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一連下了十幾日的老淫雨,等到了薄暮時分,雨漸漸小了,微寒的涼風中偶爾夾雜著幾點雨珠,夜市的彩燈籠,店招牌紛紛掛上,路上行人陸陸續(xù)續(xù)的多起來,整個半月巷逐漸熱鬧開。
漢源縣令孫向文佝僂著背,獨自一人牽著一匹馬,避開熙攘的人流,走向半月巷一處僻靜的宅院,宅院小小一間不甚起眼,沿墻古槐高柳,云蔭遮覆,院內(nèi)花藤垂檐,枝丫蔓延伸至墻外,花球團團。
孫向文把手中的馬栓在一旁的槐樹上,徑自走向高階,敲了敲門環(huán)。
過了一會兒,烏木大門“吱軋”一聲打開了一道縫隙,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管家探出頭來,見是孫向文,便把門開的再大一點,側(cè)身讓他進來。
孫向文拱拱手擠了進去,口中念著慚愧之極,晚間叨擾的話。
老管家并沒有因他是本縣縣令而諂媚奉承,回身關(guān)好門,不卑不亢的回著禮,“孫公登門想是有事,請在廊下等候一二,讓老奴進去先行稟告?!?p> 孫向文忙道有勞了,便耐心站在廊下等候,不一會兒那老管家便過來引他。
他跟在老管家身后穿過庭院,過了一堵影壁,轉(zhuǎn)入一曲細石小徑,兩旁數(shù)竿修竹,竹葉被日間風雨摧殘,落葉滿徑還沒有來得及清掃,濕岑岑水汪汪的,還好孫向文的皂靴厚實,不至于濕了鞋襪。
小徑盡頭是一間書齋,透過碧紗窗,看見里面燈燭熒熒。
孫向文并不是第一次來此處,每一次來他都覺得自己像是來拜佛求神。
與別的佛不同的是,這是尊活佛,而且往往靈驗之極,就是太耗銀子。
人還沒有進去,他就已經(jīng)下意識捂著腰間的荷包,咬著牙有些心疼。
不過為了自己的仕途,這些都不值一提。
進了書齋內(nèi),四隅的銅狻猊吐著淡淡的云梅花腦的香氣,孫向文一聞便知這人怕是犯過病不久,也不知道自己來的是不是時候。
正中墻上是一副淡色山水畫,墻下是一排大書架,凌亂的堆滿著書籍畫冊,右邊一排四扇屏風相隔,沿窗靠墻一張斑竹湘妃榻,旁邊擺著一把花藤小椅,壁上懸著一把三弦古琴。
左邊垂掛著湘妃簾,湘妃簾兩邊卷起,露出一張大書桌,自己要找的人就坐在書桌后。
孫向文忙上前叩拜見禮,那人止住了他。
“在下早已被褫奪官職頭銜,幽居于此,讓您勞心監(jiān)管,孫縣令不必如此?!?p> 那人聲音清和溫潤,吐字雅正清晰,只是聽著軟綿綿的氣力不足。
孫向文站起來,垂著首,“您終究是鳳子龍孫,皇族血脈,下官不敢失禮逾越?!?p> 李昭微不可見的皺皺眉,也不勉強,“孫縣令有事但講無妨?!?p> 孫向文這才抬頭看他,面前的年輕公子不過二十余歲,穿著墨綠長袍,身形清癯瘦弱,容色是一股子病態(tài)的蒼白,周身盡是極濃的書卷清氣,如同一個弱不禁風的病弱秀才,唯一雙峻幽黑眸閃著熠熠冷光,不茍言笑的掃視過來,威嚴冷峻,讓人不寒而栗,不自禁的敬畏非常。
孫向文擦擦額頭上不知什么時候冒出的汗,心想天家氣度大概就是這樣吧。
李昭示意他坐下說話,孫向文便向下首的太師椅坐下來,捻捻自己的胡須思量怎么開口。
“近日縣中出了一件殺人命案頗為棘手,一個本地孝廉年老病重,子孫便買了一個女子給老太爺做妾沖喜,本想著能好上一段時日,誰知第二日起來,這老太爺渾身臃腫七竅流血,暴斃床上,新娘不見蹤影,這家人哭天搶地來縣衙報案,本縣便遣了差役四下搜捕,在一處破廟里將這女子拘來,誰料這新娘是個啞巴,又不識字,口不能言手不能寫,實在無法審訊,而這家人又逼的緊,非要本縣登時將這女子絞了不可,可是本縣又覺得這案實在有幾處疑點不能解釋,想向殿下討教?!?p> 這李昭是先帝嫡長孫,被罷黜之前官拜大理寺卿,綬開府儀同三司,掌斷天下奏案,詳平疑獄,天下間于訟獄之事上無出其右者。
找他來解這些疑案難案簡直是拜對佛求對事。
蕭瑟的夜風從窗欞處漏進來,李昭扶著額頭,略微有些咳嗽,老管家忙不迭的將一攏羽藍披風取來與他披上,又轉(zhuǎn)身去把窗戶合上。
“開著吧?!?p> 李昭出聲阻止。
老管家不贊同的嘆氣一聲,卻還是收回了手。
“驗尸了么,可有驗尸格目?”
孫向文從袖中抽出一卷白色薄紙恭敬遞上,“按著規(guī)矩,尸格原件需在衙門封存,下官抄錄了一份?!?p> 李昭伸出白的如冷玉般的手,從老管家手中接過尸格,展開看了。
尸格上寫的清楚,這個老太爺是中毒而亡。
他將尸格還給孫向文,修長白皙猶如玉質(zhì)的手指微微扣著桌面,“中的何毒,下在何處?”
“何毒查驗不出,下在泡茶的茶壺之中,現(xiàn)下茶壺還留在新房內(nèi),下官已著人看管。”
李昭慢條斯理,“毒藥向來昂貴,更何況是這等見血封喉的,可謂價比黃金,一個從牙婆手里買賣來的啞女,是哪里來的毒藥?”
孫向文亦是點頭,“這便是下官疑惑的一點。”
李昭嗯了一聲,漫不經(jīng)心的開口,“所以這次是多少銀子?”
孫向文咬咬牙,“本月奉銀?”
李昭微微一側(cè)頭朝向一旁侍立的老管家,“沏盞金駿眉給孫縣令。”
孫向文偷偷松口氣,他這是接下來了。
白瓷杯中茶湯鮮潤,入口甘香,孫向文一口悶下去,他著實渴了。
“當日新房之中都有什么人,具體做了何事,孫縣令可有一一訊問過。”
孫向文摸一把胡髯,語氣有些惋惜。
“那王老太爺年近七旬,新娘卻是個十五娉婷的少女,其實說起來是很損陰德的事,所以他家并沒有大操大辦,只叫了幾桌親朋好友熱鬧,晚上也沒有人鬧洞房,新房之中只有一名伴姑伺候,下官嚴訊過那伴姑,只說當晚老太爺胃口不好,臨睡前命她沏了茶過來,之后她便在外間歇下,并不知道里面發(fā)生何事,只到了早上起來欲給新人打水凈面,才發(fā)現(xiàn)的這等慘事,她嚇的魂不附體,尖叫聲引來了府中眾人,登時喜事變禍事。”
李昭點點頭,“這取水煮茶的亦是那伴姑?”
“正是,下官亦知道這伴姑逃不了干系,可這仆人是王氏家里老仆,王氏一家待她親厚,平日里為人忠純,有口皆碑,斷無下毒謀害的道理?!?p> 李昭舉起手中的白瓷杯,在指間轉(zhuǎn)了一圈,仔細思量了一會兒,問道,“泡茶的水是自家煮的,還是外面茶坊買入的?”
“這…”孫向文有些為難,“下官并沒有問的如此仔細,殿下是覺得這水有問題?”
李昭搖搖頭,“只是一種猜測,具體還是需要實地踏堪。另外這新娘是何時出逃,如何出逃的,新房之中可有暗門機關(guān)通往府外?”
孫向文哀嘆著搖頭,“這也是下官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我叫過王家的當家人,他一口否認房內(nèi)設(shè)有機關(guān),下官也進去細細檢查過,的確沒有發(fā)現(xiàn)機關(guān)暗門?!?p> “新娘如今在何處?”
“已被下官收監(jiān),著獄娘看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