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六年,深秋。
寅時(凌晨四五點(diǎn)),老茶館便開了門。伙計先把爐火燒得通紅,將注滿井水的銅壺,排放在爐面掏了洞的鐵板上。然后,安置木桌、竹椅,往白瓷茶碗里放入的綠茶,便是就位了。
曙光初透,第一批喝早茶的客人紛至沓來。但到了午后,茶館才最為熱鬧,
說書人驚堂木一拍,滿座寂然。
徐文蓉深吸了一口氣,暗道:今兒個護(hù)胸裹的緊了點(diǎn)。
對!你沒看錯,正是護(hù)胸。
文蓉是穿來的,而且還是女扮男裝的說書人。
十年前乍穿越至異世,她茫然無措,險些凍死,幸好常年在茶樓的老說書人撿著了她。
老說書人漂泊半生,無兒無女,撿到小文蓉后,不僅待她如親閨女一般,更是將自己說書的技藝手把手的傳給了她。
三年前,老說書人駕鶴西去,文蓉便頂了她義父的缺,在茶館說起書來。
她從小到大一直扮男裝,雖然瘦弱,身高卻有,說起書來更是一套一套,起承轉(zhuǎn)合樣樣不少,比起她故去的干爹更有勝之一二。故而一時半會倒是沒有人覺察半分??恐@水磨的嘴皮子功夫,她的小日子到過得也還算滋潤。
高臺上,僅條桌一張、折扇一把、醒木一方、清茶一盞,文蓉清了清嗓,婉轉(zhuǎn)悠揚(yáng)說開來:
話說古詩云:“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yáng)鞭。都護(hù)軍書至,匈奴圍酒泉。關(guān)山正飛雪,烽戍斷無煙。”
說的正是咱們大慶這塞外西北的酒泉關(guān)。
要說三十年前,咱這塞外西北的酒泉關(guān)啦,那可真真是這大慶王朝有名的三不管地帶。因著地勢連著北匈奴,常年受外族們的欺侮,百姓們常年飽受戰(zhàn)亂流離之苦。
要不是當(dāng)朝國舅爺李護(hù)老將軍有覺悟的放棄京里頭的春花秋月,自動請纓來這荒涼斷壁殘垣的漠北鎮(zhèn)守。只怕咱這塞北苦難的日子是沒個頭。
說起來這李老將軍可真是當(dāng)世少有的英雄豪杰,戲文所說的那:'彎弓辭漢月,插羽破天驕!'卻是他不假。
若是李家只有李老將軍一個英雄,那也不甚稱奇。偏偏是李家軍將門虎子,少年出武威,六子六將軍,能人?。±罴覍㈤T七子出征大勝凱旋,硬是打趴了,打怕了那北匈奴,叫這群蠻子肖想再來進(jìn)犯。
“不能夠啊?”
底下一中年男人,肩搭一米來長的煙桿,趁著說書人換句歇停的空隙,插話問道:“我聽說李將軍的第六子可是老將軍的老來子,算下來,今兒個也不過十三四歲,半大的娃兒哪能出征?。俊蹦腥藛柾?,對著長煙槍,大大的猛吸了一口煙,吞云吐霧起來。
店里頭的伙計們也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趁著中年男人問話的空檔,忙手提金色銅壺,穿梭著摻茶續(xù)水。但見開水如銀龍從長長的壺嘴飛身而出。即使距離茶碗幾尺遠(yuǎn),卻滴水不漏,恰到好處。盞中茶葉浮浮沉沉,正如說書人所講的故事情節(jié)跌跌宕宕。
文蓉斜眼瞧見各位客官的清茶都已續(xù)好,微微一笑,不急不忙的回復(fù)道:“這位客官所言不假,李家六子卻是不過十二三,但自古英雄自古出少年,長江后浪推前浪。這李家的小將軍可是從乳娃娃時便被李老將軍和眾位哥哥帶至軍營,可謂銀槍拿的比筷子好?!?p> 話畢,文蓉雙手輕扣,合著拍子呤唱道:“少年鞍馬適相宜。從軍樂,莫問所從誰!”
她的聲音時而低沉如竊竊私語,時而高亢似洪亮山歌:“控弦盡用陰山兒,登陣常騎大宛馬!戰(zhàn)伐有功業(yè),焉能守舊丘!”
說書人一氣呵成,流暢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且吐字珠圓玉潤,絕不含糊。
茶館里頓時掌聲雷動。
茶客中的豪爽之士,則起身打賞,將錢幣扔進(jìn)銅盤“叮當(dāng)”作響。
說書人側(cè)耳聽著銅錢入盆的聲音,微不可見拉了拉嘴角,竟是露出來一絲嬌俏的笑顏來。
中年男人正好撇見,疑心看左,忙不迭的揉了揉眼,再定睛一瞧,卻見那身著半舊青衫的年輕男人正立在臺上,手握折扇,飄飄灑灑,玉樹臨風(fēng),那有半分姑娘家的模樣,只好癟了癟嘴,接著發(fā)問道:“按小先生這般說來,這李將軍滿門豪杰,又是皇親國戚,那能這般灑脫的離了京城,舉家遷移到咱這鳥不生蛋的地兒拉?”
“客官,您這話可是問的頂呱呱!”
文蓉眉眼一抬,接著說道:“李老將軍原就戰(zhàn)功赫赫,一母所生的胞妹又是當(dāng)今皇后,這般的功績和盛勢當(dāng)是京里頭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老將軍雖說是武將出身,但祖上卻是文臣建功,繞是懂得花無百日紅之理,火上添油的日子里頭忙請了奏,自求來鎮(zhèn)守這大慶王朝的北大門?!?p> 一身素衣,落落而立在裊裊茶煙中的說書人,眉眼生動,布衣長衫,返璞歸真,氣度清雅至極,確有味道。
問話的中年男人都不禁看呆了,忘了抽煙,張著大嘴,一巴掌拍在大腿肉上,疼的呲溜牙還忍不住叫聲“好!”忙又接著問道:“然后勒?”
說書人語氣一頓,接著說道:“咱酒泉關(guān)荒涼一些又何妨。將軍壯志存高遠(yuǎn),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金戈鐵馬,收復(fù)河山,百戰(zhàn)之死而無怨!”
話及此處,說書人手中的折扇“呼呼”的一開一合,與有榮焉的拍胸?fù)P眉,一腔英雄豪情。隨即又抄起條桌上的清茶盞,胡塞了一???,接著講道:“客官們可是有目共睹,在老將軍的努力下,外敵平了,日子安穩(wěn)了?,F(xiàn)下咱這酒泉關(guān)雖不比京城那般繁花似錦,百姓們卻也安居樂業(yè),別有一番滋味。”
臺下頓時又是一陣起伏不定的叫好聲,新一輪的打賞又隨之而來。
徐文蓉抿了抿嘴,暗喜:“今兒個收獲頗豐,下了堂,正好可去留香齋點(diǎn)個大螃蟹,打牙祭?!?p> 心下如是想著,面上卻半分不顯,繼續(xù)心目不斜視,亭身而立的站在這說書臺上。
…
“城破了!李老將門滿門都戰(zhàn)死了!”
茶樓外鬧市街道突然傳來凄慘的叫聲:“北蠻子打進(jìn)來了,趕緊逃命罷!”
茶樓里頓時嘈雜一片,混亂不堪。
北蠻子兇狠無比,凡是攻陷的城池必要屠城,所到之處,必是寸草不留。聽得鬧市如此一聲喊,城門外又是哀鼓聲鳴,百姓們那顧得真假,當(dāng)下便是卯起來逃。
徐文蓉心下一沉,倒也顧不得驚慌,彎腰抽出高臺側(cè)邊的一個鼓鼓攘攘的書包,順手摸了一把桌底的黑灰,胡亂幾下抹在臉上,接著左右一扯,半新不舊的青衫長袍翩然落地,露出一身灰乎乎,看著不打眼的勁裝來。然后一刻不停的跟著涌動的人流朝城門方向跑去。
雖然文蓉直覺今個兒城破之事,事出突然,怪有蹊蹺,但現(xiàn)下她也顧不上真假,只得緊跟著人流,逃到城外再說。
酒泉關(guān)這近三十年一直是壓著北蠻子打,現(xiàn)下好容易北蠻打進(jìn)來了,斷然不會輕饒這城中的人。輕則是刀劍下的枉死之鬼,重則是亡國屈辱中飽受柔躪的奴隸。
常年女扮男裝混在市井中說書的徐文蓉自是比誰都清楚。此時此刻,一定要在混戰(zhàn)中趁機(jī)逃出酒泉關(guān),這是她唯一的活命機(jī)會了。當(dāng)下大氣都不敢出,緊背著書包,亦步亦趨的跟著逃難的人群。
大隊伍好容易來到城門上,卻遙望見一個身穿黑色鑲金邊鎧甲的年輕將領(lǐng),身姿挺拔地立在染血的城池之上。他目光深邃凌厲,透著深沉的嗜血之感。
“不好!這看著是內(nèi)鬼,只怕今天不會讓這城墻下的人活著出去!”徐文蓉身子一僵,心里已然明白,趕緊轉(zhuǎn)身朝東城墻跑去。
今年五月大旱,附近的城鎮(zhèn)都遭了災(zāi),老將軍體恤災(zāi)民,在東北城墻角跟兒開了個小門,好讓災(zāi)民進(jìn)城。為了預(yù)防有北蠻奸細(xì)渾水摸魚混在災(zāi)民里頭進(jìn)城,這小門處常年由老將軍的嫡系鎮(zhèn)守排查,所以目前看來這是最安全,也是最有可能逃出生天的地。
還沒等文蓉跑遠(yuǎn),就聽聞耳后箭如雨下,凄厲痛苦的喊叫和掙扎聲響徹天際。
文蓉顧不得回頭,也不敢回頭,只得撒開腿來,沒命的跑。
突然,她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定了定神,低頭一看,只見一血衣少年,胸前橫著一把大刀,眉眼緊閉的躺在一堆箭雨穿叉的尸體旁。
“還有氣兒!”
徐文蓉看著少年輕微起伏的胸膛,無暇多想,下意識的拉起少年往背上一放,又快速的抽出腰帶,從后往前繞上少年,打了個死結(jié),起身又繼續(xù)往前跑。
徐文蓉本就高挑瘦弱,此時背上又背著一個十三四歲,半大的孩子,當(dāng)下行動力便減緩了一半,耳邊全是插著發(fā)絲掠過的弩箭,沾裳刺肉。
一不留神,短衫貼肉之處,被飛來的羽箭尖穿了一洞,幸得她尚算機(jī)靈,聽音辨位,扭身一讓,羽箭貼著皮飛出。虛驚一場。
不過,經(jīng)此一著,文蓉哪敢再分神,她緊咬牙根,扯緊了背上的腰帶,盡量的彎下腰來,貼著城墻邊兒,小步跑著。
就在這時,文蓉突覺勁風(fēng)撲面,急回頭一看,身后突然六支烏金鐵箭從四方包抄電射而出,半空中鏗鏗連聲。
羽箭迅猛異常,銀光利刃,夾風(fēng)而至!避無可避!
她心下一震,暗道:“天要亡我!看來姐今天便是要交代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