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資產(chǎn)管理有限責任公司。
樓宇浩站在氣宇軒昂的大廈腳下發(fā)呆。
他不太記得上一次踏入這樣的公司是在哪一年。或許是在畢業(yè)后投的那一堆實習簡歷當中?校園的時光那么近卻又那么遠,在他的回憶里化作一片模糊的記憶碎片。
七葉教練在路邊停好了他的那輛破雪鐵龍。前保險杠上已經(jīng)露出明顯的刮擦痕跡,油漆脫落了一小半。顯然它的主人已經(jīng)不打算再去好好整修。
“走吧,上樓。”七葉拍了拍樓宇浩的肩膀。
“教練……你到這該不會……”樓宇浩心生疑惑。
七葉緩緩點點頭。
“借高利貸吧?”樓宇浩傻乎乎地問。
七葉的頭凝固了。
“高你個頭!”他一巴掌狠狠地排在樓宇浩的背上。后者吃痛,齜牙咧嘴地叫了出聲。
“來見一個老同學?!逼呷~輕描淡寫地說,一閃身,快速走進了旋轉(zhuǎn)門,顯然輕車熟路。
樓宇浩連忙跟上,揉搓著還在疼痛的后背。
“二位找誰?”前臺小姐站起身來,露出格式化的笑容。
“信托二部,蘇鐵憶。”七葉教練說。
“找蘇經(jīng)理……有預約嗎?”前臺拿起電話,遲疑了一下。
“有?;蛘吣惆央娫挻蛲?,我來接?!逼呷~絲毫不拖泥帶水。
前臺眨了眨眼睛,聽話地撥通了電話。
“喂,請問是蘇經(jīng)理么?有來客拜訪?!瓫]有預約過?您是哪位?”前臺小姐疑惑地抬起頭,一只手捂著電話聽筒。
“就說電競俱樂部的七葉找他。”七葉教練言簡意賅。
“說是電競俱樂部的七……嗯?……嗯,嗯,好的。”前臺小姐有些面露難色,“蘇經(jīng)理說他正在忙,二位可不可以稍微等一會?”
“忙個屁。他在公司是吧,我知道他的辦公室,謝謝了?!逼呷~聳聳肩,轉(zhuǎn)身便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哎……先生你不能……”前臺小姐沒料到七葉動作如此迅速,還沒來得及打開柜門從里面出來,七葉已經(jīng)生拉硬拽地把樓宇浩推進了電梯。
“二位,口罩!”她只來得及比劃了一下自己嘴巴的位置,電梯的門關上之前,七葉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拿出口罩,一只已經(jīng)戴上,另一只遞給了旁邊一臉茫然的樓宇浩。
電梯停在了十七樓。樓宇浩滿腹疑問,卻不知從哪里問起。
七葉教練輕車熟路地帶路,三兩個拐彎,便停在了一個全開窗的透明拉門前。
辦公室的門牌上貼著“信托二部投資經(jīng)理蘇鐵憶”的字樣。
他敲了敲門。
里面沒有回應。
“老蘇我進來了?!逼呷~毫不客氣,徑直推開了門。
寬敞的落地窗邊,是明亮寬敞的一體化辦公桌。四個分屏電腦擺在年輕的投資經(jīng)理面前。他帶著黑框的眼鏡,眉頭緊鎖,手指敲擊著鍵盤。
見兩人進來,蘇鐵憶并沒有起身歡迎的意思。
七葉也不多廢話,徑直往會客沙發(fā)上一坐,示意樓宇浩坐在他的對面。
“茶葉在你手邊,自己倒?!碧K鐵憶也不跟七葉多廢話。
七葉也不客氣,沙發(fā)前面茶具一應俱全。他熟練地燙起了茶壺和茶杯,小心地用兩只手捻了幾根粗壯的茶葉,用開水小心沖開,洗了一遍,又泡了兩遍。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樓宇浩的面前。
“明前的猴魁么?你們這種吸人血的資本家就是好東西多?!彼贿叴抵鴼庖贿呎f。
蘇鐵憶卻絲毫不愿意理他,敲完鍵盤之后似乎又順手拿起了旁邊的計算器,似乎在算著什么。
“這次需要多少?”他皺起眉頭,終于抬起眼睛看向沙發(fā)。
“三百萬。”七葉面不改色。
樓宇浩看見蘇鐵憶敲著計算器的手僵住了。
“你在開玩笑?”他的眉毛擰成了一個川字。
“沒開玩笑?!逼呷~搖搖頭?!叭偃f,少一分錢我就完了?!?p> “你的俱樂部惹上官司了?”蘇鐵憶追問。
七葉搖搖頭。
“我準備重整換血。”
“沒錢。”蘇鐵憶干脆利落地說,“啪”地一聲合上了筆記本電腦。
“一點也沒法商量?”七葉明明是求助的那一方,語氣卻未見絲毫放軟。
蘇鐵憶無聲搖頭。
“別的事情還能商量,你的破俱樂部,沒門?!?p> 兩人一時無話。七葉也只時低下頭,小口小口啜飲著滾燙的茶水。
這已經(jīng)是他一天之內(nèi)第二次面臨這種談判的僵局了。樓宇浩只覺得自己每一次的存在都是那么多余。
“270萬,三個月內(nèi)分三次付清。從第三次付清開始算,一年后還本付息,本息一共390萬?!碧K鐵憶忽然發(fā)話。
樓宇浩一呆。就算不作細致地計算,這年利率估算下來……
“借九還十三,你真當自己是周扒皮?”七葉教練臉一黑。
“我還沒說完?!碧K鐵憶搖搖頭。
“這筆錢不允許你投入到任何與你俱樂部相關的業(yè)務當中,否則借款立刻中止。”
七葉教練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黑氣繚繞。樓宇浩生怕他忽然發(fā)作起來掀翻了這個蘇經(jīng)理的茶水桌。
“小兄弟現(xiàn)在做什么?”蘇鐵憶好像才注意到樓宇浩的存在,率先打破了空氣中的僵局。
“啊……我,我現(xiàn)在在epic俱樂部擔任數(shù)據(jù)分析師……”樓宇浩不知他忽然有此一問,手和腳頓時不知道該往哪放,想要站起來,但蘇鐵憶擺擺手示意他坐下。
“數(shù)據(jù)分析師……”他的眼睛瞇了起來。
“你在哪里念的書?”蘇鐵憶忽然問道。
“哈工大統(tǒng)計學本科畢業(yè),交通大學計算機專業(yè)大數(shù)據(jù)與人工智能方向碩士畢業(yè),第二專業(yè)金融工程。”樓宇浩的心情稍微平復了些,回答的也順暢了許多。
“交大計算機……你認識邱明老師么?”蘇鐵憶仿佛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邱老師是我們學院的副院長。”樓宇浩雖然不明就里,但還是畢恭畢敬地回答道。
蘇鐵憶不說話,抬頭看看他,又看看七葉教練。后者依舊沒有抬頭,只是專心致志地對付他面前的那杯茶。
“你小子還真的招了個高材生來給你打工,我還以為是來騙我的。”蘇鐵憶似乎有一些難以置信。
“你們俱樂部也用得著你這樣的高材生?”他瞇起眼睛,像是要看透樓宇浩的內(nèi)心。
“我一般幫七葉教練和隊員們進行比賽復盤,一般要用到數(shù)據(jù)聚類和預測分析,對局內(nèi)的經(jīng)濟走向和實施勝率進行跟蹤,活兒其實還是蠻多的……”談到自己專業(yè)的領域,樓宇浩感覺到從容了許多。
“行了行了,我不想知道那么細?!碧K鐵憶又擺擺手,緊接著又仿佛要抬手用力趕走眼前的什么東西。
七葉教練依然不說話。
“小兄弟,不介意我多問兩個問題吧?”蘇鐵憶再次將目光投向樓宇浩。
“您說?!睒怯詈撇幻骶屠?。
“你剛才說,你是epic俱樂部的……數(shù)據(jù)分析師,對么?”蘇鐵憶發(fā)問。
樓宇浩點點頭。
“這個賽季你們成績?nèi)绾危俊?p> 樓宇浩求助地將目光投向一邊的教練。后者微微點了點頭。
“剛剛打完第三輪常規(guī)賽,目前……還沒贏過?!?p> 蘇鐵憶嘆了一口氣。
“你們的核心隊員快保不住了吧?”
樓宇浩沒想到他有此一問,一時間有些遲疑。
“你又不懂電競,問這些做什么?既然你也不打算出資了,也就不占用你的時間了。”七葉教練有些不耐煩地站起身來,拿起一旁的黑色膠皮手套。樓宇浩這才注意到,一直不分季節(jié)帶著手套的七葉教練,一進辦公室就摘下了自己的手套。
“你不用跟我來苦肉計。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碧K鐵憶絲毫沒有被七葉的舉動干擾。
他繼續(xù)將目光投向樓宇浩,后者正驚訝地把目光從七葉教練的右手上移開。
“聽說,你們的青訓隊伍是所有聯(lián)賽戰(zhàn)隊里人最多的?”
樓宇浩點點頭。
“你對他們每個人的特點、打法、適配性都了如指掌?”蘇鐵憶步步緊逼。
樓宇浩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如果你們隊伍現(xiàn)在的首發(fā)全走了,你能從你們的后備人員里挑出五個最厲害的上去頂上么?”蘇鐵憶臉上的表情忽然露出了一絲狡黠。
樓宇浩一愣,不知道這個捉摸不透的投資經(jīng)理到底要問什么。
“喂,你有完沒完?這也是我們俱樂部自己的隱私!”七葉不耐煩地抓起樓宇浩的胳膊,像是要將他拽走。
“明明是你來求我辦事,不是么?”蘇鐵憶聳聳肩。
“270萬,不要利息。”他直視著七葉教練的眼睛。
七葉一愣,但也毫不示弱地對上了他的目光。
他知道,對方的下一句話勢必很重要。
“一年之內(nèi),你要拿下聯(lián)賽冠軍。利息我一分不收。”
“那如果……”樓宇浩自知自己失言,連忙收聲。
“這270萬作為我入股的長期股權投資,我要做你們俱樂部的獨立董事?!碧K鐵憶瞇起了眼睛。
“如果一年之內(nèi)不能奪冠,你必須馬上申請破產(chǎn)清算,并且由我的團隊進場進行清算盤整。另外,”他的手指向了樓宇浩,“這個小伙子,到我這里來上班?!?p> “以你的性格,現(xiàn)在跑來找我,想必已經(jīng)跟你的其他股東鬧翻了吧?”蘇鐵憶冷笑,“你現(xiàn)在是可以代表你的俱樂部說話,不用看別人臉色吧?”
七葉教練不說話。
樓宇浩感覺自己緊握的手心都出了汗。從一進門開始,他就被兩人之間微妙的關系弄得云里霧里。如果不是過命的兄弟,七葉教練想必絕對不會如此輕車熟路不講禮貌地登門拜訪。而對方也并未就此發(fā)怒。但如果真的關系那么好,為什么這個蘇經(jīng)理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如此苛刻的要求?而且看上去……似乎他真正的目的并不在意是否奪冠,而是要一心獲得俱樂部破產(chǎn)后的殘值?
“成交?!闭谒紒y想之際,七葉教練卻平靜地點了點頭。
兩人的目光交匯了一刻,雙方似乎都不需要過多解釋,就瞬間明白了彼此的意圖。
“我們先走了?!逼呷~教練點了點頭,沒有任何多余的話語。
“那我就不送了,三個月內(nèi)資金到位。”蘇鐵憶也絲毫沒有起身送客的意思,欠身對兩人示意了一下,就眉頭緊鎖地繼續(xù)坐下敲起了鍵盤。
七葉教練也不過多解釋,拉著樓宇浩走出了辦公室。
“教練……”樓宇浩只覺得心里有無數(shù)個疑問。
“回去再說?!逼呷~言簡意賅地打斷了他的話,“出事了?!?p> “什么事?”樓宇浩一呆。
“你的烏鴉嘴真的是百試百靈?!逼呷~苦笑。
“這家伙比高利貸還恐怖,而且……”他指了指手中的手機,似乎是停在了微信的聊天窗口,像是隊內(nèi)的領隊給他發(fā)的語音消息。
樓宇浩看不清,但是從領隊發(fā)話的頻率和幾句只言片語當中,他大概知道了麻煩來自何處。
“他們真的自己要走。”七葉的語音里聽不出明顯的波動,但樓宇浩還是捕捉到了一絲痛苦的顫音。
兩人一路無話,七葉教練全程面無表情,破舊的雪鐵龍在馬路上飛馳。
但樓宇浩的心里卻不全然是基地里的隊員。剛才在辦公室的一幕,像一個鑿子一樣刻在了他的腦海里。
就在蘇鐵憶怒斥七葉“不要用苦肉計”的時候,樓宇浩下意識地把目光看向了七葉教練沒帶手套的右手。
那里有一道蛇形的傷疤從手腕蜿蜒至上,橫穿整個掌面來到手的背部。
傷疤已經(jīng)長好,但從旁邊外翻的不規(guī)則肌肉來看,那一道傷口極深極長,像是惡魔的鐮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