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思忖著這個家伙的
遠方再度有低沉的轟鳴聲傳來。
有黑衣的男人緩緩登上了高臺,吸引了諸多視線之后,很快有喧囂的聲音再度響起。就連荀青也忍不住起身,神情激動,隨著眾人一同拱手行禮。
“那是誰?”李白問。
“那可是無涯先生啊?!避髑嚯y掩興奮,低聲說:“魏無涯,魏先生!”
早十年就已經名滿長安的大機關師,傳說中的人物,精擅九十六種不同的機關術,機關師中公認的廣博第一,同時也是每年虞衡司機關師資格考試的主任考官,
可謂位高權重。
此刻看到荀青他們在這里之后,他竟然徑直的走了過來,看向了眼前的機關師,肅然問道:“荀青,聽說你也參加了坊主選舉?”
“是?!避髑嗟皖^,聲音有些緊張,“學生冒昧了。”
魏無涯微微頷首,并沒有苛責,反而聞言嘉許:“既然繼承了道玄公的名額,那你也要多多努力了,勿要懈怠。”
“是!”荀青更加的激動了,面色漲紅。
在同荀青聊過幾句之后,他便看向李白,拱手:“謫仙當面,失敬了。”
“魏公過獎?!?p> 李白平靜還禮,“詩詞小道,不值一提?!?p> 雖然出身顯貴,但魏無涯卻一點架子都沒有,也并不以機關師的身份而自傲。不似其他人那樣將李白當做狂妄之徒,反而對他的詩文頗有推崇和贊賞。
在聊過幾句之后,他便在虞衡司其他機關師的拱衛(wèi)之下離去。
拾階而上,踏上高臺。
“要開始了?!?p> 荀青在椅子上坐立不安的翹首眺望,興奮:“入坊之儀!”
李白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忽然聽見低沉的號角聲迸發(fā),高臺之下,儀仗禮樂轟然奏響。
“天時已至,坊序更迭!”
來自未央宮的使者傳下了統(tǒng)治者的旨意。高臺最前方,幾乎快要腳踏云海的魏無涯微微頷首,從袖中抽出一支純白的玉笛。
在他手中,那模樣樸實的玉笛微微一震,竟然開始迅速的增長變化,浮現(xiàn)內部繁復的結構,眨眼間就變得截然不同。
瞬息間,萬籟俱寂,便有清亮的笛聲自云海之上升起,宛如悠長的鯨歌那樣,在四方回蕩。
就在李白愕然的瞬間,便感受到,來自整個腳下的低沉鳴動,宛如整個長安在回應著那笛聲一樣。
云海席卷!
白云卷起了萬丈狂瀾,自無數人的驚呼之中,有龐大的陰影從云海之下浮現(xiàn)。
大地在震顫。
自這機關師與長安的共奏之中!
此刻,數之不盡的機關律自笛聲之下統(tǒng)和,萬物有序,成千上萬的機關在大地之下轟然運行,奏響了前所未有的宏偉音聲。
宛如……天籟!
感受著腳下傳來的,那接連不斷的震蕩,李白陷入呆滯,只是下意識的瞪大眼睛,然后便看到了,龍蛇起陸!
整個天地在轟然運轉。
就在龐大缺口的兩側,龐大的齒輪開始了再度的旋轉,無數火花迸射,機簧飛轉,而龐大的擺臂便從云海之中抬起。
拖曳著那漸漸浮現(xiàn)的巨大暗影,向著這缺口,緩緩的合攏。
就像是有一座島嶼自云中浮現(xiàn)那樣!
從看不見盡頭的深海中轟然扶起,順應著長安的運轉,在笛聲里緩慢無比的向著巨大的城池靠攏。
在陽光之下,排開了萬丈的白云之瀾,展露出威嚴的側影。
不止是此處魏無涯的主持,在長安的傳動層,在云海之下的廢棄區(qū)域,在未央宮,在長安的每一處,來自虞衡司的機關師們緊鑼密鼓的排查、檢驗和推動著每一處機關的運行。
確保新生坊市的運轉順暢。
以人力駕馭著前所未有的龐大機關,完成了這令人瞠目結舌的創(chuàng)舉!
此刻,如潮水涌動的云中,那巍峨的輪廓漸漸清晰。緩緩向著高臺靠攏,就好像一整座山脈邁開腳步,向著長安靠攏。
當沉寂的長安因新生的坊市而再度運轉的時候,便好像連整個世界都在隨之回旋。
一切都宛如塵埃。
“這就是……坊市?”
李白心旌搖曳,難以自持。
“只是坊坯而已?!避髑嗯d奮的握拳,低聲向李白解說:“你看,它的內部其實還很空蕩,而且上面也沒有任何建筑存在。還要起碼十天的時間,傳動層才能延伸到那邊去,到時候,它才能夠通過矩陣真正的接入長安,成為真正的坊市。”
就在所有人驚嘆和歡呼中,新生的坊坯就這樣完美無缺的并入了長安的結構中,再看不見原本的巨大缺口。
甚至大地上連一個接口和縫隙都沒有,渾然一體。
在鴻臚寺解除了封鎖之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興奮的涌入其中,撫摸觀看。讓荀青的神情一陣抽搐,就差沖上去攔住那群家伙,呼喊‘不要動我的坊市’了。
旁邊的李白暗自搖頭。
這家伙,該不是就已經把坊主當成自己家的了吧……
隨著坊市移入大功告成,所有機關師們都松了口氣。可在高臺的最前方,魏無涯凝視著眼前新生的坊市,眉頭微微皺起。
“魏公,怎么了?”虞衡司的機關師低聲問:“可是除了什么茬子?”
“不,并沒有,比預想的還要順暢一些?!蔽簾o涯沉思道:“只是,不知為何,感覺長安的回應有些遲滯?!?p> “長安的運行自有規(guī)律,說不定是其他地方的配合慢了,令傳動層的回應遲滯了些許?!?p> “也有可能?!?p> 魏無涯思索片刻,忽然問:“今年的深度檢查做過了么?”
“遵循司主的意思,五日之前專門進行過一次,一切正常?!?p> “我還是有點不放心,你遞交一份申請,我想要再檢查一次更深的地方?!?p> 下屬頷首,領命而去。
魏無涯一個人再看了一會兒,回頭時,街道上一片歡聲笑語。
但聯(lián)想到長安城里連日以來多位去世的機關師,絲絲不安,便涌上了他的心頭。
在回去路的上,荀青依舊在興奮向黎鄉(xiāng)描述著剛剛的場景,云海日出,坊市入城,中間摻雜著一些機關師們之間的理論和數據以及大量完全聽不懂的專業(yè)名詞。
偏偏次序顛三倒四的,搞的黎鄉(xiāng)云里霧里,根本不明白發(fā)生什么了。
無奈的微微扭頭,向著李白苦笑,投來求救的‘目光’。
李白搖頭,岔開了話題問道:“真罕見啊,你竟然有人管飯都不去。”
“去估計也吃不好,一群人羅里吧嗦打機鋒,不說人話,拿筷子稍微抖一下估計都要被他們回去笑半天。難道我說話好聽大家就會讓位給我?干嘛浪費時間?!?p> 荀青滿不在乎的搖頭:“難得咱們都有空,咱們去東市的得意樓吃頓好的去!”
“羊肉?”
李白眼睛一亮:“配縹酒味道一定不錯?!?p> “酒水請自費謝謝!”
荀青氣兒不打一處來:“這可是給黎鄉(xiāng)補生日的,你不要喝的醉醺醺的好么?”
“那湊合來兩杯凍醪吧?!?p> “不行!”
“醍醐?”李白商量道,“過生辰總要有首詩吧?沒有酒哪兒來的詩意!”
“喂,你這個家伙……”
“不如我來請客吧?!崩栲l(xiāng)忽然插話,李白愕然回頭。
少年笑著,拍了拍胸口沉甸甸的內袋:“最近月錢剛發(fā)下來,我應該是最有錢的?!?p> “不行,你的錢收著別亂花,將來要留著娶媳婦的……”荀青還沒說完,就看到黎鄉(xiāng)將錢袋拿出來,塞進了李白的手里。
“至少酒的話,讓我請吧?!北е玫纳倌陥?zhí)著的提議:“只要分我一杯就好。”
“一杯的話,這些就夠了。”
李白打開錢袋,從里面捏了一角細碎的銀片出來,剩下的剩下塞回了黎鄉(xiāng)的手中,沖著荀青得意一笑:“蘭花換酒錢,傳揚出去,也是風雅一樁。”
荀青愕然:“你不是吃飯不準別人買單的么!”
“這又不一樣!”李白理所當然的回答。
“你這個家伙……還真是變得厲害啊?!?p> “有嗎?”李白疑惑。
或許有,或許沒有。
哪里和原本不一樣了,可終究和曾經自己第一次所見的那個少年沒有什么區(qū)別。
荀青不知道應該作何回答,許久,便忍不住搖頭,無奈一笑。
“切……好歹客氣一點啊?!彼仡^對黎鄉(xiāng)慫恿:“回頭讓他給你多寫個七八來首,彈不完攢起來出本集子,咱也不虧?!?p> “哈哈,才七八首也太少了點,要我說,十七八首也沒問題。”
李白拈著碎銀走在前面,鼻尖仿佛已經嗅到了香甜的酒意。
滿心愉快。
平日里那么人送來的美酒幾乎快要堆積如山,可卻遠不如這一錢不到的碎銀換來的酒更讓人更加暢快。
東市之中人來人往,高樓廣廈之間懸掛著數之不盡的招牌。
仿佛世間一切寶物都堆積在看不到盡頭的商鋪之中,往日里其他地方難得一見的珍品被擺在街邊大聲的喝賣,讓人眼花繚亂。
為了招攬生意,豪商們還砸下了大錢,延請舞姬與歌女在門前的高臺上現(xiàn)場。還有的,干脆推陳出新,買了一艘花船掛著自己家的條幅在天空中固定的軌道巡游。
而更多的則是大宗的出口和批發(fā),店鋪里所擺設的,不過都是樣品而已。
據說光是東西兩個商業(yè)坊市,每日的流水就有數千萬金之多。
繁華之盛,冠以長安之最。
摩肩擦踵的擁擠人潮中,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興奮和期待的事情。而在這里的酒樓生意也紅火的驚人。
如果不是荀青有機關師的身份,外加拉了李白這最近名聲鼎盛的謫仙來的話,都不一定能夠預定上位置。
侍者殷勤的將他們迎上了樓上的包廂,不一會兒便有濃湯翻滾的羊肉鍋端了上來,灑下了一把香料之后,香氣就越發(fā)的令人食指大動。
一旦開始動筷子,荀青渾然忘記這是給黎鄉(xiāng)慶祝生辰,自己的嘴里塞的跟倉鼠一樣,總讓人想起肥豬拱槽的動作。
搞的李白一陣無奈,醞釀了很久的詩性都被搞沒了。
但詩性在重要也不如羊肉。
眼看剛下鍋的羊肉都要給這個家伙撈光了,頓時挽起袖子就加入了戰(zhàn)場。
反倒是黎鄉(xiāng)坐在旁邊,微笑著傾聽他們拌嘴說話的聲音。
手里捧著一個小小的酒杯。
不習慣酒意的辛辣,嗅著杯中的芬芳,原本蒼白的臉色就紅潤了許多。
眼看他不動,荀青塞了滿滿的一碗過來:“快吃,不多吃點,怎么有體力彈琵琶,將來說不定當了長安城第一琴師,個子還是和現(xiàn)在一般高,媳婦都不好找?!?p> “過生辰呢,怎么就光顧著吃了?!崩畎滋嵝眩骸昂么跽f兩句?!?p> “對哦,黎鄉(xiāng)說兩句!”
“……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呀。”黎鄉(xiāng)有些不好意思擺手,“那就祝荀青哥哥能夠成功選上坊主好了?!?p> “這話我愛聽!”荀青得意大笑。
“也祝李白先生早點把大理寺的債還完。”
李白愕然:“為什么到我這里就這么喪氣了!”
“不然狄大人又要派元芳上門收賬了?!崩栲l(xiāng)憋著笑,正準備再說什么,神情就變得困惑起來,不解的回頭,側耳對向身后。
“怎么了?”荀青不解。
“好奇怪的聲音。”
少年輕聲呢喃:“就好像……”
話音未落,轟鳴聲驟然迸發(fā)。
整個得意樓都陡然一震,原本豎起來作為隔間的木板在瞬間破碎,在隔壁的隔間內,浮現(xiàn)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輪廓。
摧堅炮車!
只有在大型戰(zhàn)爭中才會出現(xiàn)的攻城利器,搭載蓄能水晶,專門為攻克戰(zhàn)爭中的水晶防御塔所打造的能量炮臺!
此刻在被人拆了兩個輪子之后,竟然悄無聲息的運進了長安城里,甚至架設在了他們的隔壁,漆黑的炮身對準了他們的所在。
經過了漫長蓄能之后,瞬間,釋放出一團耀眼的電光。
倉促間的變化,李白只來得及掀翻桌子,將荀青和黎鄉(xiāng)壓在地上,緊接著便聽見刺耳的轟鳴從頭頂飛過,撕裂了樓板之后,飛向外面的天空,緩緩消散為一道細碎的光柱。
在磚石墜落和行人們驚恐的尖叫聲里,李白猛然抬頭,隔著升騰的塵埃,看到了炮車后那個愕然的襲擊者。
好像沒有預料到他們竟然能夠躲得過如此突兀的襲擊一樣,低頭開始瘋狂的激活水晶,想要再度開炮。
可劍氣已經揮灑而至,瞬間將炮車斬裂。
內部水晶瞬間爆開,氣浪將襲擊者掀翻,兜帽從頭上落下來,竟然就露出了一張遍布疤痕和火燒痕跡的丑陋面孔。
目光陰冷如惡鬼。
似乎心知自己不是對手,拔出一張折弩,向著黎鄉(xiāng)和荀青連連扣動扳機,趁著李白格擋的時候,他便翻身而出,沿著窗戶外面的滑索,落入人群里,瞬間就混入人海。
“想跑?做夢!”
李白一劍斬碎眼前礙事的樓板,踩在街道兩側的屋檐、路燈和招牌上,向著人群中那個迅速遠離的人影靠攏。
當人群里那個襲擊者自以為逃脫,在遠處得意回頭時,便看到半空中馳騁而來的李白,不由得色變。
遍布傷疤的丑陋面孔抽搐了一下,逃跑的速度更一步加快。沒走幾步,便奮力一躍,竟然爬上了墻頭,翻墻而過,沖進了后面的院子里。
有驚叫的聲音響起。
李白顧不得多想,撞開了院子的門,就看到一個癱坐在地上的伙計,手里裝滿臘肉的桶落在地上,呆滯的看著他。
“沖進來的家伙呢?”李白急問。
那伙計慌不迭的指向了后面,院子的最后面,有一扇大開的門。等李白沖出門外的時候,狹窄的巷子里已經沒有人影。
可遠方依舊有腳步聲迅速的遠去。
帶著金鐵的聲音?
李白腳步不停,翻上了墻頭,向著聲音的去處狂奔,便終于看到那個已經快要闖出東市的背影。
眼看李白緊追不舍,他驚慌的環(huán)顧左右,竟然憑空躍起丈余,跳過了坊市之間間隔的高墻!
當累贅的長袍被風吹起的時候,就看到他腿上捆綁的那一副鋼鐵義肢!
仿佛另一幅骨架,連著機括和彈簧,隨著他的動作,收放之間就就迸發(fā)出巨大的力量,簡直像是一只鐵跳蚤。
這么能跑?!
李白微微愕然,難怪這個家伙敢在鬧市中來刺殺自己……可誰又給他的自信,能跑得掉的?
他腳下不停,踩著節(jié)節(jié)抬高的屋檐,越過丈余的距離,伸手扒著高墻的邊緣翻過,便看到在車水馬龍的朱雀大道上,那個狼狽躲閃著機關馬車的人影。
沒想到李白能這么快追上來,襲擊者的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被一輛呼嘯而過的機關馬車撞成肉泥。
他慌不擇路,竟然撲向了道路盡頭的橋梁,竟然從圍欄之上翻過。
毅然決然的跳上了疾馳的奚車車頂。
在劇烈的震蕩中,他狼狽翻滾,死死的抓出奚車盯上的凸起,大笑著回頭,看向身后的橋上,卻看到李白的身影同時也飛身躍下。
輕巧的落在了奚車的末端。
看向他。
面無表情。
“到此為止吧?!?p> 李白按著劍柄,冷聲警告:“再跑的話,我不會留手了。”
襲擊者的眼角狂跳,很快就顯露出兇戾的神情,猛然轉身向著李白扣動折弩。
可膛中的聲音空空蕩蕩。這種折弩為了保證便于攜帶和隱藏,一次只能裝填三發(fā)弩箭。在反應過來的瞬間,他便猛然甩手,將弩投向李白的面孔,轉身想要跳下奚車。
不怕摔的粉身碎骨。
弩身在半空中分崩離析,劍光突進,斬裂了他的手掌,勢如破竹的斬斷了他雙腿上的鋼鐵骨架。
令支撐他跳躍的力量瞬間消失無蹤。
墜向下方的鐵軌。
就在他失聲驚叫的瞬間,有一只手伸出,扯住了他的后領,岌岌可危的將他掛在奚車的邊緣。
“誰讓你來的?”
李白冷聲質問:“說!”
“我……我……我不知道!”
那一張遍布疤痕的面孔劇烈抽搐,很快嘶啞的尖叫:“你殺了我吧,我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你們的?!?p> 李白冷漠的松手,襲擊者的身體自奚車上墜落,驚恐慘叫。
可當他在徹底墜落的瞬間,又被李白拽了上來。
他尖銳的咒罵著,驚恐咆哮,嘶吼,可鼻涕和眼淚都從臉上流了下來,泣不成聲。
“我再問一次,誰讓你來的!”
李白警告道:“對于你這樣的惡棍,我可沒有好脾氣,你沒有第二次機會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
襲擊者哭喊,再沒有勇氣:“雇主是匿名的,東西也是他們準備好的……我真的不知道。”
李白死死的盯著他的臉,從那一張驚恐的面孔上再看不出什么。
不是謊言。
他將襲擊者丟回奚車頂上,正準備說什么??呻S著奚車在軌道上一個劇烈的轉彎,便有黑暗的隧道撲面而來。
瞬間,一切都被如墨的漆黑所吞沒,幻覺一般的冰冷笑聲從狂風里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