殺四公子,貧僧?dāng)y他潛逃至此?!碧S開門見山,一連串的信息量就讓庵原忠胤徹底愣住了。他緩了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想派人整備城防。
“沒用的,今川家大軍若來,小小庵原城能抵抗多久?”太原雪齋搖了搖頭,果斷制止了這一行為,“燒毀城內(nèi)輜重,帶著庵原家上下和城中能動用的兵士,跟貧僧走。”
“了解了。”庵原忠胤聽罷后毫不猶豫,立刻照做。半個時辰后,庵原城內(nèi)就燃起了熊熊火光,一家老小在兩百多個庵原家士兵和太原雪齋帶來的幾十個隨從的掩護(hù)下匆匆向東逃去。
“庵原大人?!苯K于得空后,今川氏元忍不住向?qū)μS言聽計從的庵原忠胤問道,“老師僅僅一席話,大人您就將幾十年的積累付之一炬,棄城追隨,這是為何?哪怕您念在同族之情的份上不愿意向我三哥舉報我們,也大可將我們拒之門外啊。”
“四公子,您跟著在下叔父這么多年了,怎么卻還沒在下了解叔父和叔父的能力?”庵原忠胤聞言露出了令今川氏元安心的笑容,“叔父已然是胸有成竹。以他的才能,吾等族人從命便是,何必多想?連祖父在時都是對叔父言聽計從,更別提在下這晚輩了?!?p> “胸有成竹嘛…”今川氏元長嘆了一口氣,看著這逃難一般的隊伍,“也不知道老爺子哪里來的自信。”
不久后,一行抵達(dá)庵原郡橫山城。橫山城興津氏是太原雪齋之母的娘家,以興津港為根據(jù)地,統(tǒng)領(lǐng)今川家的興津水軍,掌握駿河海運(yùn)。太原雪齋入城沒多久后,漆黑夜幕下的橫山城、興津港也和庵原城一樣燃起了熊熊火光。興津氏同樣拖家?guī)Э冢瑮壋菞壐圩冯S太原雪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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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五年(1536)3月18日凌晨,丑時四刻,今川館。
“報,在庵原郡發(fā)現(xiàn)太原雪齋和今川氏元蹤跡!庵原家燒城、燒輜重,興津家燒城、燒港,都棄城追隨太原雪齋而去了。蒲原城城主蒲原滿氏回報,在入夜前看到不明身份的傳令兵越過富士川東去,估計是太原雪齋的部署。但是太原雪齋本隊在入夜后已經(jīng)不見蹤跡,不知現(xiàn)在何處?!?p> “往東去…”得知消息的今川良真倒吸了一口涼氣,覺得事態(tài)正逐步脫離他的控制范圍。
往東…是相模北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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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五年(1536)3月18日清晨,為了繞過蒲原城的監(jiān)視,太原雪齋一行人跋山涉水,終于回到了富士郡善德寺。重回這寺里,今川氏元只覺得恍若隔世一般——明明只過了一天。昨天清晨出發(fā)去買醒酒藥時,他還只是一個打算一輩子與花鳥魚蟲為伍的世外僧人。而一天后,他已經(jīng)卷入九死一生的家督爭奪戰(zhàn)里,已經(jīng)背負(fù)著并且即將背負(fù)著更多人的性命。這不真實感撕扯著今川氏元的意志,讓他痛苦萬分。
“大師,接下來作何打算?”興津家當(dāng)主興津正安剛剛安頓好家人,就匆忙找了過來——隨后發(fā)現(xiàn)他其實已經(jīng)是最后一個到的了。今川氏元、庵原忠胤、庵原忠綠兄弟和土原子經(jīng)等部下,已經(jīng)都在寺內(nèi)會客屋里等候了。
“昨日我前去今川館,看那城內(nèi)譜代重臣的旗號,西駿河和中駿河基本都到了,唯獨東駿河的家臣和豪族因為路途遙遠(yuǎn),估計還沒到,說不定他們還沒收到任何來自今川館的消息,連先主已死都不知道。所以我要切斷富士川以東的河?xùn)|地區(qū)與今川館之間的一切聯(lián)絡(luò),伏擊所有來往忍者、客商和傳令兵,任何一人都不能放過?!碧S吐露出了那野心極大的目標(biāo),令今川氏元為之一振。
“可是老師,河?xùn)|這么大,路途那么多,如何盡鎖?”今川氏元第一個提出了異議,“東駿河大小豪族、國人無數(shù),更有葛山、富士這樣的大族。我們只有幾百人,哪里應(yīng)付得過來?”
“徒兒覺得,為師我在善德寺是干什么的?”太原雪齋自信一笑,連鼻子下的兩抹胡須都跟著翹了翹,“你以為先主為何要把在京都修行的我們召回河?xùn)|善德寺?就是因為數(shù)年前河?xùn)|地區(qū)不穩(wěn),要為師我暗中布局,經(jīng)營此地的諜報。河?xùn)|一帶所有大小道路、忍者據(jù)點、各家傳令兵偏好的路線,我都了如指掌。想要封鎖,又有何難?”
說罷,太原雪齋便攤開地圖,一條小路、一條支流、一個山頭地布置任務(wù)、分配兵力,將麾下數(shù)百人部署地滴水不漏。評定會議完成后,眾人都已是信心滿滿。
“那就動起來吧。謠言先至,今川良真忙于應(yīng)付,暫時沒有兵力來疏通交通線和對付我們。而這情報迷霧,就是貧僧我落下的第二子?!碧S大手一揮,朝著西邊今川館的方向打了一個響指:
“貧僧要五天之內(nèi),今川館一封來自河?xùn)|的信都收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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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波了一天,又徹夜未眠,今川氏元在忙完之后便倒頭就睡。睡醒起來,覺得身上臭烘烘的今川氏元嘟囔著“臟死啦”,趕緊去洗個了澡,回來卻發(fā)現(xiàn)太原雪齋不在寺內(nèi),他便下山去尋。然而在山路上,卻正巧遇上了故人——昨日的小偷小七郎,他似乎是上山砍柴歸來。
“這位公子!”小七郎見狀非常驚喜,放下柴火就要上前道謝,今川氏元卻靈機(jī)一動,忽然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我看你在山地里腳力不錯,若真想謝我,不如幫我個忙?事成之后,雇你來當(dāng)我的侍衛(wèi)?!苯翊ㄊ显獪惖叫∑呃啥?,低聲吩咐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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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五年(1536)3月22日,今川館內(nèi)的謠言已基本控制住,但今川良真卻為另一件事情而心急如焚。
自18日中午開始,富士川以東的駿河就完全沒了消息。不僅一個信使沒來,今川館派去的傳令兵也都無一歸來、全軍覆沒。今川良真不由得感到一陣惡寒——由于駿河?xùn)|部距離今川館較遠(yuǎn)且地勢險惡,一直和今川宗家的關(guān)系不夠密切。
之前今川氏輝暴斃而亡,壽桂尼為了謹(jǐn)防風(fēng)聲走漏,也沒有向河?xùn)|地區(qū)派出過使者。換而言之,河?xùn)|地區(qū)現(xiàn)在對今川館發(fā)生的一切一無所知。如果今川氏元和太原雪齋真的逃到了河?xùn)|——那他們說什么,河?xùn)|地區(qū)的家臣和豪族們可能就已經(jīng)信了什么。
“為什么會一個人都回不來…”今川良真百思不得其解,“太原雪齋的部下會合了庵原家和興津家,最多也不可能超過500人。以500人之力,無論如何不可能完成情報封鎖。那么說…難道是河?xùn)|地區(qū)所有今川家的家臣和領(lǐng)主都?xì)w順了今川氏元?所以才既不向今川館派傳令兵,也把今川館派去的傳令兵全數(shù)扣下了?”
“可是就憑今川氏元帶去的500多人,如何能壓得住龐大的河?xùn)|地區(qū),讓當(dāng)?shù)氐募页紓冃膼傉\服呢?”
難道……
今川良真只覺得心口絞痛起來,不得不意識到,他一直以來最擔(dān)心的事情可能發(fā)生了。
相模北條,入局了。
在他前世的歷史上,花倉之亂爆發(fā)之后,玄廣惠探(即今川良真)和梅岳承芳一度形成僵持,還是玄廣惠探先發(fā)制人攻擊梅岳承芳一方。雖然梅岳承芳得到了壽桂尼和眾多譜代的支持,但在玄廣惠探一方的奮戰(zhàn)下,局面仍在五五之間。真正改變整個局勢,讓玄廣惠探兵敗如山倒的,就是相模北條氏的出兵。他們作為梅岳承芳的援軍進(jìn)入駿河,那龐大的軍力瞬間擊潰了玄廣惠探一方。
難道這次歷史將要重演?逃到河?xùn)|去的今川氏元和太原雪齋即將故技重施,請北條家支援?如果北條家答應(yīng)了的話,那現(xiàn)在河?xùn)|發(fā)生的一切就不足為奇了。
河?xùn)|地區(qū)最強(qiáng)的豪族——駿東郡葛山城葛山家的當(dāng)主葛山氏廣是北條早云的三子過繼過去的,一直和北條家關(guān)系緊密。如果北條家出兵河?xùn)|,葛山氏必然當(dāng)先響應(yīng),再配合今川氏元和太原雪齋的兵力,那壓制整個河?xùn)|地區(qū)并號召他們歸順到今川氏元一方也就不足為奇了。也就是說,之所以河?xùn)|地區(qū)杳無音訊,最大的可能就是北條家已經(jīng)決定援助今川氏元,甚至已經(jīng)出兵了。
由于今川館尚未把今川氏輝的死訊和今川良真繼位的消息公布于整個今川家,壽桂尼草擬的文書也還在今川良真手中——因此整個遠(yuǎn)江地區(qū)的今川家力量還對家督紛爭一無所知,無法調(diào)用。像朝比奈家、瀨名家這些本據(jù)地在遠(yuǎn)江的家臣,在今川館并沒有多少駐軍。換而言之,今川良真必須依靠手頭能動員的8000余人,與今川氏元控制的河?xùn)|地區(qū)的2000余人和北條家可能派來的上萬援軍作戰(zhàn)——這勝算太低。
更何況這8000人里,還有不少人因為盛傳的“今川良真謀害先主”的謠言,而對他離心離德,不一定愿意為了他拼死奮戰(zhàn)。
在原本歷史上,花倉之亂后的北條家因為不滿今川家與武田家結(jié)盟,發(fā)兵進(jìn)攻駿河。剛剛經(jīng)過內(nèi)亂的今川家就無力招架,把整個河?xùn)|都丟給了北條家,史稱第一次河?xùn)|之亂。而現(xiàn)在,如果今川良真要與今川氏元和北條家的聯(lián)軍作戰(zhàn),局面只會比歷史上的第一次河?xùn)|之亂更糟——說不定連今川館都會丟掉。
“必須要阻止北條家支援今川義元(今川氏元)…”今川良真在心里默念著??上胍岩呀?jīng)決定支持今川氏元的北條家寢反到自己一邊,就必須要給出足夠的利益才行。今川良真,又能給出什么?
苦思冥想后,今川良真仿佛想開了。
“反正如果歷史不被改變,由今川義元繼位的話,河?xùn)|地區(qū)也馬上會被北條家搶走。既然如此,那不如我自己親手把河?xùn)|地區(qū)割讓給北條家,以此為條件換取北條家放棄今川氏元而支持我。只要我能繼位,來日方長,靠著我穿越者的知識,奪回河?xùn)|、制霸天下只是早晚的事罷了。如果舍不得河?xùn)|,那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今川義元繼位,歷史也將回到原來的樣子,今川家嫡流就會走向滅亡的命運(yùn)……”
想通后,今川良真也不再猶豫。他召來親信柳城達(dá)地,打算讓他出使北條家,割讓河?xùn)|地區(qū)以換取北條家的支持,可是在臨行前卻犯了難。從駿河去相模,必然途徑河?xùn)|。但河?xùn)|的交通線已在今川氏元控制下,若是信使被擒獲可如何是好?
今川良真站在今川館城頭,望向駿河?xùn)|方。綿延無際的山脈南邊,就是駿河通向關(guān)東唯一的官道——那里已經(jīng)被今川氏元切斷。可是在官道南邊,還有一望無際的海洋——駿河灣。
今川良真笑了,這是穿越者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在這個普遍注重陸地的中世紀(jì),多少人忽視了制海權(quán)的重要性。太原雪齋為了退走,居然下令興津水軍自焚戰(zhàn)船,將駿河灣的制海權(quán)拱手相讓——這就是中世紀(jì)戰(zhàn)國英杰們無法克服的先天偏見。
“走水路,在伊豆登岸,去見北條家,必然可以躲過封鎖?!苯翊颊鎸α沁_(dá)地下令道,“我要策反北條,給今川氏元和太原雪齋來個釜底抽薪?!?p> “邀請北條家,在富士川畔,會獵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