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困惑
兩個月后,天文六年(1537)7月8日,遠江國西崎城。
今川良真很困惑,最近越來越困惑。
雖然本丸校場里那300旗本依舊操練地有聲有色,而且有了去年那一戰(zhàn)的實戰(zhàn)經驗,他們的戰(zhàn)力只會更高。
但今川良真卻越來越困惑。作為一個穿越者,他沒有獲得像他前世閱讀的穿越小說里那樣一呼百應的地位,反倒是不斷栽在土著手里,一敗再敗。
他在最初的失敗后其實已經醒悟——雖然他是穿越者,但在他的那個時代不過是一個普通人。但他穿越后的那些對手,都是可以青史留名的一時才俊。如果不給他足夠的攀爬科技樹的時間的話,他所能依靠的就只有歷史,一旦歷史走向發(fā)生改變,輸?shù)粢彩抢硭斎弧?p> 但是他現(xiàn)在越發(fā)覺得奇怪,只覺得他這個穿越者在這個時代,做每一件事情都不順心。
他也清楚,去年損失不小的今川宗家在秋收后就可以大致康復,估計會有進一步的動向。為了加以應對,今川良真試圖尋找盟友。他先是派人去了松平家,但是內部有些混亂的松平家自顧不暇,拒絕了他的請求。
隨后他又找到了織田家,這個前世歷史上即將一飛沖天的家族,家族里有著數(shù)不清的人才和將才。如果能得到織田家的援助,對今川良真可謂是如虎添翼??椞镄判阃瑯邮穷H具野心,肯定會愿意插手今川家的內斗吧?
果不其然,正如今川良真借助歷史知識判斷的那樣,織田信秀對今川良真提出的結盟請求很感興趣,與今川良真派去的使者相談甚歡。就在盟約即將簽訂前,變故卻發(fā)生了。今川良真的使者在大街上走路時,被一個滿大街亂跑的小毛孩給撞到了,那個小毛孩居然還咬了一口使者的腿。氣得不輕的使者狠狠地踢了一腳小毛孩,將小毛孩踢飛出去,隨后才看到了一眾跟過來的孩子群和孩子群身后的織田家的侍衛(wèi)。
他踢的不是別人,正是織田信秀的嫡子,未來的戰(zhàn)國風云兒織田信長,當時還是時年三歲的尾張小傻瓜。
得知消息的織田信秀勃然大怒,險些就把使者給砍了,好不容易才被左右勸住,將今川良真派出的使團驅逐出境。得到回報的今川良真氣得沒親自把使者砍了——怎么這種倒霉的事情都能給他碰上?真就穿越過來后,一件順心事都沒有嗎?
他又想起了在京都的變故。明明他已經先今川義元一步設下埋伏,利用那古野氏豐把今川義元的忍者調走,最后拿下了今川義元的心上人作為人質,固守旅宿、守株待兔,今川義元已經是必死之局。誰曾想今川義元卻從旅宿里突然冒出,把他的人給砍了個七零八落。
不甘心的今川良真后來派人回京都調查了一次,這才發(fā)現(xiàn)那間旅宿的糞坑下面居然連著一條廢棄已久的地道,幾乎無人知曉——那今川義元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于是,今川良真又派人去四處打聽,這才從旅宿旁邊街區(qū)里一個賣菜老板那里得知了事情:那一天,有一個青年引路,帶著今川義元等人走進了那條密道。老板目睹了這一切卻沒敢吱聲,事后看到那個青年一個人從密道走出后,才自己去確認了一下那條密道到底是什么。
“這個礙事的青年又是哪里蹦出來的?”
今川良真一邊腹謗,一邊努力檢索著從玄廣惠探那里繼承來的前半生的記憶,死活也找不到這個青年的長相——完全就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啊。而且玄廣惠探也從未在京都有仇家啊。那這個人到底為什么要幫今川義元一把,愣是把今川良真往死里坑呢?
再有就是北條家,北條家真的最為離譜。今川良真本來派了自己的親信忍者桃三郎跟北條幻庵回去,卻再也沒見他回來。北條家說桃三郎自己失蹤了,今川良真又是如何肯信?
而且事后復盤去年秋收后的戰(zhàn)役,今川良真又發(fā)現(xiàn)了蹊蹺。北條家居然在自己中伏的當天早上就派兵打過富士川了——可是那時候今川良真派去通知北條家的使者還在路上啊,北條家是怎么提前知道今川家的主力來了遠江而不在富士川畔呢?
面對今川良真的詰問,北條家的解釋是:他們在今川良真中伏的那天上午,碰巧也突然推測出太原雪齋用的是疑兵之計,這才決定進兵為今川良真緩解壓力——這今川良真是更沒辦法相信了?
擺明著就是北條家早就看透了這個計謀,所以才預先和武田家議和,做好了進軍的打算。可是北條家卻沒把這計謀告訴今川良真,害得他中伏,大敗虧輸。若不是今川義元救師心切,整個遠江都要被平定了,今川良真自己也是難逃一劫。
這北條家是要把今川良真自己往死里坑啊——今川良真如何也想不通北條家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要這么對待一個可以在遠江牽制今川宗家的盟友。難不成他希望今川良真被滅掉,然后面對一個重新統(tǒng)一的今川家?
“為什么人人都在針對我?為什么走到哪里了都倒霉?為什么穿越后就沒一件順心的事情?為什么京都那素不相識人的人要害我?為什么盟友寧可舍棄家族利益也要害我?”
今川良真扶著欄桿,心中的困惑排山倒海般地襲來,卻漸漸有了水落石出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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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后,天文六年(1537)9月5日,今川宗家重新起兵,由岡部親綱作為總大將,率軍東進,準備奪回丟失的富士川沿岸地區(qū)。但北條家早有準備,派遣了北條為昌和富永直勝坐鎮(zhèn)浜石山;北條綱高、多目元忠和笠原信為進駐由比平原;而后北條氏康更是親自率領主力渡過了富士川,在蒲原城內駐扎,大有一舉奪下今川館的架勢。
想要攻向富士川畔本就需要通過狹窄的官道,又有北條家大軍阻隔,今川宗家收復失地的計劃從一開始就幾乎變成了不可能。而與此同時,今川良真也在身后起兵,率軍圍困掛川城。今川宗家本就不多的兵力,不得不分出一半去遠江駐守。
而北條家則趁勢進軍,兵臨橫山城下。清水水軍開始在駿河沿岸活躍,壓制今川家的興津水軍。北條氏綱更是雇了數(shù)百艘商船,來回搬運物資,以減輕后勤的壓力。遠江和相模兩面夾擊之下,今川宗家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滅亡的危機。
今川義元早有預料,但卻最為擔心的那一天,終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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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六年(1537)10月11日晚,今川館天守閣內。
沒有親自出征的今川義元留在今川館內,每天晚上都雷打不動地在油燈前折著紙銀杏,今天也不例外。直到門口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那是太原雪齋的腳步聲——但太熟悉自己老師不過的今川義元可以聽出,這腳步和平時的腳步不一樣,似乎在刻意掩飾什么。他的心往下一沉,卻已經什么都明白了。
太原雪齋拉開門,看向了屋內的今川義元。金黃色的紙銀杏如今已經堆滿了半個屋子,而今川義元則坐在銀杏堆里,巧手折著紙。今川義元沒有說話,太原雪齋也沒有說話,師徒二人就在尷尬的沉默中一言不發(fā)。
“承芳啊…”糾結了很久,太原雪齋終于還是決定開口了,“你也知道,眼下我們的處境不是很好,兩面受敵……”
“誰家的女兒?”
今川義元直接開口打斷了太原雪齋的鋪墊。而他自己手上的動作反倒沒有停下,而是和一年里的每一個夜晚一樣,飛快嫻熟地折好一枚又一枚的紙銀杏。仿佛手上的動作繼續(xù),那被小心呵護的情愫就也可以繼續(xù)。
“是武田家的女兒。在蒲原城被北條家奪取后,武田家的海鹽供應就斷了,武田家已經無法忍受了。武田家同樣不愿意看到北條家壯大,這點和我們一拍即合?!?p> 太原雪齋努力維持著音調的穩(wěn)定,“是令堂和為師我一起幫你說下的親事,前幾天就定了,只是直到今天才和你說。有了武田家的幫助的話,我們就有機會擊敗北條家,奪回失地。因為是暗中聯(lián)姻,不會興師動眾地大辦婚禮。武田家送來的女兒明天晚上就到今川館了,你準備一下吧?!?p> 今川義元沒有回答,但是動作卻驟然停止了。他死死地盯著手上那還差最后一步就可以折完的紙銀杏,將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銀杏上,努力不讓聽覺神經和思維神經運作,努力地把太原雪齋說出的話定格在沒有意義的音節(jié)上——只要不去思考,就不用去面對,就可以繼續(xù)逃避。
然而終究是躲不過的。
自己終究是太天真了,銀杏早已想明白的事情,自己卻直到最后關頭才肯認清現(xiàn)實。
亂世武家里的兒女,是逃不掉的。他們的婚姻,也從來由不得自己。
“抱歉?!?p> 太原雪齋輕聲念道,少有地向自己的徒弟以這樣的態(tài)度道歉。
苗苗有些煩躁地用爪子抓著榻榻米,對著太原雪齋重重地“哈”了一聲。
“不怪你,老爺子。”
今川義元長嘆了一口氣,將最后一枚銀杏的最后一角折好,緩緩地收入懷中。抬起頭來時,兩行清淚順著淚痕滑落。
“我早就做好覺悟了,躲不過的?!?p> 盛年不再,倏忽此生。京城奈良,不見而終。
嘗有所思,斯世如磐。孰料浮世,惟留駐難。
你我相伴,路行尚難。今如何去,煢煢越秋。
暮秋銀杏,如露凋零。來世有緣,連理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