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江湖人,是個倒霉鬼,是個掃把星。
不對,是所有的江湖人都是倒霉鬼,都是掃把星。說什么仗劍江湖恩怨情仇的,還有什么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人自己眼里,這一套做派真是漂亮的很,灑脫的很,見到路邊有人欺男霸女的,上去就對著惡霸一陣拳打腳踢,最后自己還要耍個花腔,惺惺作態(tài)的接受著圍觀的捧場叫好和被欺凌的孤女的磕頭謝恩。
然后呢?
然后就一走了之。
江湖人走的漂亮,那個地方也只是路過,回頭天南海北天大地大,去哪里尋人去?還有命尋人嗎?前腳那個路見不平的江湖人一走,后腳那個惡霸就放火燒了那孤女一家,當初被當街羞辱的多么慘,他就要十倍百倍的報復回來。
那孤女臨死之前慘叫連連,尚未斷氣,身上就已經(jīng)沒了好皮肉。
街坊四鄰都說,當時那惡霸也不過是調(diào)戲一番,不敢做的太過的。那惡霸又不是只調(diào)戲那一家,結(jié)果那個江湖人非要把小事鬧大,讓那惡霸丟了臉面,這才橫了心。
也難怪,朝廷不愛江湖人呢,嫌棄莽夫。
對于老百姓來說,他們也嫌棄,更怕,在酒樓里見到江湖人,恨不得對方喝個茶就走,走得遠遠的,別沾上自己家的鎮(zhèn)子。
結(jié)果呢,吃了喝了,還要瞎打聽。
所有的一切變故,都是這個江湖人的錯。
江湖人......江湖人,這個江湖人是江湖人,喬老三也是江湖人。
江湖人,怎么就都這么倔呢。
***
朱大人的面容隱在暗處,看著對方伏聲的低姿態(tài),對方的視線,只能看到朱大人的靴子,在他眼里,朱大人不管是坐還是站,都無比高大。
朱大人的聲音,也是低沉穩(wěn)重,沉地像是從地獄里來的一般。
他問他:“朱二,你可知錯了?”
這個名字讓未來的縣長一愣。
他都快忘記自己原來的名字了。
他原本確實叫朱二,后來在連月城這位朱大人上任之后不久,他就不敢叫朱二了,雖然他挺樂意的。因為連月城的朱大人,名朱叄,字飛宇。
他沒有讀過什么書,但是也聽說了什么一生二二生三的句子。于是他趕緊換了個名字,叫朱冒。但是其實不算數(shù),村子里都是莊稼人,也改不了口,還是朱二順口,朱家的二小子嘛。
這朱冒是什么意思啊,冷不丁的閃了舌頭,人家還以為是豬毛呢。
后來知府朱大人也是如此叫他,朱二。人家一點半點,都沒有把他的名字往自己名上聯(lián)。
因為讀書人都是稱字的,朱大人叫朱飛宇。
也只有他們這些莊稼人,粗糙,按照家里的排行算名字,什么李大,朱二,喬三........
喬三.......喬三年輕的時候虎的很,一心想要當個大俠,跟著街口給縣令當護院的學了兩把就覺得自己了不得。覺得會耍招式的自己一條腿都快要摸到江湖的邊了。全村都在看笑話,結(jié)果沒想到他真的去了江湖。據(jù)說還混出來了名堂,村子里從小光屁股一起長大的嘴上說喬三是不著調(diào),心里酸的很。尤其是知道喬三還接到過江湖大會的帖子。就更那個什么了,他們后來再提起喬三,竟然一時之間想不起來對方的臉,想要刻意的想說只記得一起抓兔子趕集的喬三,那個印象居然也淡了。
***
朱大人見他不答,又問了一句:“朱二,你知錯了嗎?”
這句話讓朱二一愣,因為這句話,他也對喬老三說過。與此不同的是,朱大人問的時候心平氣和,端的是問心無愧。但是他不一樣,他當時根本無法面對只露出一個頭的喬老三,他心虛道:“老三,你知錯了嗎?”
好像如果當時喬老三說了知錯,他們就能把喬老三從土里挖出來一樣。
他和喬老三,真是不一樣的。
不是長他人志氣,也不是滅自己威風。
他心里也明白,喬老三不會像現(xiàn)在自己這樣,點頭如搗蒜一般,連連惶恐:“朱大人饒命,朱大人開恩,小人知錯了!真的錯了!”
喬老三不肯認錯,是因為知道認錯無用。
他認錯,瘋狂認錯,朱大人已經(jīng)是鬼,鬼是不管人間事的,頂多能把他嚇死,他只要不嚇死,就能活下來,他有生機,不像喬老三,他沒有。一線都沒有。
朱大人慢慢說:“你錯在何處?”
朱二本能回道:“小人知錯!知錯!錯在不該一言不合處死喬老三,錯在不該為了隱人耳目勞民傷財新挖蓮池,錯在不該貪功妄利......小人.......小人罪該萬死!”
一溜溜的成語冒出來,上座的朱大人沒忍住,噗呲一聲笑了出來。
這個笑聲,明顯就是個年輕人的聲音,和剛剛低沉穩(wěn)重的男聲判若兩人。青春的很,活潑的很。
朱二一下子清醒,猛地抬頭往上看時候,還沒有來得及從把那一層涕淚從面上扯下來,連帶他哀苦的神色都還掛著。
等到朱二看清了眼前的朱大人的時候,頓時勃然大怒,他一把端起燭臺逼近眼前大人,卻發(fā)現(xiàn)這個高大的朱大人竟然是個假人,而且是那種壽材店里扎的紙人,套了一件官服。就連官服都是畫上去的,壽材店必然不敢如此大膽,必然是有人臨時用顏料給涂抹了一層朱紅色。
他也是慌了,居然連這么拙劣的手法都沒有察覺。
朱二又急又氣,手下一抖,差點引燃了眼前的紙人。朱二慌忙把蠟燭扯遠,隨著燭火光芒的晃動,他看到了紙人背后站著憋笑的家伙。
“果然是你?”
朱二都不用猜測,就知道眼前這個一臉憋笑懷中抱劍的就是那個江湖人。他看起來十分的灑脫,并且一臉壞笑,是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坦然接受苦主跪拜還會讓遇到土匪的小姐一見鐘情誤終身的那種年輕人。
但是同時也會讓人壞事。
朱二很想這年輕人腳下的地面忽然陷下去,然后被土掩埋到只剩一個頭。他肯定問都不問對方,立刻填土蓋好,還往上剁兩腳。
然而對方腳下的泥土堅若磐石,畢竟這是他家里,后來還換了一層新磚。給對方的安全性又多加了一層保障。
保障的朱二惱火不已。
對比起來,對方臉上的笑意可以算得上是十分的快樂,他嘲笑自己,且毫無自覺:“有意思,一口一個成語的,隱人耳目勞民傷財貪功忘利的.......背了挺久的吧?”
朱二惱火,咬牙切齒:“你一個江湖人,看得出來儀表堂堂一本正經(jīng),居然也是從門縫里看人嗎?”
“這個我懂!門縫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來者當然是顧悅行,他不情不愿的同意了孟百川的布局,說哪怕是口供,都要為了嚴謹考慮一式兩份。所以要兵分兩路去套證詞。顧悅行不情不愿的,同意和紙人聯(lián)合了。
顧悅行說:“你還是合適講歇后語。還有,一本正經(jīng)是罵人的話,你要夸我也夸個徹底嘛,儀表堂堂風度翩翩?!?p> 他還非常得意,拂了拂身上的灰。
“說說吧,你的罪過。先說,你處死喬老三這個事情。其他的,咱們慢慢算?!?p> 顧悅行語氣很輕快,但是臉上的笑意已經(jīng)慢慢的淡了,他眼睛發(fā)亮,像寒夜的冰,涼的人心慌。手里端著燭臺的朱二此刻才感覺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冷意。他渾身如墜入冰窟一般,涼到燭淚滴在手背上都不知痛楚。
***
墜入冰窟的不是朱二。
而是絡央。
連月城中,算不上雞飛狗跳,但是也是鬼哭狼嚎的熱鬧。木呦呦第一次參與這種裝鬼嚇人的游戲,興奮的不行,為了表現(xiàn)自己,專心致志的躲在巷尾的筐子里盡職盡責的裝哭。按照孟百川的意思,哭累了就跑去別的地方繼續(xù)哭,但是不可以在同一個地方逗留太久。于是木呦呦跑的勤快,反而襯的自己像個閑人。
孟百川討要了一把“鐵石心腸”,把兩邊城門都改成了西門,他墨筆極好,模仿原本城門字跡幾乎一模一樣。
當時在下首仰頭觀望的時候,看了絡央若有所思。聽說朝中有為書生將軍。文武雙全,武功與文采俱佳,上馬攻天下,下馬治乾坤。可是因為君主妒能,使得這樣的一個文武雙全的人才只能委屈做個衛(wèi)將軍。
難不成真是這位?
這可不是一般的委屈了,君王也不是一般的嫉妒了。這不就是讓他來送死么?從下令讓孟百川平定連月城的時候,恐怕就沒有想過讓孟百川回去。
而這個決定,居然在朝中毫無異議。就更加耐人尋味了。那位出身市井的陛下可沒有這么重的威望,反而那位掌政王爺趙南星說一不二。
絡央心中冷笑一聲。
覺得那個小皇帝實在是窩囊。
而那個橫行無忌的王爺,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栽跟斗才好。
***
絡央的師父曾經(jīng)教過她很多東西,包括以后入世之后的一些為人處世。她也說過背后休得妄議他人。但是沒說,心里嘀咕也算。
絡央剛剛心里嘀咕一番,腳下一個沒注意,腳下原本好好的泥土忽然松散,底下露出一個大洞,絡央連驚呼一聲都來不及,就直直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