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陳宥柒在家待了也快半年，家里人催著他趕緊找工作。對于家人的勸導，陳宥柒心里其實有些埋怨。從他五年前大學畢業(yè)后，決定到上海闖闖，先在這里工作幾年見見世面時起，家人就極力反對。他們堅持認為陳宥柒畢業(yè)后，就該盡快考取當?shù)氐墓珓?wù)員或者進入編制到公立學校做老師，越快穩(wěn)定下來越好。只是后來幾年，家人見陳宥柒一個人在上海做私教老師的收入也還不錯，也就沒再多言。

　　可是如今陳宥柒決定回浙江工作后，家人看他一直待在家里，也沒出去找工作，便在飯桌上時不時地又提起了那回事：之前早讓你踏踏實實在麗水找個工作，你不愿意，現(xiàn)在回來知道麻煩了吧。

　　其實家人不提，陳宥柒自己心里已經(jīng)夠焦慮了。突發(fā)的疫情，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

　　一直到2020年暑假，陳宥柒老家的各種輔導機構(gòu)都沒怎么重新開起來，就業(yè)機會也少了很多。許多當?shù)赝赓Y投建的工廠也倒閉了，相當一部分人成了失業(yè)人員。就業(yè)形勢嚴峻。而且除了教師，其他的職業(yè)，陳宥柒也沒什么興趣，還是每天都在復習，等著當?shù)亟逃职l(fā)布中小學的教師社會招聘考試信息。但此時，家人已經(jīng)在催促他去應(yīng)聘其他文職類的崗位。

　　當?shù)玫絹碜岳硐胫髁x者韓焓的支持與鼓勵時，陳宥柒愈發(fā)堅定自己要做老師的想法。

　　韓焓在高中畢業(yè)填報院校和專業(yè)的時候，就不愿意去考慮專業(yè)的就業(yè)前景。她不認為一個人在大學里學什么，今后就要做什么。懵懵懂懂的十七八歲，在那么倉促的高考志愿填寫時間里所選擇的，連自己都不知道學什么的專業(yè)，就不可更改地成為一個人今后唯一的就業(yè)方向、謀生方式嗎？

　　我們不過才學懂了一點幾何跟函數(shù)的解題模式，英語語法跟文言文常識，我們對世界真正的自我的感知，才剛剛開始，這時候，就要做一個“決定后半生的”，選擇？

　　不過高考志愿畢竟是大事，韓焓的父母不可能完全由著她的性子來。院校，韓焓是聽了爸爸的建議來到了上海，而專業(yè)，她拒絕了家人一致推薦的法學，選擇了她喜歡的傳媒。

　　到了大學，雖然認認真真上了每堂課，結(jié)果就因為不擅長應(yīng)付考試，平時沒有積極在老師面前恰到好處地晃悠，得到的績點比經(jīng)常曠課但沒被發(fā)現(xiàn)的同學低，也就沒有了獎學金。她甚至還懷疑過：自己是不是不應(yīng)該這么固執(zhí)不知變通。

　　好在韓焓愿意主動和那位英語老師交流談心，在老師的開導下，韓焓擺正了心態(tài)，她也逐漸在后來的學習和生活中體會到，有些規(guī)則，只能我們?nèi)ミm應(yīng)和接受它，如果你要參與游戲的話。在每一個游戲中，總會有一些人，似乎就是比我們能更快地適應(yīng)它的規(guī)則，并且很快的利用它。我們?nèi)绻朐谄渲袪幍米约旱囊槐?，那就要習得這種能力，同時不去嫉妒別人。這些，也是曾經(jīng)爭強好勝的韓焓，在后來無數(shù)次的爭搶中，慢慢悟到的。

　　不過這并不代表著韓焓在做決定的時候，考量取舍的方式就是對的，只是韓焓自己信奉了她的這一套能讓自己心安理得的原則，因此就這么做了。但這不能作為適合每個人，在每個人生階段做決定時都行得通的方式。

　　畢竟每個人可選擇的范圍、所擁有的退路、可重頭再來的機會和代價，都是不同的。而韓焓在勸慰陳宥柒的時候，就沒有考慮到她在選課時的所要考慮的東西，和陳宥柒擇業(yè)時所要權(quán)衡的東西，是很不同的。她只是在學習和適應(yīng)著女朋友的角色。就像當韓焓做了決定后，又對自己不是非常自信時，陳宥柒可以在什么都不問的情況下，無條件的支持韓焓。

　　韓焓媽媽那天中午去韓焓表哥店里幫忙后，之后就沒有再去了。她那天下午忙到兩點多，在三十九度的大熱天又坐了半小時左右公交去學校接弟弟，到家后就開始一邊輔導弟弟寫作業(yè)，一邊做晚飯。一整天忙下來，累到睡覺前頭痛不止。是中了暑。

　　韓焓還在給媽媽按揉太陽穴的時候，外婆又打來了電話。韓焓讓媽媽躺下，她去接了外婆的電話。

　　“外婆，媽媽中暑了，來不了了。我覺得你實在有點太偏心了，你不打算關(guān)心一下你的女兒嗎？她要照顧她自己的三個孩子，你心疼哥哥是你的選擇。但是外婆，我也心疼我的媽媽啊。你早點下班回去休息吧?！睕]等外婆回答，韓焓就掛斷了電話。

　　韓焓這一次終于忍不住說出了這番話，既是因為媽媽，也有她自己的原因。雖然她現(xiàn)在覺得外婆這么護著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不太合適，但是之前，她是羨慕哥哥的，她也希望能有一個像外婆一樣偏執(zhí)地愛護她的人。

　　身體太疲憊，媽媽吃完藥沒多久，就睡著了。

　　把臺燈關(guān)掉后，韓焓把媽媽臥室的門掩上，去了她和妹妹的房間接電話。

　　陳宥柒事無巨細地問了韓焓傷口恢復情況和一日三餐。兩個依靠無線電波傳送的聲音信號建立起戀愛關(guān)系的人，現(xiàn)在開始眺望著面對面時的遠方。

　　畢竟大韓焓五歲，陳宥柒先考慮到了雙方家庭，工作。他問韓焓今后會想在哪里工作，家人有沒有提起過他們對她另一半有哪些期許和標準。韓焓的爸爸其實在送韓焓去學校的前一天，一家人為韓焓餞行的飯桌上，說起過：“韓焓，爸爸呢，知道你也大了，有些事爸爸也不太好說，不太好管。不過我還是想說說我的想法啊?！彼畔潞攘艘话氲慕“?。

　　“你未來的另一半呢，至少得是個本科生，咱們中國人講究門當戶對，是有一定道理的。你和一個文化程度低的人，很難有共同語言，就算剛開始的時候，因為激情和好奇走到一起，沒有精神上的共鳴，早晚要分道揚鑣?！表n焓當時只當一個醉漢的即興表演，左耳進右耳出。

　　“一個男人，你要注意觀察他走路時的儀態(tài)，是不是腳下生風。這個不僅看出他的健康狀態(tài)，還能曉得他的氣量和涵養(yǎng)。你知道我跟你媽媽比較傳統(tǒng)，很看重書香氣質(zhì)......”

　　沒想到那學期期末回家過年，韓焓爸爸竟然幾乎一字不落地用那段話提醒了韓焓?？磥砭坪笸抡嫜?，并且韓焓也低估了父親的酒量，那半瓶還不遠不足以讓他成為醉漢，能把他說的話記得那么清楚。

　　但是韓焓并沒有和陳宥柒說起這些，因為似乎習慣了陳宥柒寵她護她的話語模式，把一切所有可能讓對方懷疑、困惑、不悅的信息先過濾掉，再說給對方聽。所以韓焓回答他：“他們不管我這個事，我的標準就是他們的標準?！?p>　　陳宥柒的這個問題，助燃了韓焓對陳宥柒家庭的好奇心。雖然韓焓前幾天就有幻想過如果現(xiàn)在和陳宥柒見面會是怎樣的畫面，但是自己畢竟還有幾天才能拆線，出門拎箱子拿東西也不方便，就基本上打消了去麗水找他的念頭。

　　不過，如今這個念頭又開始在韓焓心里招搖了。果然是錢鐘書打趣的：“非到這震動平靜下去，我們不會舒服。所以疑難以解決為快，情感以發(fā)泄為快，欲望以到達為快。”

　　大概預測了一下這學期的實習安排，韓焓覺得，八九不離十，學院會安排線上合作的實習任務(wù)。而且按照校歷，實習周也得到六月底才開始。所以韓焓可以在拆線后出發(fā)，實習消息出來前回來。

　　周末晚上在被窩里跟韓子虹討論了一下，韓焓就訂好了去麗水的機票。除了韓子虹之外，一直到出發(fā)前一天，韓焓都沒有告訴任何人。不過韓焓在這一周內(nèi)做了大量的鋪墊。

　　她每天在和媽媽吃飯的時候，會假裝不經(jīng)意地播報一下前后兩天江浙滬新冠疫情的防控情況，對比著說感染人數(shù)越來越少，部分地區(qū)已經(jīng)清零。說一下最近哪兒的景區(qū)免費開放，門票有折扣優(yōu)惠。問媽媽是不是讓爸爸的那幾封情書就給感動了，然后就同意答應(yīng)嫁給了爸爸。問那些信里故事的來龍去脈。

　　韓焓初中的時候，因為找不到衣柜小抽屜的鑰匙，當時急著找她的獲獎證書，所以韓焓就用鐵鉗子把抽屜給撬開了。然后韓焓不僅找到了她的獲獎證書，還意外的發(fā)現(xiàn)了爸爸大學時給媽媽寄的信，韓焓那時候打電話跟媽媽說的是：“媽媽我不小心看到了爸爸以前給你寫的情書。高高的一沓?！?p>　　“所以啊，女孩子在挑男朋友的時候要擦亮眼睛，別那么輕易被感動，就跟著人家去了。我那個時候就是太單純了，不過現(xiàn)在看，還算將就，嘿——你說哩？”媽媽一邊給韓焓挑魚刺一邊問她。

　　等出發(fā)前一天的時候，韓焓和媽媽一起剛買完菜回到家，看媽媽因為挑到五個顆粒飽滿，成熟得剛好的新鮮玉米心情不錯，韓焓開口說：“媽媽，我們宿舍的幾個室友本來在大二的時候就說好今年五一一起出去旅游的，結(jié)果不是因為這個疫情連學校都沒回去嘛，現(xiàn)在看形勢好多了，所以我們約好后天去浙江玩幾天?！?p>　　媽媽端著鍋在接水準備煮玉米，韓焓以為她沒聽見。

　　“外面現(xiàn)在還是不太安全，我覺得還是以后再去放心些。”她打燃了火。

　　“我們都說好了，我一個人不去，不太好。而且我把票都買好了?！?p>　　“你這個傷口才拆線了兩天，你要是暈倒在外面怎么辦？”韓焓拆線的時候暈倒倒是沒暈倒，就是還是因為緊張，臉色有點發(fā)白。

　　“不會的媽媽，你這大半個月來把我嬌生慣養(yǎng)的，我都怕我自己習慣了被你這么照顧著，以后出門怕是都喪失了自立能力嘞?！睉賽壑械呐鰦傻募记珊湍芰κ侨諠u純熟、游刃有余。

　　媽媽放下手中的東西，走到韓焓邊上坐下，“你真的要去？”

　　韓焓抱著靠枕點頭。

　　“那我也攔不住你。但是你出門要隨時跟家里人保持聯(lián)絡(luò)，不能像之前，想接電話就接，不想接就不管。把你的術(shù)后注意清單帶上，再帶一包口罩在包里，行李箱能不帶就不帶，重的東西都別拿。”

　　“謝謝媽媽?！表n焓把頭靠在了媽媽肩上。

　　韓焓和媽媽連著五天中午都吃了糯玉米，韓焓飯前啃一個先墊肚子，韓焓媽媽時常是啃了三四個之后連飯也不想吃。媽媽午睡的時候，韓焓就從衣柜里拿出塵封了半年的行李箱，開始整理行李。她打算待會兒媽媽去接弟弟的時候，就把收拾好的行李箱放到小區(qū)門口的保安室去，不然明天媽媽看見韓焓提著它出門，又該不高興了。

　　打開衣柜，韓焓第一次，對于出門要穿什么衣服這件事，這么在意。她也才意識到，自己真的很久沒有買新衣服了。手上準備疊進行李箱的裙子，還是高三畢業(yè)后買的。高中后自己的身高體重沒什么大的變化，自己穿衣服也不耗廢。韓焓幾乎沒有想買新衣服的動力，即便有時媽媽想和她出去逛逛街，她也常以作業(yè)沒寫好，書沒看完拒絕了。

　　這下突然感到自己的衣柜真的是一片沙漠。好在前不久媽媽在商場里給二姨的小女兒買裙子的時候，順便給她買了一雙運動鞋。多帶一雙鞋子也挺好，韓焓現(xiàn)在對外表的要求始終是不高，不過，等到了她第二次去找陳宥柒的時候，韓焓的觀念就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

　　那一天她又故意沒有搭理陳宥柒。韓焓總是在快要和某個人見面的前幾天，下意識地減少和對方說話的時間。她想通過這種方式持續(xù)、增強彼此對見面的期待，讓這個過程變得更深刻。所以等韓焓后天過完安檢，到了江北機場的候機廳時，她才給陳宥柒發(fā)了一個她的定位信息。

　　陳宥柒收到信息時還沒睡醒，心想她跑去機場干什么，等到再看到后面韓焓發(fā)給她的航班信息時，他立即從被窩里站起來，摸著黑去找眼鏡，把眼鏡反著戴上看清確認自己剛才沒看錯之后，上衣都沒穿就沖下樓洗臉去了。

　　因為起飛時間是后天早上五點三刻，所以韓焓明天下午就得去江北機場附近的酒店。晚上在弟弟睡前跟他解釋自己是去和同學旅游，會像上次去山東一樣給他帶禮物回家，然后守著他睡著后，韓焓才回了自己的臥室休息?？错n子虹還在玩兒游戲，韓焓在被子里踹了她一腳。

　　“我馬上就睡啊，姐。這不是明天考數(shù)學，調(diào)節(jié)一下心態(tài)嘛?！表n焓對韓子虹的減壓方式很無語，她永遠也無法像妹妹一樣如此放松地應(yīng)考。

　　“對了，我說姐，你去了那兒，住哪兒?。坎豢赡茏∷野?？”韓子虹終于把手機的電量耗光了，把手機遞給韓焓充電。

　　“那怎么可能。我肯定住酒店啊?！?p>　　“和他一起??？一個房間？”

　　“想什么呢??？你們現(xiàn)在中學生都這么成熟的嗎？”韓焓“啪嗒”拍了一下妹妹肚皮。

　　“不過你這問的也對，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你說，萬一，萬一他提出來，或者他提前訂好了單人間，我咋辦？”

　　倆姐妹的手都露在被子外面，放在自己肚子上，望著屋頂上被樓下車庫里射出的遠光燈照亮的一處天花板。

　　“看你咯，你要是不放心，就明說唄?！表n子虹側(cè)過身來。“你要是放心呢，那就一個房間。萬一他到時候有什么過分的舉動，你就報警，不過那個時候風險也大?！?p>　　韓焓腦子里開始嚴肅地思考起這個問題來。

　　“行了，你這個軍師省省腦細胞明天考數(shù)學用吧，早點睡?！?p>　　韓子虹睡著后沒多久，韓焓起身從書包里拿出了日記本，在落款六月十七號上面寫：

　　在見面前保持與現(xiàn)實中我們本來停留在去年十二月底的，對彼此僅有的了解距離。不急于從生到熟，不急于從想喜歡到?jīng)坝康乇磉_喜歡。在現(xiàn)實情境中，如果有可能多一秒反思和過濾情愫的時間，都應(yīng)該讓理性過濾一遍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