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來之筆的劍光再度擴(kuò)散,蕩開了姬仙客瀑布一般的劍影。
李白踏前,劍刃之上氣魄奔涌,漸漸浩蕩!
——俠客行!
“竟然不逃么?”
姬仙客大笑,宛如閑庭信步一樣,在青蓮劍氣之下游走,“怎么,是害怕你走了,我去追殺你的朋友?放心放心,不會的,我不是那么不識趣的人。你放心走吧。”
“走?”
李白一步不退,劍刃筆直的對準(zhǔn)他的喉嚨,步步緊逼:“別說笑話了,姬仙客,長安城第一劍客,也該換個人了!”
“那可不行,我還指望拿這個騙飯吃呢,能不能請你繞過我?”
姬仙客自劍刃之前昂頭,險而又險的奪過了喉嚨前面劃過的鋒刃,猛然低頭,沖著李白一笑:“況且,以你的劍術(shù),想殺我……還早個幾百年!”
雷光迸發(fā)!
難以形容那一瞬間所浮現(xiàn)的耀眼光芒,像是鐵融化了,被鑄就成雷霆的模樣,呼嘯而過,令李白暴退。
握劍的手,微微顫動著。
近乎劍刃脫手。
“我知道了,你就是那種越戰(zhàn)越強(qiáng)的類型吧?”
姬仙客依舊站在原地,手掌按在劍柄上,不知何時,竟然已經(jīng)收劍入鞘:“很可惜,我不是,如果時間拖得太久,我就會犯困……”
他捂嘴,打了個哈欠,說:“所以,我們速戰(zhàn)速決!”
雷光再現(xiàn)!
從未曾見過如此恐怖的速度。
甚至,來不及思考。
李白瞪大眼睛,只看到姬仙客瞬間出現(xiàn)在眼前,微笑著,手中的劍刃向著他的眼瞳一點點的遞進(jìn)。
刺出!
劍氣涌動,爆發(fā),將進(jìn)酒!
瞬息間,兩人便已經(jīng)交錯而過。
布帛破裂的聲音響起。
在李白的臉上無聲的出現(xiàn)了一道裂口,鮮血滴落。而在他身后,姬仙客身上的紅衣自正中而斷。
展露出,他隱藏在長袍之下的半身。
遍布鐵光!
“機(jī)關(guān)?”
李白回眸,被那慘烈的身體刺痛了眼眸。
“被發(fā)現(xiàn)了么?”
姬仙客伸手,扯下了身上的碎步,裸露上身,展示著渾身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痕,幾乎沒有一寸完整的皮膚。
更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是向前在他胸前的七顆鋼鐵螺栓。
乃至一道幾乎將他腰斬的傷痕。
無法合攏的傷口之下,裸露出了骨骼——鋼鐵的骨骼,透過縫隙,能夠看到內(nèi)部無數(shù)齒輪和機(jī)簧的運(yùn)轉(zhuǎn)。
大半截身體,心臟,肺腑,乃至,那一條純粹由鋼鐵構(gòu)成的手臂。
機(jī)關(guān)義肢!
“嚇呆了?別在意,是人都有一點羞于啟齒的秘密?!?p> 姬仙客摘下了手套,露出了形狀詭異的機(jī)械五指,隨意的彈動了一下,仿佛炫耀那樣:“看,太出風(fēng)頭就是這樣的下場,早些年的時候,被一群人圍攻,不僅握劍的手沒有了,還差點死掉。
真是運(yùn)氣好啊,遇到盧老板,就干脆,幫我換了一條新的……羨慕嗎?”
李白沒有說話。
肅容輕嘆,竟然不知道應(yīng)該為之驚恐還是致以敬佩。
那已經(jīng)不止是重創(chuàng)了,恐怕是致命之傷吧?傷成這樣,竟然還能握劍,還能夠成為長安第一劍客……
背后的血淚,可見一斑。
“你很強(qiáng),姬仙客?!崩畎渍f,“比我想得還要強(qiáng)?!?p> “小傷而已,別在意,倒不如說因禍得福,出劍的速度都快了不少。但既然被你看到了這么多,我也沒辦法放你走了?!?p> 姬仙客輕嘆,臉上再無笑容,忽然問:“作為酒友,讓我用虬髯客的絕傳為你送別吧?!?p> “來啊,可輸?shù)奈幢厥俏??!?p> 李白拭去臉頰上的血色,雙手握劍:“我早說過了,我來了長安,第一劍客,就該換換了!”
在李白手中,鐵光崩裂。
長劍如鶴那樣鳴叫著,劇烈的震顫,在劍氣的收束之中,竟然迅速的消融,失去了形體,但那光芒卻越發(fā)的耀眼。
宛如蒼青的天穹被握于他的手中,鶴唳之聲自空氣中回蕩。
浩蕩長河自李白的手中涌動,化為利刃。
“很好?!?p> 姬仙客大笑,雙眸中的血絲瘋狂擴(kuò)展,半身鐵骨在瞬間浮現(xiàn)灼紅。無數(shù)機(jī)樞在那一具千瘡百孔的軀殼之下運(yùn)轉(zhuǎn)著,將力量攀升至最高峰。
令他手中的劍刃崩裂出一條縫隙,難以承受這恐怖的力量。
瞬間,姬仙客咆哮,踏前,整個庭院轟然一震,崩裂縫隙。
時光仿佛在瞬間靜止。
唯有那個疾馳的身影跨步,向前,揮劍斬落!
超過了雷霆,越過了閃電,甚至讓人懷疑……凌駕于‘時間’之上!
這便是虬髯客最后的秘傳,世間一切劍術(shù)的極境。
其名曰——飛光!
此刻,飛光撲面,無情的時光斬下。
而青色的劍氣,卻在這凝固的瞬間,逆襲而上。
李白咆哮,熾盛的劍氣長河奔流,自詩意于酒中誕生的精魂運(yùn)行在這天地之間,肆意揮灑,不被任何事物所拘束的力量,向著這世間至快的一劍,發(fā)起反抗!
在那一瞬,影中的妖魔抬起眼瞳,鹿角猙獰。
無形的武器對準(zhǔn)李白的后背。
刺落!
交錯的烈光一閃而逝,唯有高亢的尖鳴刺破了夜色,令漫漫長夜中無數(shù)人自噩夢中醒來,汗流浹背,但又不知這心悸感從何而來。
靜謐優(yōu)美的庭院已經(jīng)被縱橫的劍氣和飛光所撕裂,滿目瘡痍。
唯有一柄長劍飛起,從空中落下。
哀鳴著,刺入泥土中。
李白踉蹌的向前一步,低頭,看到了空空蕩蕩的手掌,終于感覺到背后的刺痛,那是深可見骨的傷痕……
鹿角的刺殺!
輸了。
他張口,吐出了一口血腥,但是腳步卻未曾停止,忍受著撕裂的痛楚,加快的速度,不顧背后的猙獰惡意。
不行,還不能這么倒下去。
至少……必須告訴他們……
奮盡最后的力氣,李白咬牙,踩著屋檐,飛身翻過墻壁。
狼狽遠(yuǎn)去。
而姬仙客依舊站在原地,并沒有追。
甚至在剛剛的瞬間,也只是擊落了李白手中的長劍,并未曾真正的斬下飛光。
任由鹿角給他創(chuàng)造的巨大優(yōu)勢消失無蹤。
只是冷冷的,看向角落里的陰影。
陰影中,有冷漠的聲音傳來:“為什么不殺了他?”
“因為我不高興?!?p> 姬仙客面無表情的回答:“我應(yīng)該有說過,我們的對決,不準(zhǔn)插手。”
“烏有公的命令是絕對的?!?p> “真像是狗討好主人的樣子啊……”姬仙客嗤笑,“既然這么迫切的表現(xiàn),那就由你去追吧,希望你能把骨頭叼回來?!?p> 無人回應(yīng),陰影如舊。
但影中的妖魔已經(jīng)離去。
庭中,只有姬仙客凝視著李白遠(yuǎn)去的方向,許久,輕嘆:“可惜了,沒有喝過酒啊?!?p> 他彎下腰,撿起地上李白的佩劍,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大廳。
盧道玄回眸:“解決了?”
“不小心跑掉了。”
姬仙客無所謂的說,“不過鹿角追了上去,應(yīng)該能解決掉吧?!?p> “很棘手么?”
“是啊,劍氣不錯,可惜,人慢了一點,再過幾年,我恐怕就打不過了?!?p> 姬仙客調(diào)轉(zhuǎn)手中的劍柄,遞出,“你要的東西?!?p> 盧道玄接過失主之后陷入沉寂的長劍,端詳著它如水的鋒刃,輕嘆:“倒是一把好劍,只可惜,未逢明主?!?p> “真要說的話,反而是寧死不屈的氣節(jié)更為可貴吧?”
李伯卿靠在椅子上,依舊喝著殘酒,自嘲而笑:“真淪落同我們這幫惡黨為伍的話,才叫可憐呢?!?p> “有的人創(chuàng)造了地獄,地獄里的惡鬼爬出去,如何又有叫它們行善積德,棄暗投明的道理呢?”
盧道玄淡然回答:“三界如火宅,人生是大苦聚,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如我們這樣的,不過是徒勞掙扎而已?!?p> 李伯卿聽了,沉默許久,輕嘆:“掙扎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呢?”
“直到這個世界也變成地獄為止吧?!?p> 他說,“你可以解脫了,李伯卿。”
李伯卿沒有說話,只是喝酒。
仰頭,將最后的酒,一飲而盡,卻又嗆咳起來,眼淚和鼻涕都流了出來。但嘶啞的喘息里,卻又帶著笑聲。
“沒想到最后還能發(fā)揮一點作用,來吧,來吧。”
他展開雙臂,宛如等待擁抱那樣,再無留戀。
再然后,劍刃貫穿了他的身體,從后背穿出,干脆利落的,撕裂心臟!
“走好。”
盧道玄后退了一步,輕聲道別。
李伯卿沒有倒下,艱難的,從椅子上撐起身體,蹣跚的向前,越過了眼前的老人,走向舞臺上的廢墟。
在擦肩而過的時候,沙啞的道謝:“這些年,多謝你了?!?p> 盧道玄沒有說話,只是沉默。
而李伯卿卻微笑著,步履漸漸輕盈,在滿地狼藉之中跌跌撞撞,爬上了坍塌的舞臺,喘息著,一點一點爬向了那一間小小的破屋。
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之前那樣。
聽見了庭院里熟悉的笑聲,孩子在嬉鬧著,被母親抱起,坐在簡陋的桌前,桌子上已經(jīng)擺好了三雙筷子,便宜又好吃的菜色,還準(zhǔn)備了一小杯酒。
她們微笑著,默數(shù)時光,等待摯愛的歸來。
可很快,一切幻象又散去了,消失不見。
只有坍塌的墻壁和殘存的廢墟,和那個早已經(jīng)應(yīng)該死去的男人依偎在一起,仿佛溫柔的擁抱著他那樣。
“我回來了?!?p> 李伯卿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我回來的太晚。
你們能原諒我嗎……
一開始,還在拼勁全力的抵抗,擊倒三次之后,還能爬起來,打斷了一條胳膊之后,選擇了用牙咬。
當(dāng)?shù)谒拇魏竽X遭遇重?fù)糁?,荀青終于躺在地上,不動了。
奄奄一息。
可空洞的眼睛依舊死死的盯著前面,伸手,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樣。
到最后,什么都沒有抓住。
在沉默里,昆侖磨勒拔出重劍,對準(zhǔn)他的脖頸,可是許久,劍刃都未曾斬落,只是沉默。
直到最后,他回過頭,看向身后,猶豫著:“道玄公,我們這么做,真的好么?”
“別廢話了,解決掉?!?p> 盧道玄走出大門,面無表情的向前:“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沒時間在那種廢物身上浪費(fèi)功夫?!?p> 姬仙客跟在他身后,擦身而過的時候,笑著拍了拍磨勒的肩膀,“有空一起喝酒?!?p> “道玄公!”
昆侖磨勒提高了聲音,喊住了那個將要遠(yuǎn)去的背影:“已經(jīng)死了很多人了,還要死多少人才能停?”
盧道玄沒有說話。
只是回過頭來,冷冷的看著他,那樣的眼神,令人肺腑凍結(jié)。
“……收手吧,道玄公。不要再錯下去了。”
昆侖磨勒猶豫許久,輕聲說:“已經(jīng)夠了吧?就算是報復(fù),也應(yīng)該足夠了吧?大家、大家也應(yīng)該重新開始了。”
“磨勒,你后悔了嗎?”盧道玄問。
“我不后悔,我只是……”
磨勒沉默了片刻,低頭,看向腳下的那個暈厥的年輕人,“我只是有些害怕?!?p> 害怕那樣的眼神。
害怕自己曾經(jīng)的悲痛和絕望,出現(xiàn)也在別人的眼睛里……
“道玄公,我是來向你道別的?!?p> 昆侖磨勒丟下了手里的劍,輕聲說:“我已經(jīng)決定不再做劍士了?!?p> “原來如此嗎?從野狗變成家犬了啊,磨勒。”
盧道玄看到了那樣的神情,失望的嘆息:“相信別人賜給你的生活,沉溺在安穩(wěn)和平和中,卻不知道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從頭到尾都不過是一場不切實際的幻夢?!?p> “我想要找個地方安靜的種花?!蹦ダ瞻髴┱垼骸拔也幌朐賯θ魏巍?p> “別再說夢話了,磨勒?!?p> 盧道玄打斷了他的話,“殺了他,你的工作還有很多?!?p> 漫長的沉默里,磨勒低頭,看著腳下那個暈厥的年輕人,許久,艱難的搖頭。
于是,盧道玄失望的收回了視線。
揮手。
在他身后,姬仙客踏前一步,無奈嘆息:“為什么我想要喝酒的人總是死的早呢?”
磨勒面色大變,想要后退,可姬仙客卻已經(jīng)近在眼前。
幻光一斬。
磨勒的右手飛起,胸前裂開了一道深邃的傷痕,鮮血噴涌而出。
勝負(fù)已分。
姬仙客正準(zhǔn)備收劍入鞘,卻聽見了眼前男人的咆哮聲,奮盡全力的嘶吼,不顧傷口崩裂,向著他撞過來。
姬仙客揮劍,貫穿了他的肺腑,可是卻感覺劍鋒被肌肉死死的夾住。魁梧的魔種怒吼,奮力將他撞開,抓著地上暈厥的荀青,向著大門沖了出去。
逃走了。
盧道玄面無表情的抬眸,便有無數(shù)弓弦絞緊的聲音響起,黑暗中,隱藏在傀儡們扣動扳機(jī),瞬間,箭雨將那個狂奔的身影吞沒。
可難以置信的是,那個渾身被箭矢覆蓋的身影,依舊在,艱難的向前。
一點一點的,挪動。
在地上劃出了一條血路。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在失血的昏沉中,他空洞的呢喃,一遍遍重復(fù),卻不知究竟應(yīng)該說給誰。
說給懷中那個已經(jīng)暈厥的年輕人?說給自始至終被他蒙騙的程咬金?還是說給盧道玄?
他想不明白。
可做錯的事情已經(jīng)太多了,多到他來不及彌補(bǔ)。等他開始后悔的時候,一切都已經(jīng)來不及。
“對不起?!?p> 他哽咽著,奮進(jìn)最后的力氣,將荀青拋出。
那個身影從圍欄之后墜落,漸漸遙遠(yuǎn),墜入了深不見底的湍急喝水中去了,只傳來隱約的回響。
緊接著,來自身后的劍刃貫穿了心臟。
昆侖磨勒跪倒在地,嘴唇最后翕動了一下,感到一陣寒冷。
是下雪了嗎?
不能再睡了,要趕快回家,把苗圃里的花搬進(jìn)房間里。
可他不論如何都想不起來,回家的道路在哪里。
他早已經(jīng)沒有家了。
磨勒閉上眼睛,沉沉睡去,被黑暗所吞沒。
長安城里沒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