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之后,當整座大理城的人們都還在把中秋夜那場神秘的大火當做熱門話題時,溫小宇已經(jīng)在無量山梵唄洞的石門前跪了兩天兩夜。
那石門并不平整,甚至粗糙得有些猙獰,但它的厚重和冰冷是不容置疑的,它連一絲將要打開的跡象都沒有。
溫小宇六歲的雙眼前,卻早已飄滿了五顏六色的小星星。
這些小星星浮來蕩去漸漸匯成了熊熊的復仇火苗……
火苗一共是十八處,這一點溫小宇絕對不會弄錯。
因為每一處都是他一瓢一瓢先澆了油才點燃的,其中十五處是房間的床柜,一處是廚房,一處是大門,最難的一處是大院里的那堆尸體,他最少來回跑了四十九趟抱柴草,又最少來回跑了四十九趟用瓢舀油澆上,最終才把火給點著的—這是第十七股火苗。
第十八股火苗來自怎么也鎖不上的大門。幸好蒼山腳下風大,火苗躥得快,還不到半個時辰,偌大的溫家堡就成了一片廢墟,溫小宇目光里的火苗也就消失了……
消失后的小星星已經(jīng)不是五顏六色的,而是很暗很暗的一片。
這時候那扇猙獰的石門轟然洞開,戒癡禪師出關了。
戒癡禪師的愛好也很特別,他喜歡閉關參禪和念阿彌陀佛。
戒癡禪師沒有弟子,所以他一旦閉關就是“辟谷”。
辟谷就是不吃不喝扎扎實實地挨餓。
所以他閉關的時間一般并不長,最長的一次也就是一個月。
他出關后的第一件事,是到洞外恨不得把那條山間小溪一口喝干,然后雙手搓揉著鼓鼓囊囊的大肚皮,樂呵呵地自言自語:“這才叫做一口飲盡西江水?。 ?p> 戒癡禪師甫一破關,就差點踩著跪在洞口的一個搖搖欲倒的憔悴兒童。
這使他大吃一驚,說:“你這個小孩,跪在這里干什么?真是……真是阿彌陀佛!”
行將昏倒的溫小宇突然就有了精神,說:“我……”
戒癡說:“我什么我!愛跪你就跪著吧,我要去一口飲盡西江水了?!?p> 戒癡酣暢淋漓地喝了一肚子水回來,見溫小宇居然歪倒在地不省人事,就說:“這算是什么呀!簡直阿彌陀佛透了頂!”然后就像拎一只小貓那樣把溫小宇拎到距此不遠的另一個山洞里,放在一張石床上,自己端著一口破鐵鍋出去了。
石床很涼,溫小宇悠悠醒轉(zhuǎn),不知身在何處,目光所及,只知這是一個山洞。
戒癡端水回來,在洞外生起了火,支上破鐵鍋后,又進洞不知取了什么出去,然后就再無聲息。
溫小宇掙扎著坐起來,發(fā)現(xiàn)洞里除了一只很大的甕和一只烏沉沉的土碗外,其它一無所有,覺得很奇怪:戒癡禪師住在這里么?天冷了他蓋什么呢?剛想下床到洞外看看,眼前一黑又歪倒了。
再度醒來時見戒癡一動不動地在洞口跏趺而坐,溫小宇剛一睜開眼睛,就聽戒癡禪師說:“趕快把床尾的那碗稀飯喝了,聽我給你說一條禪理?!?p> 溫小宇喝了那碗粥,覺得有了點兒力氣,就說:“大師,我……”
戒癡說:“什么狗屁大師!你也大師我也大師,世上哪有那么多大師。聽好了,這條禪理來自《金剛經(jīng)》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溫小宇說:“這個我知道?!?p> 戒癡說:“我還沒有說呢你怎么就知道了?”
溫小宇說:“應該沒有住處,把家一把火燒了,才會生出狠心,把武功練好了為家人報仇。是這個意思吧?我爺爺讓我……”
戒癡大怒:“胡說!簡直是……阿彌陀佛!”
溫小宇說:“當然是阿彌陀佛。我們一家人,一夜之間就有十六個成了尸體。我不是因為年紀小,而是因為不會武功才撿了條活命,你說這不是……這不是阿彌陀佛得很么!”
戒癡一愣:“不會武功才撿了條活命?這么說來,是李然那搗蛋鬼干的事了?”
溫小宇咬牙切齒地說:“不是那個魔頭又有誰殺得了我爺爺!???!你認識李然么?”
戒癡說:“見了不就認識了?哼!你這小孩好大口氣,你爺爺又是哪路羅漢菩薩?!”
溫小宇說:“我爺爺不是羅漢菩薩,他姓溫,叫溫日新,人家都叫他溫大俠?!?p> 戒癡說:“什么大俠大魔,干的還不都是大犯佛門首戒殺生的勾當。只不過那個溫日新嘛,有時候也干點行善積德的事。怎么,是他讓你來找我的嗎?”
溫小宇說:“我爺爺在與李然動手前,悄悄對我說,當今天下,能治得住李然的,就只有你一個人了,他讓我來這里找你,并且不準我向任何一個人問路,害得我在這山里轉(zhuǎn)了二十八天?!?p> 戒癡禪師像是自言自語:“他倒也還算沒有失信。見鬼!當年他燒佃農(nóng)們的借據(jù)欠條時,我真不該一發(fā)慈悲就把這里告訴他。這下我的麻煩大了?!?p> 溫小宇眨巴著眼睛問:“什么麻煩大了?”
戒癡頓時跳了起來,指著溫小宇高聲吼道:“你就是大麻煩,你不知道嗎?!我一破關就差點把你踩死了。要真把你踩死,我這二十年的苦修豈不都被你給糟蹋了?還有,你跪在我閉關的洞門外,如果我這次閉關不是十八天而是二十天或者一個月,你不就得餓死了嗎?你餓死了事小,但我這次閉關豈不就變成非但沒有功德,反而罪孽深重了嗎?你說,你不麻煩誰麻煩!”
溫小宇瞠目結(jié)舌。戒癡禪師氣呼呼地吐了兩口粗氣,突然面露大惑不解之色,問溫小宇
“這倒奇怪了,我那閉關的梵唄洞,連段溫也不知道,你怎么就會跪在那兒呢?”
溫小宇說:“我也不知道。我只感覺你肯定在那里面閉關參禪或者念阿彌陀佛。”
戒癡說:“這就真有些……真有些阿彌陀佛了。對啦,你叫什么名字?”
溫小宇說:“我叫溫小宇?!?p> 戒癡的火氣又上來了:“大就是大,小就是小,!簡直是……”
“簡直是阿彌陀佛,”
溫小宇說,“你是要這么說嗎?名字是爹娘給起的,我也沒有辦法?!?p> 戒癡禪師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說:“你這個小孩有些意思。這樣吧,我估計自己能夠修成正果,劈柴燒飯這些俗事就不能再多干了,反正你還俗不可耐,你就留下來幫我干這些事情吧?!?p> 溫小宇說:“我是要留下來。但留下來是為了向你學武功,然后找李然報仇!”
戒癡說:“所以我說你俗不可耐嘛。不過你年紀還小,這也情有可原。學武功沒問題,但得看你把我服侍得怎么樣。”
溫小宇說:“好吧。咱們一言為定!”
戒癡說:“一言為定就一言為定,只是你現(xiàn)在給我趕快下床,住到隔壁裝柴的那個洞里去。這張石床是我修習禪定用的,你多呆一刻它就會多沾一分俗氣,這對我的修煉是有阻礙的?!?p> 溫小宇哼了一聲,說:“冷冰冰的,你求我坐我還不愿意呢?!?p> 戒癡禪師把溫小宇帶到相隔約二十步遠的另一個山洞,這個洞果然只有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木柴。戒癡說:“我住的那兒叫千佛洞。往后你就住在這里了,你很俗,干脆就叫小俗洞吧?!睖匦∮钚南腚y聽死了,還不如用我的名字叫小宇洞。
又說:“我的床呢?”
戒癡指了指空地,說:“去抱些干草枯葉來墊上不就行了?”
溫小宇嘴一扁,差點沒哭出來。
戒癡說:“我有事要離開這里幾天。千佛洞里的那個木甕里有米,餓了你就自己煮了吃。山上的野果不要亂吃,有些是有毒的。”
溫小宇裝作無所謂,說:“我們家十六個大人都死光了,你還以為我不懂事么!”
戒癡說:“那就……那就阿彌陀佛了?!?p> 話剛說完,戒癡禪師就像突然蒸發(fā)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