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這是答辯結(jié)束后，第一個畢業(yè)班的學生宿舍在七點半前亮燈的早晨。

　　李柔瑤看著皮圈兒上被纏下來的頭發(fā)咿咿呀呀呻吟?！氨緛眍^發(fā)就不多，結(jié)果還被自己扯下來那么多！”七點十分到現(xiàn)在，差不多四十分鐘過去了，她把精心綁好的丸子頭拆了扎成雙馬尾，又擔心雙馬尾暴露出自己發(fā)量少，影響帶學士帽，又拆了雙馬尾披散著。

　　“你先化眼妝吧，待會兒來不及了。”右手拿著眼線筆，左手提著右眼皮的室友看著鏡子跟她說。

　　韓焓昨晚睡覺前就在腦子里素描了今早宿舍里的熱鬧?，F(xiàn)在已經(jīng)在自己上自習的角落早讀了。早一點想到熱鬧過后的事情，當熱鬧從身體抽離時，大腦會沒那么意外。《The Anne of The Green Gables》翻譯好了，論文寫作、畢業(yè)答辯結(jié)束了，韓焓跟自己說：你合格了。走吧，去圖書館門口跟母校合影。

　　“來啊，卓越新聞傳播學1741班的同學們，把帽子戴好了?！睌z像老師拿著喇叭在樓梯上喊。

　　夏初，陽光明媚，就是這個時候有些刺眼。沒關(guān)系，攝像老師倒數(shù)的幾秒還是可以堅持眉眼放松、笑靨芳展的。

　　“看我這里，保持睜眼和微笑啊。3--2-誒，第二排中間那個女生被擋住了。”

　　白笑了一分鐘，眼睛鼓著都快流眼淚了。女生們捋捋耳發(fā)，互相扯扯衣領(lǐng)劉海。

　　“好，看我這里，保持現(xiàn)在的站姿啊。3-2-1.”雖然學生們一般對于出自學校鏡頭的證件照、或者集體大合照，都不抱能把自己拍得稍微賞心悅目的期望，有時候期望甚至低到像個“真實的我”就行，但是其實每次拍完集體照的時候，還是很好奇自己在那一幀時的模樣。更何況，這是大學結(jié)束前的最后一次合照。若是往遠了說，這是見證自己懷揣了十多年大學夢實現(xiàn)的時刻。

　　第二張照片是把學士帽拋向天空，照片定格的那一瞬間，韓焓安靜地看著上空，空靈的眼睛和學士帽上的流蘇在一條直線上。而她取下學士帽、低頭整理學士帽，拋出學士帽的過程，被對面樹下的楚華鐸收藏進了相冊中。他們班排在了韓焓班級的后面。

　　拍完集體照的同學們像小麻雀一樣，三五成群地拿著自己的手機相機飛去學校的草坪，操場，教室.....校園里所有他們認為對自己有特別意義的地方，和他們認為珍貴的人拍很多照片。韓焓站在樹蔭下，等楚華鐸拍完他們班的合照，再飛去他們想去的地方。

　　“楚華鐸你——誒？”室友想問他去哪兒，結(jié)果看到韓焓和他往一個點匯合。周圍還沒從階梯上下去的同學都停了下來，看著這四年，除了畢業(yè)論文合作，幾乎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有說有笑地遠出視線。

　　“看來這共同學習的確是增進感情的好辦法，我咋就沒找個同學跟我一起好好學呢?！?p>　　“這不能彰顯你的獸性，直接說你咋沒找個女同學一起寫論文多通俗易懂。”楚華鐸的室友為自己四年失敗的學習策略后悔。

　　韓焓和楚華鐸約了于老師在以前他們上課的教室合影留念，李柔瑤提前過去為他們在黑板上布置。等韓焓他們倆到五樓教室的時候，李柔瑤說于老師半路上被他們班上的兩個同學攔住了，可能還要兩分鐘才上來。三個人一起開始板書，回憶自己在那節(jié)課上學的東西。

　　“喂，你好?！?p>　　“你好，韓焓，”韓焓把手機拿下來，180175...是他，雖然號碼讀來有些生疏，但加上聲音，還是可以判斷出來的?！拔椰F(xiàn)在在你們學校大門口，你可以過來一下嗎？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

　　“嗯?！?p>　　韓焓放下粉筆，“我現(xiàn)在去校門口一趟啊，老師快到的時候給我打電話?！?p>　　韓焓匆匆打開門右轉(zhuǎn)的背影，讓楚華鐸想起2019年12月月末，那天是于老師這堂課的期末考試，韓焓提前了十分鐘交卷，交卷后就是這樣離開的。那天楚華鐸以為她會和他一樣等到考試時間結(jié)束后離開，那會兒考完大家應該都急著走，他就可以跟她聊幾句天了。

　　走出教學樓韓焓就看見校門口那兒站在個戴著白口罩，塌著背的人在往這邊張望。學士服很大，走快了跟大風扇一樣。韓焓提著衣服往門口走過去。

　　“祝賀你韓焓學士。”隔著一個安檢門，陳宥柒對她說。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拍畢業(yè)照？”

　　“上周你們學校官網(wǎng)上發(fā)布的信息，說今天會組織畢業(yè)班拍照。”

　　韓焓不知道該說什么，扯了扯學士服下面的襯衣衣袖。衣袖似乎也沒往上縮。

　　“你去忙吧，我就是來跟你說聲祝福的。”

　　“哦，那——”

　　“憨憨！于老師到了，快過來拍照了。楚華鐸一邊跑過來一邊喊?！?p>　　可能是英語老師對發(fā)音都比較敏感。陳宥柒聽得很清楚，是“憨憨”。一聲和輕聲?！昂艄艄贝髿?，楚華鐸在離韓焓還有兩米遠的距離停了下來。

　　韓焓轉(zhuǎn)過身準備跟陳宥柒說完剛才的再見，“他就是那個之前你提起過的201吧?！表n焓沉默了幾秒。陳宥柒的眼睛告訴她剛才那不是個問句。既然他都把故事情節(jié)那樣設定了，那就幫他把這個辜負的故事圓滿。

　　“對，是他。我和他論文也一起寫的?！表n焓篤定的回答。

　　“我們?nèi)ヅ恼樟?，謝謝你的祝福?！?p>　　不再見。所以沒有告別。韓焓提著衣服向楚華鐸走去。

　　楚華鐸在爬樓梯的時候本來想說她比于老師還忙，但韓焓的神情讓他換了句話。“不就一誤會嘛，那老師心眼兒也太小了，難怪那兒的學生后來都喜歡你一個人?！?p>　　“哦。你現(xiàn)在才知道我寬宏大量啊?！?p>　　楚華鐸在韓焓被隔離的半個月，晚上經(jīng)常在電話里聽她講她在麗水、在晚托班的事情。他知道陳宥柒。比陳宥柒知道他，多得多。

　　“喂憨憨，你還沒告訴我你最后決定去哪兒上學呢？”拍了一個小時照片，李柔瑤繼續(xù)拿著相機在校園里不亦樂乎，韓焓和楚華鐸趴在那個韓焓待了四年的自習走廊俯瞰著學校。

　　“英國見啊?！?p>　　“哪個學校啊？”

　　“你選好了學校了？”

　　“曼徹斯特。”

　　韓焓不想讓自己的選擇影響他的決定。她想讓他去他自己最想去的學校，學他最想學的專業(yè)。但是她又怎么知道，楚華鐸在這點上早就看懂了她，說曼徹斯特，其實是在驗證他自己的猜測。他猜，韓焓應該是最喜歡那個學校的。

　　“那你可又踩雷了。”楚華鐸覺得踩雷也需要勇氣嘛。人生需要去做一些有挑戰(zhàn)性的事情。他去小桌前幫韓焓收拾書本。

　　離校的那天，楚華鐸和韓焓的父母都來了學校幫孩子搬行李。他們約著要吃一頓飯再走。兩個人的父母在孩子的隔離期結(jié)束之后，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隔離了半個月這回事。

　　就如論文謝辭中所言，他們在隔離的艱難時間里，彼此信賴，互相幫助。所以雙方父母知道自己的孩子得到別人這么大恩惠時，對孩子描述的“那個同學”以及“那個同學”的家長都心懷感激。

　　老一輩人見面，熟絡的速度和比老白干還高度的熱情讓兩個經(jīng)過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才打而相識的年輕人不太適應。好像他們才是真正的患難之交。

　　“謝謝您培養(yǎng)了這么個善良的孩子?！?p>　　“不不不。我該謝謝您才對，是您教出了個這么懂事的女兒，幫助我們?nèi)A鐸完成了畢業(yè)論文。”

　　手握得多緊，感情就有多深，革命友誼就有多堅固，酒就有多滿。沒多久，兩個父親之間的“謝辭”致完，就開始“六六六，好弟兄”了。

　　兩位媽媽在你為我夾糖醋排骨、我為你夾醬鴨一陣客套禮貌之后，開始邊吃花生，邊聊家常?！拔覀?nèi)A鐸九月份就去英國念研究生了，哎呀，真是有些擔心?！?p>　　“這么巧啊，韓焓也是，九月份去英國。楚華鐸同學是去哪個學校?。俊?p>　　“叫個什么曼斯特？”

　　“曼徹斯特！”

　　“啊對對對——韓同學也是？”

　　兩個母親齊刷刷地看向楚華鐸和韓焓。非常嚴肅又期待地等著兩個孩子交代點什么。韓焓咕嚕咽下去一口楚華鐸叫服務員給她燙熱的橙汁。轉(zhuǎn)過去看著楚華鐸。

　　“那個憨憨說。不是。那個韓焓她說有東西落在學校了，我陪她去拿一下?！表n焓趕緊跟著楚華鐸撤退。

　　“不是，我有話問你呢?！背A鐸媽媽試圖叫住他。不過韓焓媽媽說，年輕人需要空間。韓焓絕對想不到自己嫻雅淑靜的媽媽，有一天也會跟其他有女兒的媽媽一樣，這么熱切積極為她建立跟潛在的婆家人之間的融洽關(guān)系。

　　“你剛才是不是沒聽見你兒子叫韓焓啥？”楚華鐸媽媽是聽到他好像重復說了一遍韓焓的名字。

　　“他叫的是憨憨”。接下來韓焓的媽媽就開始給楚華鐸的媽媽滔滔不絕地講解“憨憨”這個詞在重慶話中可以有哪些意味了。

　　飯店冷清了一年半載，這幾天終于是有了些生意。平時學生都在學校里，進出校門都要審批。周圍的餐飲、服裝和商場，這兩年都陸續(xù)關(guān)了門，換了老板。出了校門就不能再進去了，即便有審批，韓焓和楚華鐸的校園卡使用期限也已經(jīng)到了。

　　“我們?nèi)W校大門口拍張照片吧?！背A鐸撐著傘說。

　　“大叔我們拍個照就走?！表n焓看見保安大叔有過來提醒他們的態(tài)勢。

　　“你們注意進出車輛就行。”

　　楚華鐸把傘放到樹腳下，拿出手機。將近四十厘米的高度差，加上幾十厘米的手臂長，鏡頭遠到韓焓想把他咬一口。

　　“你給我蹲下來！”所以這張照片就是非常寫實地描繪了，祖國的園丁在灌溉花朵的場景：韓焓右手舉著他的手機，左手放在楚華鐸頭頂，揪住一撮黑頭發(fā)，認真察看花兒長勢。楚華鐸倒是開心得像朵向日葵，比了個剪刀手在額頭。

　　下午一點，學校里的上課鈴響了。再多聽一遍這個聲音，以后只能自己提醒自己：該上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