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 一夜
巧合的是,中午剛罵完了虞衡司,下午的時候,虞衡司的人就突兀的出現(xiàn)在了程府的門口。
登門拜訪。
雖然是客人,措辭恭敬又文雅,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你欠我錢的傲慢模樣……配合那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活像是面具呆久了摘不下來。
那幾個黑衣機(jī)關(guān)師在擺滿健身工具的‘書房’里待了沒多久,就很快神情陰沉的道別走人。
似乎話不投機(jī)。
“你是不是又拉人去鍛煉了?”
李白問道。
“呵,但凡他們有那么一點(diǎn)想鍛煉的想法,還至于長成那種無聊的樣子么?!背桃Ы饹]好氣兒的端起茶杯,一口悶掉,咀嚼著茶葉:“還浪費(fèi)我一壺好茶。”
李白搖頭感慨。
沒想到,長安城里無往不利的虞衡司,如今竟然在程府吃了癟。
“你這個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哈哈,你猜?!?p> 程咬金神秘一笑,拋弄著手上的茶碗,一臉得意,就是不說。
而在桌子上,那些虞衡司的機(jī)關(guān)師忘記帶走的錦盒里,一顆拳頭大小的琉璃珠映照著庭院里的陽光,熠熠生輝。
“我還是說什么要緊事?!崩畎琢巳唬骸八麄冞@是在向你行賄?”
“喂,我程老爺可是出了名的兩袖清風(fēng)的,你可不要亂說……”
程咬金瞥了一眼桌子上的東西,嫌惡搖頭:“這玩意兒與其說是寶貝,不如說是麻煩更好?!?p> “這什么?”
“機(jī)關(guān)核啊?!?p> 程咬金哼笑一聲。
不可能,機(jī)關(guān)核我見過,怎么可能這么大……
話還沒說出來,李白就反應(yīng)過來……自己唯一見過的那一顆荀青的機(jī)關(guān)核,恐怕真的是整個長安最便宜的那一顆了。
可是和李白見過的那一顆又不一樣。
總感覺,色彩黯淡了許多?
“別看了,是假的?!?p> 程咬金搖頭:“最近成立出現(xiàn)了一大批偽造的機(jī)關(guān)核,急的虞衡司跳腳,現(xiàn)在才想起來到處燒香拜佛找人幫忙了。往日得罪人的時候怎么不想著做事留一線呢?哼,就算我同意,恐怕其他人那里也不好使……要我看,這一次十有八九虞衡司要吃個掛落,搞不好在朝會的時候會被拿來做反面教材?!?p> 那些背后所隱藏的蠅營狗茍,李白并不在乎,他端起那一顆偽造的機(jī)關(guān)核,仔細(xì)分辨。
忽然想起荀青手頭的“寶貝”了。
那一顆從奚車綁架案現(xiàn)場他從綁匪懷里摸到的東西,比這一顆要小很多,但依舊是難得的機(jī)關(guān)核……
難道這兩件事情中間還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奈何,程咬金所知道的也并不多。為了不讓荀青又牽扯到新的麻煩里,李白也沒有多講,只是準(zhǔn)備了一封信,打算讓黎鄉(xiāng)晚上來的時候幫自己帶回去問一問。
只是,當(dāng)天傍晚,黎鄉(xiāng)沒有來。
一直等到暮鼓三百聲響完。
那個少年都沒有出現(xiàn)。
李白的心頭漸漸浮現(xiàn)陰云。
更早的時候,在午后,一片哭喊的聲音里,破碎的店鋪中升起濃煙。那些打雜的暴徒們粗暴的將火焰點(diǎn)燃,把鋪?zhàn)永锏囊磺懈吨痪妗?p> “看到了嗎?這就是違章搭建的下場!”
穿著一身青色新衣裳的男人洋洋得意的回頭,沖著地上哭喊的老板啐了一口:“都是你們這幫為了一兩個遭錢兒敗壞市容的家伙,長安城才變得這么擁堵——還敢哭,打的就是你們這幫不知羞恥的老東西!”
說罷,他沖上去就是一腳。
地上鼻青臉腫的男人抱著自己的妻子,憤恨的質(zhì)問:“王安六!大家都是遺民,當(dāng)年你快餓死的時候,還是我家給了你一口飯吃!你難道沒有良心嗎!”
“良心?你這老東西配跟我講良心?”
王安六臉色越發(fā)的難看,帶著自己的同伙沖上去對著店主拳打腳踢,掀起了原本用來煮胡辣湯的大鍋,砸在了地上,直接砸成了粉碎!
直到憤怒的咆哮聲從巷子外響起。
“住手!”
荀青匆匆的跳下馬車,推開圍觀的人群,看到王安六得意洋洋的樣子,還有滿地狼藉,頓時臉色就變得鐵青。
“這都是你干的?”
“這叫打掃長安市容?!?p> 王安六和身后的同伙大笑起來,笑罷,冷聲擺手:“滾遠(yuǎn)一些,阿狗,看在往日交情的份兒上,我不找你麻煩?!?p> “王安六,我知道你加入青衫會之后腰桿硬了,靠著踩在自己舊日親朋的頭上作威作福,威風(fēng)的不得了?!?p> 他從牙縫里擠出了沙啞的聲音:“如果過幾天道玄公醒了,知道你這么做,你覺得你那些好兄弟護(hù)得住你?”
提到道玄公,王安六勃然色變,下意識的后退了一步,緊接著又漲的通紅,怒不可遏的挽起袖子來,直接拔過同伴手中的鐵棍走上來,怒喝:
“搬出一個老東西來嚇我?阿狗,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送你去陪他?”
“好啊,來!”
荀青的臉色抽搐了一下,卻沒有露出他所預(yù)想的那種抱頭逃跑的膿包樣子,竟然站在原地一步不動,反而從袖子里掏出了一張鐵牌,放在他的面前:“知道這是什么嗎?機(jī)關(guān)師憑證——今天這么多人在這里看著,我不還手,你敢動我一下,今晚去虞衡司的大牢打地鋪吧!”
他怒吼:“真以為長安沒有王法么!”
當(dāng)往日那個被人瞧不起的慫包阿狗都硬氣起來的時候,王安六本能的想要讓他知道出頭的代價(jià),可當(dāng)荀青忽然從袖子里把機(jī)關(guān)師的憑證掏出來時,王安六才反應(yīng)過來……如今的荀青已經(jīng)考上了機(jī)關(guān)師,不再是那個人人欺辱的阿狗了。
但看著往日的敗犬如此猖狂的樣子,他就氣得雙眼通紅,手里的鐵棍剛抬起來,背后幾個同伴互相看了一眼,趕忙撲上去,抓手的抓手,抱腰的抱腰,沒敢讓他真動手。
“大哥,算了算了……”
“且讓他猖狂一陣子?!?p> “怎么去叫人,回頭就讓他知道得罪青衫郎的后果!”
在匆匆拋下幾句狠話之后,連拉帶拽的扯著王安六走了。
一片狼藉中,荀青站在原地劇烈喘息,雙手發(fā)抖。
不知道究竟是氣得還是嚇得。
等終于冷靜下來之后,就回頭看向了地上的老夫婦,還有他們早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攤子,嘴唇囁嚅了一下,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了。
反倒是安慰完妻子的老板緩緩起身,誠懇致謝:“多謝你了,阿……青,如果不是你的話,今天我們恐怕真要被活活打死?!?p> “叔叔叫我阿狗就好了,那群狗仗人勢的東西也就是仗著道玄公受了傷,無暇理會他們,才會出來做跳梁小丑?!?p> 荀青安慰道:“早晚會有清算的?!?p> “但愿如此吧?!崩习鍝u頭嘆息,已經(jīng)心如死灰。
荀青建議:“如果不嫌棄的話,這里收拾出來之前,這兩天先住在我家吧?!?p> “收拾一下,還能住人,哪里能麻煩你呢?!崩习蹇赃炅税胩?,搖頭:“算了算了?!?p> 他知道荀青這些日子忙得不可開交,哪里還能再去麻煩他呢。
“我家不行,道玄公的工坊總沒問題吧?”
荀青踏前一步,抓住他們的手:“就算是道玄公知道了,也肯定會贊同我的。況且,最近工坊里那么多人吃飯喝水,都總要有個人幫襯吧?叔叔嬸子你們請千萬不要拒絕?!?p> 老夫婦對視一眼,沉思片刻之后,終究還是應(yīng)下了。
荀青松了口氣,帶著其他遺民幫襯著他們收拾了東西,送上機(jī)關(guān)馬車,正準(zhǔn)備抓著東西再去拜訪一次祝夫人,卻聽見遠(yuǎn)方機(jī)關(guān)馬車再次疾馳而來。
是工坊的運(yùn)貨車。
幾乎撞在墻上。
在車上,御手神情惶急的跳下來:“阿狗哥,不好了!”
“怎么回事兒?”荀青心頭一緊:“青衫郎那幫狗東西又鬧事了么?”
“不不不……不是他們!”
御手干澀的吞著吐沫,劇烈喘息:“是工坊……道玄公……大夫說,道玄公傷勢惡化,已經(jīng)高熱了!”
死寂。
荀青呆滯的看著他的面孔。
踉蹌后退了一步。
扶著墻壁,幾乎快要站不穩(wěn)。
一顆心,終究是沉進(jìn)了谷底。
遠(yuǎn)方,響起坊市震顫的轟鳴巨響。
劇烈的震顫傳來。
仿佛地動天搖。
一直等到半夜,黎鄉(xiāng)都沒有到來。
令李白心中的不安越來越濃厚。
等不下去了。
“不行?!?p> 他跳起來,走向大門:“我得立刻回去!”
“都宵禁了,你出坊是給巡邏的金吾衛(wèi)送業(yè)績么?”
院子里啃著雞腿下酒的程咬金抬頭:“你的朋友沒事兒,放心,我可以向你保證……”
“抱歉,我可沒有把朋友的安危交到別人手里的習(xí)慣!”
“那看來就沒有別的辦法了?!?p> 程咬金搖頭,把手里的雞腿骨嘎嘣嘎嘣的嚼碎了,緩緩起身:“還記得你答應(yīng)過我的事情么,李白,不打贏我,你哪兒也別想去?!?p> “那就來啊!”
李白冷聲說:“誰怕!”
這一次,不給這個家伙再爆衫的機(jī)會,他一步踏前,揮拳!
向著鐵壁發(fā)起沖擊!
一刻鐘后,李白踉蹌的后退,無力的坐倒在臺階上,汗出如漿,在‘千日醉’的藥效之下,再沒有站穩(wěn)的力氣。
而程咬金只是臉上不疼不癢的腫了一塊而已。
“技不如人,就要乖乖遵守約定,回去休息吧。”
程咬金扯了一張抹布過來擦著臉上的汗水,“晚上別想著逃跑哦,我后腦勺都長著眼睛的,如果你敢跑的話,劍我就再也不會還給你了?!?p> 他轉(zhuǎn)身,哼著歌離去。
腳步輕快。
而李白卻疲憊的躺在臺階上,再也沒有動彈的力氣了。只是沉默的看著黑色的天穹,霓虹之后斗轉(zhuǎn)星移的夜空。
許久。
在和程咬金打過一架之后,他總算是稍微冷靜了一點(diǎn)。
然后,就感覺到一張熱毛巾丟在了他的臉上。
程咬金的大腦袋從斜次里探出來,手里還捏著夾子,沖著他得意一笑:“估計(jì)你今晚是沒力氣洗澡了,自己擦擦臉得了。”
李白伸手,按住熱毛巾,蓋在臉上。
深呼吸,許久。
無聲的嘆息。
而程咬金,坐在他旁邊的臺階上,啃起了蘋果。
“其實(shí),‘天上人’這個綽號很適合你。”他忽然說。
“嗯?”李白不解。
“你看,就是天上翱翔的人嘛,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無拘無束,輕靈自在——像是仙人一樣,遠(yuǎn)離塵埃。”
程咬金說:“也遠(yuǎn)離地上的事情。”
“……”李白皺眉:“總感覺不像好話?!?p> “不,是惋惜。”
程咬金說:“像你這樣具備著才能和天賦的人,具備常人所不能及的力量的人,注定會大有作為。
你不應(yīng)該和那些與你無關(guān)的事情牽扯太多,落入人間,只會讓你迷失在這個世界里。因?yàn)榈厣系氖虑樘珡?fù)雜了,也太麻煩,每個人的心里想的都各有不同,所有人匯聚在一起,就只會變成一個巨大的漩渦。
多少天才離群索居或許便能夠有所建樹,可是卻偏偏懷揣著自信與好奇,一頭撞進(jìn)漩渦里來……然后,不知不覺,和一開始的方向漸行漸遠(yuǎn)。等到反應(yīng)過來之后,一切都悔之晚矣,年老力衰,縱然有一腔豪邁景愿也再無能為。
還有更多的人,竭盡了自己的一生,都沒有能夠找到答案?!?p> “……”
李白沉默片刻,摘下臉上的毛巾,抬起眼睛看向身旁的男人:“我不喜歡你說的話,我也并不覺得飛在天上是什么可驕傲的事情。
我要做什么,只是因?yàn)槲蚁胱龆?,希望你不要誤會?!?p> “哈,我知道,天才的自傲嘛?!?p> 程咬金搖頭笑了笑:“要我說,你其實(shí)根本沒必要著急……因?yàn)?,就算你著急,也沒有用。”
“安樂坊的事情,不是一把劍能夠解決的,李白。”
這個粗豪的男人回過頭來,看著他,早已經(jīng)看穿了復(fù)雜混亂的局勢:“你代替不了盧道玄,也救不了他們。
人必須學(xué)會自救,李白,這不是你的劍能解決的事情——倘若安樂坊的遺民依舊還是一盤散沙,不成氣候的話,那么哪怕你為他們付出的再多,也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
能夠讓他們從深淵里爬起來的,只有他們自己。
你能管得了一天,難道你管得了一輩子么……或者說,你有像你們大長老那樣的決心么?”
程咬金輕嘆:“他傾盡自己的一生,將所有的心血都奉獻(xiàn)給那一座坊市,不求回報(bào),只為了讓那些孤苦無依的人活的更好。
他知道其中的辛酸和痛苦,所以才不想讓你重蹈覆轍——你還太過年輕,李白,這不是你應(yīng)盡的職責(zé),你不屬于安樂坊,也沒有欠他們什么。
你的一生如果因此而蹉跎在這里,就太可惜了?!?p> “我沒想過那么偉大的事情!”李白抬起頭,認(rèn)真回答:“我只是想要保護(hù)我的朋友而已!”
“哈,如果安樂坊的那群人還是這副一盤散沙的倒霉樣子的話,誰會想辦法針對你的朋友啊?
為他們帶來禍患的反而會變成你吧?”
李白,愣住了。
“怎么?沒發(fā)現(xiàn)么?你自己才是那個讓惡棍們真正燃起殺意的人啊,李白!”
程咬金微笑,似是嘲弄:“回答我,李白,當(dāng)你向?yàn)跤泄魬?zhàn)的時候,是因?yàn)樽约旱膽嵟?,還是為了其他人的哭聲?”
“我……”
李白想要回答,可話語卻停滯了一瞬。
因?yàn)?,就連他自己也難以分清……當(dāng)他向?yàn)跤泄魬?zhàn)拔劍時,究竟是有幾分是為了那些痛苦的哭聲,有幾分是一時怒火上頭。
“看吧?!?p> 程咬金拍手,咧嘴:“就連你自己都就沒想清楚呢。”
短暫的沉默后,李白問:“如果我說是為了他們呢?”
“那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程咬金無所謂的搖頭:“你愛怎么樣怎么樣唄。”
李白惱怒,提高了聲音質(zhì)問:“那因?yàn)樽约旱囊粫r義憤難道就有錯么?路見不平想要拔劍就有問題嗎!”
“當(dāng)然有啊?!?p> 程咬金回頭,淡定發(fā)問:“因?yàn)槟悛q豫了,不是嗎?就在我剛剛問你的時候,你猶豫了?!?p> 李白沉默著。
無言以對。
“不必羞愧,李白,這并不是什么值得慚愧的事情?!?p> 程咬金說:“因?yàn)槟氵€沒有下定決心,你遇到了劍解決不了的事情,你很迷茫,所以,你才需要思考?!?p> “思考什么?”
“我哪兒知道?”程咬金嫌棄搖頭:“總而言之,就先思考到什么時候你不會再猶豫了為止唄。”
李白皺眉:“就算是不會猶豫了又怎么樣?”
“這樣的話,不論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你都不會后悔了?!?p> 程咬金微笑,宛如佛陀拈花那樣,雙眸中洋溢著平靜和睿智:“不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其他人,為了錢,為了藝術(shù),為了美,或者為了其他的什么目的。
認(rèn)真的盤桓自己的決定,謹(jǐn)慎的使用自己的力量,最終,得出一個必然要這么做的結(jié)論。剩下的,就只有百折不撓的貫徹這一份的決心了。
到時候,你就再也不會后退。
如果攔在你前面的是我,你就要打敗我,如果攔在你前面的是整個世界,那你就要將這個世界也推翻。
在這之前,你都還太年輕了……”
漫長的沉默之中,李白愕然的看著他。
就好像無數(shù)復(fù)雜的迷思和困擾之中,忽然找到了一條筆直的通路。難以想象,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會被這個渾身長滿肌肉的家伙當(dāng)頭棒喝。
完全,無言以對。
而程咬金,卻眉飛色舞,得意一笑:“怎么樣?這可是我翻了一宿的戲本才找出來的臺詞,厲害吧!”
“……”
一瞬間,李白心中所有的感激都徹底消散無蹤。
果然,相信這個家伙絕對是自己腦子有問題。但不可思議的是,他心中竟然隱隱升起了一絲領(lǐng)悟。
就好像從一片迷茫中終于抓住了一點(diǎn)什么一樣。
不同于一時的激憤或者是熱血上頭的沖動,而是真正重要和真正令人在意的什么。
但當(dāng)他真正去思考時,這一縷領(lǐng)悟又迅速消失無蹤。
而等他再度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露水從臉上滑落。
天亮了。
“決心……嗎?”
他輕聲呢喃,在膝前,一聲清脆的鳴叫隱隱擴(kuò)散。
宛如虛無的劍刃在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