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昔年華督弒殤公，華耦今朝又行兇。賊子亂臣原有種，薔薇桃李不相同！開場詩道罷，書接前文。且說宋昭公聞聽蕩意諸諫勸，不耐煩道：“正因國內(nèi)大饑，寡人更應(yīng)不時出獵，大獲禽獸，以充眾卿之食。卿以此諫，豈不狂悖！”蕩意諸聞此，只得半露實情，旁敲側(cè)擊道：“臣憂宋國之危，不在官民之饑，而在于宮墻之內(nèi)也。主公必要出獵，恐不能返?！闭压m然暴虐，但卻機(jī)智過人，早已聽出其言外之意，點(diǎn)頭說道：“彼若為逆，早晚必發(fā)。我雖在國中，其能免乎？”乃召右?guī)熑A元、左師公孫友二人上殿，命帶兵用心居守國都，嚴(yán)防國人為亂。又命盡搜府庫財寶，以車載之，密藏軍中，率軍出城，望孟諸進(jìn)發(fā)。
宋昭公才出城未久，襄夫人便遣人往召眾卿諸孫，說有要事，令皆入宮商議。眾卿諸孫聞?wù)俣?，襄夫人立命將華元、公孫友留于宮中，奪其兵符將令，付予公子須，使率兵閉門守城，嚴(yán)防出入。又命司馬華耦持太夫人私璽符節(jié)，宣諭軍中將士道：“奉襄夫人命，杵臼無道，今廢除之，扶立公子鮑為君?！倍贾袑⑹柯劼牬肆?，皆都踴躍答道：“廢暴立賢，我等無不從命！”國人聞之，亦無不樂從。司城蕩意諸見城中果然生變，急馳出城，追及昭公隊伍，將其事以告。昭公道：“悔不聽賢卿之言。然事已至此，復(fù)將奈何？”
蕩意諸道：“主公手中有兵，國庫財帛亦盡在營中，可以之出奔他國，再圖后舉。”昭公嘆息道：“上自祖母，下及國人，無不與寡人為仇，則諸侯誰肯容納我者？與其客死他國，我寧死于故鄉(xiāng)耳！”乃下令停車治餐，使眾軍飽食。又對左右眾將道：“今日之變，罪在寡人，與汝等無干。今當(dāng)永別，無以為贈，國中寶玉俱都在此，分賜爾等，各自逃生可也！”左右聞聽此言，皆都哀泣，跪叩奏道：“請主公先行，我等殿后。倘有追兵，愿拼死一戰(zhàn)?！闭压嘞聹I道：“戰(zhàn)之不勝，徒殺身無益，且死者皆我宋人，寡人何忍！”
君臣正說話間，忽見遠(yuǎn)處塵頭大起，馬蹄動地，一支人馬如風(fēng)似箭，自都城方向奔至。蕩意都登車望其旗號，復(fù)下車奏道：“是華耦率眾出城，追殺主公來也?！蔽创压鹕淼擒嚕A耦率兵已至，團(tuán)團(tuán)圍住，向眾軍高聲喝道：“奉襄夫人及新君之命，單誅無道昏君，不關(guān)眾人之事。凡棄械歸降者，免究其罪?！边B呼三次，昭公左右皆都奔散，惟余蕩意諸仗劍立于昭公之側(cè)，以及身周數(shù)十必腹家兵。華耦乃對蕩意諸道：“民心向背，至此昭然。且襄夫人之命，公獨(dú)不聞乎？”意諸道：“某為人臣，只知有今日主公，不知有先君遺孀！”華耦便不與其糾纏，操戈直逼昭公。蕩意諸以身相蔽，挺劍格斗，不肯后退半步。華耦尚有不忍，眾軍道：“似此愚頑，留之何用！”于是挺戈齊上，先殺意諸，后殺昭公。
華耦嘆息數(shù)聲，命將蕩意諸及昭公就地掩埋，引軍回報。襄夫人聞?wù)压阉?，遂命右?guī)熑A元、左師公孫友等擁立公子鮑為君，是為宋文公。眾卿朝賀已畢，文公賜宴，華耦醉而歸府，當(dāng)夜患心疼疾病，有人謂是弒君之報。文公嘉憫蕩意諸之忠，乃用其弟蕩虺為司馬，以代華耦。又命同母弟公子須為司城，以補(bǔ)蕩意諸之缺。宋國之亂，就此止歇。宋國之亂聞于晉國，趙盾乃以弒君之罪，命荀林父為將，合衛(wèi)、陳、鄭之師伐宋。宋文公聞晉師來伐，急斂金帛數(shù)車，為犒軍之禮，使右?guī)熑A元前至聯(lián)軍大營，備陳昭公之暴，國人愿戴公子鮑之情，求和約成。荀林父因受其賄，遂與華元約盟，定文公君位而還。鄭穆公嘆道：“晉惟賂是貪，不能復(fù)伯諸侯矣。不如棄晉從楚，可以自安?！蹦饲踩送钣诔?，復(fù)又背晉向楚。
周匡王四年，是為魯文公十年。文公姬興卒，嫡子姬惡嗣位，但被大夫襄仲殺之，復(fù)立文公庶子姬倭，是為魯宣公，魯國第二十任君主也。此亦為齊懿公四年，夏五月，懿公欲往西南門申池避暑，乃命邴歜御車，閻職驂乘。便有近臣私下諫止道：“主公刖邴歜之父，納閻職之妻，而君皆命侍于身側(cè)，豈非取亂之道乎？”懿公笑道：“人生在世，皆貪富貴而忘親情。我雖刖其父奪其妻，而予以富貴，彼豈敢反我？”乃命二人駕車游于申池。
君臣至于申池，懿公醉而苦熱，命取繡榻，置于竹林密處，臥而乘涼。邴歜與閻職浴于申池，互相戲謔，邴歜乘醉折竹，擊中閻職之額。閻職負(fù)痛，罵道：“斷足子！”邴歜回敬道：“奪妻者！”彼此互罵，忽同時羞愧難當(dāng)，對齊懿公仇恨不可遏制。邴歜見左右無人，知是皆都害熱，各去乘涼，乃一時膽大，惡從心頭起，與閻職議道：“今仇人醉臥竹林之中，從游者惟有你我，此天遣報復(fù)之機(jī)，兄謂如何？”閻職道：“公報刖父之仇，吾報奪妻之恨，有何不可？”二人意決，遂出池著衣，進(jìn)入竹林。見懿公正在熟睡，內(nèi)侍皆無，邴歜便取竹枝，以刀削之，利如鋼針。閻職問道：“子欲何為？”邴歜道：“兄扼其喉，休使發(fā)聲；某以此竹入其百會，其不死何為？則竹藏發(fā)內(nèi)，更不見血，只說醉酒而死，神鬼莫能察也?！遍惵氋澋溃骸肮幻钣?！”于是上前俯身，死死扣住懿公咽喉。邴歜置竹針于懿公頂心，復(fù)取硬石在手，只一下便將竹針砸入百會要穴，直沒針尾，滴血不出?？蓢@！懿公無聲無息而亡，竟不知死于何人之手。邴、閻二人行兇已罷，復(fù)還池中戲水，若無其事。
直到夕陽西下，日色將晚，忽聞竹林中傳來內(nèi)侍叫聲，驚怖異常。邴、閻二人這才出水披衣，跑入竹林，問何事驚叫。內(nèi)侍指懿公尸體道：“主公未知何故駕薨，身體已冷矣！”二人故作不信，一探鼻息，一摸脈門。然后大放悲聲，伏尸痛哭，如喪考妣。內(nèi)侍由是不疑，只道國君醉死，遂輿尸回城，報與眾卿大夫。上卿高傾、國歸父聚集群臣商議，便請公子元即位為君，是為齊惠公。邴歜與閻職拜賀新君已罷，恐日久事泄，略作商議，便以大車盡裝家資，再以駢車各載妻子，先出城往南緩行，不使人知；二人卻依舊上殿侍君，不動聲色。數(shù)日之后，惠公率眾卿為懿公送葬，邴、閻二人御車隨行。待眾卿行大葬之禮，無暇他顧之際，二人悄悄駕車駛離，日夜兼程向南，與家人會合，逃往楚國去訖，按下不提。
列位看官！至懿公被殺，惠公即位，齊國五公子爭位之亂到此終告結(jié)束。當(dāng)初晉獻(xiàn)公死后，便因諸子爭斗而至動亂，幾達(dá)二十年久。齊國在桓公死后，同樣出現(xiàn)諸子爭斗，其亂尤比晉國驪姬之亂還長，實是歷史重復(fù)，駭人聽聞也。齊國由盛轉(zhuǎn)衰，霸主地位一去不返，原因便在于此。亦由此而起，導(dǎo)致君弱臣強(qiáng)，大夫漸漸主政，亦與晉國相似。此后春秋史便進(jìn)入晉楚爭霸、秦國東進(jìn)時期。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之輝煌，已成故事。
與齊懿公被弒同年，魯文公姬興卒，在位十八年。文公娶齊昭公女姜氏為夫人，生二子，長子名惡，次子曰視；嬖妾秦女敬嬴亦生二子，長子曰倭，次子名叔肹。四子中惟倭年長，但系庶出；而若論嫡子，則惡為長。故文公立惡為太子，使其承嗣。當(dāng)時魯國三家大夫交相為政，被稱為“三桓”。哪三桓？乃是孟孫氏曰公孫敖，生子長曰谷，次曰難；叔孫氏曰公孫茲，生子曰叔仲彭生，又稱叔孫得臣，為世子太傅；季孫氏曰季無佚，乃季友之子，生子名行父，又稱季文子。三桓之外，又有魯莊公庶子公子遂，亦曰仲遂，住居?xùn)|門，故稱東門遂。自僖公之世已與三桓一同用事，與公孫敖為從兄弟，季孫行父乃為子侄一輩。
且說當(dāng)文公在世之時，公孫敖娶莒女戴己、聲己姊妹為妻，戴己生谷，聲己生難。戴己病卒，公孫敖復(fù)聘己氏之女，莒人因聲己尚在，當(dāng)為繼室，因此不允。公孫敖便詐言道：“我弟仲遂尚未娶妻，可與其納聘乎？”莒人信以為實，由此許之。公孫敖因如莒修聘，替仲遂迎女歸魯。歸途之中，因見己氏容貌絕美，是夜竟與其同宿，自娶歸家。仲遂聞而大怒，欲以兵攻之。叔仲彭生苦勸，復(fù)請文公出面，迫令公孫敖退還己氏于莒，以釋仲遂之怒。公孫敖一心思念己氏，不能釋懷。至次年，奉命如周奔襄王之喪，竟趁機(jī)私往莒國，與己氏相聚，不復(fù)歸魯。文公亦不追究，遂使其子孟孫谷襲父之爵，主祀孟氏一門。
其后公孫敖思國欲歸，使子谷轉(zhuǎn)請族長，東門仲遂道：“無入朝，無與國政，無攜己氏，方可歸?！惫珜O敖許之，此后歸魯三年，果然閉戶不出。到第四年上，忽又渴念己氏，便盡搜家中寶貨金帛，復(fù)往莒國，不復(fù)歸魯。孟孫谷逾年病死，子仲孫蔑尚幼，魯侯乃立子谷異母弟孟孫難為卿。其后未幾，己氏病卒，公孫敖復(fù)思?xì)w魯，至齊病不能行，死于堂阜。
孟孫難將父歸喪于魯，自此不問政事，只待兄子仲蔑長大成人，便以卿位讓之。季孫行父身為晚輩，每事不敢自專；而彭生仁厚，故此仲遂、得臣二人當(dāng)權(quán)用事。敬嬴恨其子姬倭不得為嗣，乃重賂仲遂，并許諾道：“若使倭得為君，魯國之政當(dāng)與子共之！”仲遂滿口應(yīng)允，暗道：“叔仲彭生乃太子師傅，必不肯與我同謀。叔孫得臣性貪，可以利動之?！北阋跃促n賄金分贈，并轉(zhuǎn)述嬴氏委以國政之語。得臣既受其賄，于是便與仲遂同謀奪嗣。
便說魯文公薨逝，世子姬惡即位，各國遣使吊問。齊惠公姜元遣人至魯，會文公之葬，魯人謝之，事畢商議答禮。仲遂忽思一計，謂叔孫得臣道：“齊、魯世代交好，因孝公結(jié)怨，遂為仇敵。今齊侯公子元新立，先遣人來會葬我先君，此修好之意也。我可往謝，乘此機(jī)會結(jié)齊為援，以立公子倭，不亦可乎！”叔孫得臣鼓掌答道：“善哉，我當(dāng)同行?！庇谑嵌巳琮R拜賀新君，謝會葬之情。齊惠公賜宴，問魯國新君何以名惡。仲遂乘機(jī)進(jìn)譖道：“因其出生之時，太史占言不得享國，先寡君故以惡為名厭之。亦因此故，不喜此子。”
齊惠公奇道：“既云不得享國，又未得先君喜愛，則何必立為太子，承嗣君位？莫非再無其他公子，可托以國？”仲遂答道：“非也。先寡君庶長子倭為人賢孝，禮敬大臣，國人皆思奉以為君。但因非嫡出，故讓位于惡?！被莨Φ溃骸拔抑^文公執(zhí)拗，糊涂不明。雖曰立嗣以嫡乃為周制，但古來亦有立子以長之義。況既為長子，又群之所愛乎？”叔孫得臣聞此，再拜贊道：“常言道是‘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明公一語道破我國之弊。魯國信奉周公之禮不移，向來立嗣以嫡，無嫡立長。先君狃于常禮，棄倭立惡，國人不悅。上國若肯為魯改立賢君，愿先結(jié)婚姻，其后行之有名。若公子倭得立為君，則臣等輔之，此后必重結(jié)齊魯之好，專事上國，歲時朝聘，不敢有闕?！饼R惠公大悅，因為盟誓，并設(shè)婚約。
仲遂與得臣既返，因有齊侯盟約，便大膽施行宮變。遂與敬嬴定計，使圉人偽報馬生良駒，誘子惡往觀，弟視與倭陪同。則伏刺客于廄，擊殺惡、視兄弟；又騙太傅彭生入于廄所，復(fù)擊殺之，埋尸于馬糞之中，移出城外葬埋。完事之后，這才往報文公夫人姜氏，說君主姬惡與弟姬視往御廄觀看母馬生駒，皆被母馬發(fā)瘋踏死。太傅彭生往救，亦被踢成重傷，當(dāng)場斃命。只因尸首面目全非，恐驚夫人；又妝太史卜曰今日大兇，故不敢停尸宮內(nèi)，已抬出城外厝置。只待新君即位，便行大葬。姜氏聞?wù)f二子同日俱死，不由大慟而絕，死而復(fù)蘇。
來日早朝，眾卿聞?wù)f惡、視兩位公子及太傅彭生之死，便知必系仲遂所為，皆都不敢明言。季孫行父私謂仲遂道：“子行此歹毒之事，眾卿不言，自有天報。晉若來討，何以處之？”仲遂不以為然道：“齊、宋弒其長君，尚不成討，今二孺子被瘋馬踢死，又何討焉？”得臣在旁，岔以他語道：“國不可一日無主，議立新君是為急務(wù)。公子倭賢而且長，宜嗣大位，爾眾官更有何說？”百官見彭生已死，誰復(fù)敢言？乃奉公子倭為君，是為魯宣公也。
仲遂復(fù)又獻(xiàn)媚于宣公道：“臣聞母以子貴。主公既為魯君，當(dāng)尊敬嬴為夫人，使居正宮。”百官致賀，更無異辭。仲遂便親引衛(wèi)士，來請文公嫡夫人姜氏移宮。文姜聞?wù)f仲遂已扶公子倭為君，捶胸大哭，且哭且罵，乃命左右侍者：“即刻收拾車仗，我其歸齊。”仲遂佯作挽留道：“新君雖非夫人所出，然夫人乃國之嫡母，孝養(yǎng)自當(dāng)不缺，奈何向外家寄活？”姜氏厲聲罵道：“惡賊東門遂！先君有何虧負(fù)你處，絕其苗裔？我母子何負(fù)于你處，而行此慘毒之事，將我二子一并谫除？今又逼主母移宮，乃以虛言相留！鬼神有知，決不宥賊！”
只這一番言語，罵得仲遂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更無半字以對。姜氏遂不與敬嬴相見，一徑出了宮門，登車而去。經(jīng)過大市通衢，放聲大哭道：“天乎，天乎！我二子何罪？被奸賊滅理喪心，殺嫡立庶！我今與國人永辭，不復(fù)再至魯國！”路人聞?wù)?，莫不哀之，魯國為之罷市。因稱姜氏為哀姜，又以出歸于齊，謂之出姜。出姜至齊，與昭公夫人母女相見，各訴喪子之冤，抱頭而哭。齊惠公惡聞哭聲，另筑宮室，遷其母女居之，出姜竟終于齊。
魯宣公同母弟名曰叔肹，為人忠直。見仲遂殘戳公室助兄奪位，甚非其惡行，不往朝賀。友人問其緣故，叔肹則答道：“但見吾兄，即思吾弟，何以賀為！”友人道：“子既不義兄，盍適他國？”叔肹又答：“兄未嘗絕我，我何敢絕兄？”宣公以粟帛相贈，叔肹固辭道：“幸不至凍餓，何敢空費(fèi)公帑！”使者再三致命，叔肹絕不肯收，只得復(fù)命。宣公問道：“吾弟素貧，不知何以為生？”使者答道：“挑燈織屨，明早賣之，以治朝餐?！毙珖@道：“此子欲學(xué)伯夷、叔齊，采首陽之薇耶！”遂不再問。叔肹至宣公末年而卒，終生未嘗受其兄一寸之絲，一粒之粟；亦終其身，未嘗言兄之過。魯人皆以叔肹高義，稱頌不置。
是歲正旦，朝賀方畢，仲遂啟奏：“臣前與齊侯立有婚媾之約，主公內(nèi)宮尚虛，事不容緩。”魯宣公準(zhǔn)奏，乃使仲遂如齊，請婚納幣。正月至齊，二月迎姜氏以歸，宣公立為夫人。復(fù)遣季孫行父往齊謝婚，并獻(xiàn)濟(jì)西之田，效贄于齊君。齊惠公大悅，乃與魯宣公約盟，以夏五月佳期，會于平州之地。至期魯宣公先往，齊侯繼至，先敘甥舅之情，再行兩君相見之禮。會盟已畢，仲遂謂其族人道：“我今日方始安枕而臥矣?！弊源她R魯朝聘交好，殆無虛日，無令不從，無役不共。直至齊惠公晚年，感承魯侯孝順如一，仍以濟(jì)西還之，按下不提。
魯宣公元年，亦乃是周匡王五年，陳靈公六年，宋文公三年，楚莊王六年。因陳侯背楚附晉，楚莊王乃于此年發(fā)兵攻陳，順道伐宋。陳、宋告急于晉國，晉執(zhí)政大夫趙盾遂發(fā)三軍以出，與宋、陳、衛(wèi)、曹諸國之君會于棐林（河南尉氏），議救陳、宋，并兼攻鄭。楚軍于是舍陳、宋而救鄭，與晉中原聯(lián)軍遇于北林（河南新鄭北）。晉聯(lián)軍因見楚軍整肅，威勢赫赫，竟不敢戰(zhàn)而還。陳、宋只得背晉而向楚，由此楚勢大振，漸漸壓倒晉國。
由此便說楚莊王熊旅，及其圖霸之事。話說楚穆王在位十二年薨逝，彼時楚國內(nèi)外交困，動蕩不安。當(dāng)時令尹成大心已死，成嘉繼為執(zhí)政令尹，乃擁立公子熊旅即位，是為楚莊王。成嘉字子孔，乃成得臣之子，成大心之弟也。當(dāng)時若敖氏家族所屬舒國及其附庸宗、巢等國叛楚，成嘉率軍討伐，俘虜舒、宗兩君，包圍巢國。莊王即立，成嘉、潘崇為徹底消滅諸國叛亂，再次率軍出征，派公子燮與斗克留守國都，保護(hù)莊王。斗克曾為秦軍所俘，后被釋歸，甚不得志。公子燮欲為令尹，卻敗給成嘉，亦懷不滿。二人此番奉命留守，便起謀反之意；故于成嘉兵出未久，便命加固郢都城防，以阻止大軍回國，并派人前往軍中行刺成嘉。未料刺客失手被擒，供出斗克二人陰謀。成嘉、潘崇迅速回師圍攻郢都，公子燮與斗克明知不敵，乃挾持莊王棄城而走，欲逃商密。行至半途，子燮與斗克被廬大夫戢梁誘殺，救出莊王。
成嘉奪回郢都，不見莊王，因而大驚，乃命潘崇守城，親自帶兵隨后追趕。北行至廬，適逢戢梁護(hù)送莊王南歸，兩下相遇，君臣得以再會。戢梁又獻(xiàn)上公子燮及斗克首級，成嘉大喜，奏請莊王，便使戢梁為廬國之君，然后班師重返郢都。楚國內(nèi)亂，至此遂平。還于楚都未久，令尹成嘉積勞成疾，不治而亡。楚莊王號哭終日，眾卿力勸方止，勉強(qiáng)升座治事。因為斗般守城平叛之功，使其接任令尹，并命斗越椒為司馬。斗般字子揚(yáng)，故令尹子文之子，亦乃斗克之父也。蒍賈時任工正，因與斗般叔父成得臣有仇，恐斗般掌權(quán)后報復(fù)自己，乃向莊王進(jìn)諂道：“豈有子為叛賊，而其父不知者？當(dāng)斗克作亂之時，斗般在京而不能止，復(fù)使大王被叛賊挾持，其必通謀。今若以令尹授之，則不啻于開門揖盜也?！鼻f王被其諂言所惑，遂殺斗般，命斗越椒為令尹，蒍賈為司馬。滿朝公卿未知何故竟生此變，無不驚亂。
楚莊王二年，晉國正卿大夫趙盾遣上將軍郤缺為帥，引晉國上、下二軍，突襲蔡國。蔡莊侯派人向楚國求救，楚莊王因心傷成嘉之死，并無心思理政，遂故作視而不見，拒不出兵。不久蔡都失陷，莊侯只得向郤缺投降求和，并于次年悲憤而亡。此年楚國大饑，盜賊蜂起。先是巴國東部山戎族趁機(jī)來襲，攻打阜山；繼而東方夷、越之族趁機(jī)作亂，入侵楚國東南，攻占陽丘，威脅訾枝（今湖北鐘祥）。庸國發(fā)動蠻族諸部造反，麇人聚兵于選，欲攻郢都。各地天災(zāi)人禍，軍事告急，莊王卻躲在深宮之中，通宵達(dá)旦飲酒，不理政務(wù)。
眾卿見此，紛紛入宮進(jìn)諫，請楚莊王升朝視事，賑災(zāi)除盜，拒敵四方。莊王一概不聽，反將朝中之事皆都交由斗越椒代理，并懸木牌于宮門，上書：“進(jìn)諫者，殺毋赦?！碑?dāng)時楚宮內(nèi)有賢妃樊姬，心憂國事。因仗莊王寵愛，便常借宴舞時屢次勸導(dǎo)莊王遠(yuǎn)離聲色，卻收效甚微。樊姬為此不再梳妝打扮，終日蓬頭垢面。莊王奇怪，問其為何不施粉黛，樊姬奏道：“大王整日沉迷酒色，荒廢國事，楚國將亡矣，我為誰粉黛艷妝耶？”楚莊王聽后大奇，當(dāng)即表示悔改。然而未久，舊病復(fù)發(fā)，又不問政。樊姬遂請在紀(jì)南城垣筑起高臺，每夜登臺，獨(dú)對星月梳妝。莊王愈奇，便問其故。樊姬答道：“大王曾應(yīng)妾遠(yuǎn)離聲色犬馬，勵精圖治，但又食言毀諾，是不在意妾身也。故妾不如獨(dú)對星月，尚能彼此欣賞?！鼻f王稍悟，然不能改。逾數(shù)月，大夫申無畏冒死入宮，欲進(jìn)諫言。莊王命入，右抱鄭姬，左抱蔡女，使刀手侍立于側(cè)，踞坐于席間問道：“大夫之來，欲飲酒乎？欲聞樂乎？抑有所欲言也？”
申無畏見此情況，便知諫言難入，因而奏道：“臣非飲酒聽樂，是有惑不解，來求問于大王也?！鼻f王稍斂其怒，命坐，問道：“卿有何疑惑？可試言之?！鄙隉o畏謝坐，因知莊王甚好隱語，便從容問道：“適臣行于郊外，有以隱語問于臣者。臣百思不得其解，故愿聞之于大王，以求解釋?！鼻f王大感興趣，遂笑而問道：“先生大才，國人無不羨之。是何隱語，大夫竟不能解，聞于寡人？”申無畏見莊王顏色稍霽，知道言之無害，遂回奏道：“其為隱語者曰，國有大鳥，身被五色，止于楚之高阜三年，不見其飛，不聞其鳴。不知此何鳥也？”莊王天縱聰明，聞弦歌而知雅意，于是笑道：“寡人知之矣，是非凡鳥也。三年不飛，飛必沖天；三年不鳴，鳴必驚人。卿意我知，子其俟之！”申無畏再拜而退。
居十?dāng)?shù)日，莊王淫樂歌舞如故，更不朝會諸卿大夫，議論國政。申無畏每日入朝，不見莊王升殿，于是長吁短嘆。大夫蘇從問道：“我聞大人前番曾入宮求見大王，未知有何言語？”申無畏便以隱語之事訴之。蘇從慨然道：“公能使王悟之，而不能使其行之。某既食君祿，當(dāng)以死促其行也?！庇谑墙鈩﹃J宮。見內(nèi)殿中歌舞正酣，入內(nèi)更無他言，直趨王座，便即伏地大哭。楚莊王被其嚇了一跳，問道：“先生何至如此傷心？”蘇從答道：“臣將死也，豈不傷心？楚將亡也，豈不流涕！”莊王大驚道：“卿因何而作此危言？”
蘇從收淚，再拜言道：“大王有命，進(jìn)諫者死。臣欲進(jìn)言，王不能聽，則必殺我。臣死之后，再無人進(jìn)諫，則楚必亡。此非危言，乃實情也?！鼻f王大怒道：“卿既知我令，卻故犯之，何其蠢耶！”蘇從答道：“臣之蠢王能知之，王之更蠢于臣者，不自知也。王若殺我，則成忠臣之名；楚國若亡，則主公則為亡國之君，求為匹夫而不可得，豈非更蠢于臣乎？”莊王盯視蘇從，沉吟半晌，忽自席間坐起，以手撫蘇從之背言道：“卿敢以忠言死諫，寡人敢不從命！”隨即傳令，絕鐘鼓之懸，屏退鄭姬，疏遠(yuǎn)蔡女，改立樊姬為夫人，使主宮政。樊姬因問其故，莊王答道：“寡人好獵，卿屢諫不從，遂不食鳥獸之肉；寡人好色，卿便只對星月，此謂孤之賢內(nèi)助，不立為夫人而何？”乃遣散歌樂舞女，就而臨朝視事。伍舉、蘇從等人連上策章，莊王皆都納之，重任蔿賈、潘尪、屈蕩，以分令尹斗越椒之權(quán)。
楚莊王親政之后，當(dāng)即親征，出兵攻伐庸國。乃將楚軍分為兩隊，左軍以子越為將，從石溪出兵；右軍使子貝為帥，從仞地出兵；并聯(lián)絡(luò)秦國、巴國及蠻族部落，分進(jìn)合擊。楚王親自督戰(zhàn)，將士拼力猛攻，庸國不支，迅即城破國滅，此后史上再無其國之名。楚莊王取得親政以來第一場勝仗，且首戰(zhàn)便滅一國，楚人由此大振，舉國歡騰。鄭侯聞此，便以晉國無信，屢受齊、宋賄賂，中途棄伐為由，再次叛晉，受盟于楚。恰在這時，陳共公卒，靈公即位。楚莊王為制造北伐借口，并不派人前往吊唁，果然陳靈公一怒之下，復(fù)叛楚國，與晉結(jié)盟。楚莊王見時機(jī)已到，立即親率大軍攻陳，繼而攻宋。晉趙盾聞報，乃大會宋、陳、衛(wèi)、曹諸國軍隊于棐林，攻鄭以救陳、宋；楚軍救鄭，耀武于北林，晉軍不敢戰(zhàn)而退，由此書接前文。正是：一旦怯戰(zhàn)引兵退，就此成就楚莊王！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