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思遠收到茗悠的錢包,回到家他已經(jīng)很累,白天的手術(shù)耗盡了他大半的精力,他感到疲憊??粗芭_上那只透明的玻璃花瓶中已然萎蔫的白色雛菊,他輕輕地從包里取出新的一支,把瓶中有些發(fā)黃的水慢慢倒掉,重新?lián)Q上一些澄澈的,又輕輕把花放了回去。
他仔細端詳著那個錢包,怎么會那樣合適?他覺得心里暖暖的,雛菊靜靜開著,他安心的睡了。
第二天一醒,顧思遠就匆匆趕往醫(yī)院,雖然經(jīng)過了手術(shù),那個小女孩的眼睛后期護理康健的任務(wù)仍然不容小覷,顧思遠覺得他一定要把她照顧得好好的。世界上最不容辜負的就是期望,更何況那期望橫跨了了兩個世界——從黑暗到光明。
茗悠知道顧思遠的心是不屬于她的,她永遠贏不了那只雛菊。
可是她仿佛就像是得了一種冗長的病,輾轉(zhuǎn)反側(cè)。
每到下午六點鐘,她都希望顧思遠會如約而來,盡管那個約會是因為一份雋永的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愛情。她希望他把那只早已經(jīng)為他精心包裹的雛菊拿走,送給他的摯愛,可是寧可呆在旁邊靜靜欣賞,她都覺得很幸福。但是這種隱隱的喜歡她只能悄悄藏在心底,顧思遠的“謝謝”是那樣委婉而決絕,作為同樣羽毛的鳥兒,她甚至不用去試著理解就知道,倘若她是他,她也會說那句“哦,謝謝你的錢包?!?p> 但是她依然渴望見到他,每天和云天通電話的習(xí)慣雖然還在持續(xù),但是她的心卻不似以往那般寧靜,她覺得自己好像有一些獨立了,學(xué)會了思考,學(xué)會了選擇,像是一個剛剛學(xué)會松開大人手自己行走的幼兒。
如果生命一直存在,人怎么能夠拒絕長大?
她和思遠的對話仍然默契而簡單,只是話題中多了一些關(guān)于那個即將重見光明的女孩,丁丁。
“她什么時候會拆掉紗布?”茗悠忍不住會問。
“十天以后。”思遠說。
“我能去醫(yī)院看看她嗎?”茗悠說。
“當然可以?!彼歼h回答。
茗悠雖然沒有見過那個孩子,但是心里面總是對她感覺很熟悉,說不上是為什么,也許普天之下敏感纖細的心能夠彼此相通,她覺得她甚至能夠感受到那個孩子在黑暗中獨自呆著的時候內(nèi)心的惶惶與恐懼,她想幫助她,為她做點什么她才能夠安心,是一種急切的渴望表達的支持與寬慰。
時間和人們玩著孜孜不倦的捉迷藏的游戲,游戲的過程中人們都在忙著尋找,有時玩的盡興,就忘記了這本是一場游戲。茗悠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她很想一下子就過渡到十天以后,可是她還得等待。
她決定要給那個女孩兒一個禮物,一份驚喜?那是什么呢?她想著想著,視線轉(zhuǎn)移到了花店里的一捧非洲菊上——那些花兒圓圓的,像一個個精裝版的小型向日葵,讓人忍不住聯(lián)想到陽光和笑臉。
“就是它啦!”茗悠說。
她已經(jīng)想好了,有什么比睜開雙眼就看到微笑還要好呢?
去看丁丁的這天,茗悠選了一件連衣的金黃色裙子,顏色燦爛,和那捧金黃色的非洲菊的一樣。聽說丁丁拆紗布的時間是早上十點鐘,顧思遠告訴她的。她一早八點鐘就起來為丁丁準備那束鮮花,她選了最漂亮的玻璃紙拿去包裝,然后跳了一個特別的非常大的蝴蝶結(jié)束在花的底部,她覺得小女孩應(yīng)該都是對蝴蝶結(jié)有著一種特殊的情愫吧。茗悠記得自己小時候就很喜歡玩店里的蝴蝶結(jié),拿出來完了之后隨手了亂扔,還因此經(jīng)常受到母親的指責(zé)。今天,她要把這些都送給這個陌生的女孩——好像她可以穿越時空,送回給當時的自己。當時的,她記得母親還經(jīng)常說,“悠悠,要記得,媽媽這樣是因為我愛你,我希望你變好,因為這個世界上不會有誰比我更加愛你?!?p> 是啊,茗悠經(jīng)常會想,倘若她在第一次看見父親,撲向他懷里的時候父親沒有將她推開,而是緊緊將她抱??;倘若她的母親在離開她的時候旁邊有人哪怕是一個陌生的人送給她一句安慰或者一個鼓勵,她也許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這樣多愁善感?
她時常這樣幻想,這些花,她非送不可。
來到醫(yī)院找到了顧思遠,他顯然也已經(jīng)準備好,正在辦公室的門口準備去病房,他看見茗悠的到來也很高興,笑著迎過來。
“這是什么花?”
“非洲菊?!?p> “真可愛?!?p> “當然?!?p> “她的顏色真美,像太陽?!彼歼h說著,忍不住低頭嗅了一下。“不過沒什么香味呀聞起來?!?p> “有,?!败普f,”只是這種味道太淡。醫(yī)院的消毒水味道又太濃,很難察覺。”
“倒是和你的衣服顏色很搭?!鳖櫵歼h上下打量了茗悠一番,說,“很漂亮?!?p> “謝謝?!避埔膊恢趺椿厥?,只覺得兩鬢有些滾燙,謝謝這兩個字也突然從嘴里冒出。
其實那并不是她想說的,可是她的確說了,她清清楚楚的聽著自己說著違心的話,“謝謝”,而且千真萬確……
莫非謝謝,有時候是一種溫暖的拒絕,有時候,只是一種無心的自我保護?
茗悠在心中問著自己。她想起了顧思遠之前的那個謝謝。
“走吧,時間到了?!彼歼h他帶著茗悠,穿過那條長長的走廊,茗悠緊隨其后,看著走在他前方的顧思遠身穿著白色大褂,她覺得那白色大褂的袖口斷然是一種熟悉的清香……茗悠突然有一個愿望,她希望一直這樣一直走著,挺好。
過了轉(zhuǎn)角就到病房了,里面躺著那個女孩,她的身體小小的,在素白的床單上顯得可憐。她旁邊端坐了一個中年男人,看得出來,他應(yīng)該是非常欠缺睡眠,眼睛里密密麻麻全然都是血絲,他的衣領(lǐng)上有些泥漬,皮膚發(fā)黑,胡茬在臉上顯得參差不齊。
“這是丁丁的父親。”顧思遠對茗悠說。
“你好?!避埔庾R到自己到來的唐突,她應(yīng)該是要跟這個父親表明一下自己的來意。
“你好,我是顧醫(yī)生的朋友正好路過,聽說您的女兒丁丁今天要拆布了,我想送您女兒一個禮物,您不介意吧!”
那個男人裂開嘴笑了起來,顯然他對這意外之喜非常開心!
他站了起來。“當然不介意,我應(yīng)該謝謝你們才對,顧醫(yī)生對我的女兒照顧得無微不至,非常用心而且還有您來送她禮物,作為她的父親,我替她還有我,還有我過世的妻子——孩子她媽媽,謝謝你們!”他的眼淚竟然流了出來,他趕緊用手抹去,茗悠看見他的那雙手,上面布滿了深深淺淺,錯綜交織的網(wǎng)紋,應(yīng)該都是寫不盡的滄桑吧。
茗悠之前只從思遠那里知道這個女孩的家庭條件比較困難,但是親眼見到,才知道事情原來是這樣,丁丁是一個不僅失去了光明,同時也失去了母親的孩子。
一個滿眼通紅的父親在自己面前流淚,茗悠的眼淚也跟著流著。
“您別哭,這是應(yīng)該的?!避普f著,一邊會意讓思遠去做些什么。
顧思遠也是才聽說原來她的母親已經(jīng)過世,一時間竟然木訥得站在那里……他之前還在猜想,難怪住院期間一直只看見孩子的父親在照料,原來是這樣。
他心中的疑問此時也有了答案。
“我們來拆紗布了……”顧思遠打斷了這些不幸的故事,他想起了丁丁,茗悠也將視線轉(zhuǎn)移到了那個在她和思遠的對話里活躍多時的孩子。
她還沒有醒,但能感覺得到熟睡中她孱弱的身體在微微的呼吸,也許是思遠的聲音稍微大了一些,她醒了來,緩緩坐立了起來。
“我可以看見了嗎?”她張口就問。
聲音里還有濃濃的酣甜的睡意尚未蘇醒。
“可以。”思遠說。
“叔叔現(xiàn)在就幫你拆,但是丁丁答應(yīng)叔叔,等一下要慢慢睜開眼睛,雖然叔叔已經(jīng)把窗簾都拉上了,但是外面還是太亮,丁丁要學(xué)會保護自己的眼睛,它們受過傷,更需要保護不是嗎?”顧思遠的聲音異常溫柔,帶著些孩子似的頑皮,丁丁聽了,不停地點頭。
一圈,兩圈,三圈……思遠的手法很嫻熟,那些重重疊疊的紗布也越來越薄。
茗悠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跳的越來越快。眼看著到了最后一層紗布,茗悠急忙把花拿到女孩的眼前,他要讓這個孩子睜開眼睛的第一眼就能夠望見。小女孩的眼睛慢慢睜開,茗悠不知道她到底看到的是什么,茗悠只覺得她肯定是經(jīng)歷了一個非常美妙的過程,因為當女孩發(fā)現(xiàn)這束非洲菊時候的表情,是茗悠見過的最為美好的可愛……
“這是給我的嗎?姐姐?”她的聲音明快,像歡樂的小溪。
“是。”茗悠說,“是爸爸希望你重見光明,特意跟姐姐說為你定制的,可以看見得她們嗎?清楚嗎?喜歡嗎?”茗悠說。
“喜歡。”女孩說,“謝謝爸爸……”她轉(zhuǎn)頭對著自己的爸爸,丁丁年紀雖小,但乖巧懂事。
她仍然記得自己失明之時最后一眼看見的也是爸爸。
有些記憶,是能夠活的清晰和長久。
茗悠要離開醫(yī)院,顧思遠送她到樓下。
“是不是很滿足?”思遠問她。
“恩?!避菩α?,露出了酒窩。
“你的愿望成真了?!彼f?!叭绻俳o你的父親一次機會,他肯定會回到你身邊?!鳖櫵歼h說。
“你怎么知道?”茗悠很好奇。
“你喜歡她,是因為看見了彼時的你……”思遠說。
“你怎么這么聰明!你怎么能夠!”茗悠驚嘆著。
思遠向前踱了幾步,沒有作聲。
茗悠的睫毛上尚有殘存的淚痕,陽光下,閃閃透亮。
“因為我也是……“思遠開了口。
“人是會變的?!彼歼h說。
“是嗎?”茗悠說。
“不是嗎?”思遠反問。
茗悠沒有回答,她知道用任何語言去反駁一個既定的事實是多么無力多余。
“我,走了?!败普f,茗悠只能說……
“恩,好的?!八歼h答,思遠只能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