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陌上人如玉(4)
蒼穹派這夜從夜半影一身風(fēng)塵帶著昏迷的初竹趕回來那時,就注定不得安寧。
半空掛著的彎月引著歸鄉(xiāng)的路,戍邊戰(zhàn)士的思鄉(xiāng)情隨月明時燃起。
凌雪峰上留著歸家的燈火,弟子卻沒有歸家般的恬靜淡然。
岳沉傲痛快喝了一場酒后睡意沉沉,剛趴下沒多久便被司馬儼一把抓起,不由分說便抓去了凌雪峰。
“準(zhǔn)備干毛巾,清水……”酒氣熏天的岳沉傲捏著鼻梁清醒著,聲音被酒醉得沙啞,“再來碗梨湯,醒酒。”
氣候回涼,寒氣似是從地底滲透上來,濕冷入骨。
床榻邊,童徒子只裹著一件單薄的外袍,赤足坐在冰涼的地板上,摸出一塊暖乎乎的炙石放進(jìn)初竹手里,琥珀眼滿載愁緒。
岳沉傲頭上陣陣地疼,悄悄別過眼去看,司馬儼默聲坐于書案前,向他示意了另一旁運氣的夜半影。
腿上帶了點血跡,他問道:“腿怎么了?”
夜半影輕輕拿衣袍遮住,闔眼養(yǎng)神,答道:“追黑衣人,誤入了荊棘藤?!?p> 趁著東西還沒到,岳沉傲順便去翻藥箱里的紗布。
司馬儼正襟危坐,儀態(tài)與平日無差,聞言皺了皺眉,問道:“一路上發(fā)生了什么?”
岳沉傲扔給他紗布,正好先前要的東西來了,酒也醒得差不多了,起身越過二人視線交匯處,一心為初竹診療。
夜半影撩開衣袍遮擋處,撩起褲腿,小腿上多了幾條猙獰開裂的傷口,直接便要包扎起。
司馬儼翻出了凝血膏,交給他。
“下了山就有人跟蹤我到了蓮鎮(zhèn)并襲擊我們,中了計,初竹有魂靈劍,靈力近乎潰散?!彼雌鹨慧缒嗤鶄谔幫磕?,火辣辣地刺激迸發(fā),連連低喘,“直到一分部,再次受到偷襲,我為了讓他們倆盡快調(diào)查,只身對抗黑衣人,等我返回時,只剩初竹暈倒在一分部?!?p> 退至一旁靜看初竹狀況的童徒子開口道:“他們倆?我?guī)煾甘且粋€人下山的,還有誰?”
“葉衍?!?p> 這話卻是司馬儼說的,童徒子不解地望向夜半影,他腿上已綁了圈白色紗布,暗紅的血滲透了綿白的布,朝童徒子點頭。
司馬儼繼續(xù)談道:“一個時辰前,巡邏弟子在山門發(fā)現(xiàn)了與之前截獲的泥塊一致的又一泥塊,并附帶了一封信。信面是‘初竹親啟’?!?p> “你看了?”夜半影勾著笑。
司馬儼從袖里伸出攥著信的手,信明顯是被打開了,被問到不免難堪,語氣生硬了幾分。
他道:“我怕是出了什么差錯?!?p> 童徒子拿著信看,舒展的眉驟然擰緊,失手將信的一角揉皺,又硬生生壓下那股火氣。
他惡狠狠罵道:“葉衍個貪生怕死的,妄我看錯了他,竟然拋下師父就那樣走了?!?p> 夜半影瞪他一眼,倏地閉了嘴,火氣卻從眼里冒出來。
司馬儼道:“若葉衍和黑衣人一伙,沒必要把泥塊送來??蛇@也不足以說明他的好壞,走了也好……”
“司馬儼,我說你是不是閑?”岳沉傲氣沖沖把毛巾甩盆里,邊收拾著藥箱邊不滿罵他。
三人不明所以,直到岳沉傲背起藥箱燒起了怒火,將這一夜的不滿全簡潔成了幾句話。
“你的雨韻好得很,根本就沒??!沒受傷!她現(xiàn)在就是在睡覺!懂嗎?”
岳沉傲將藥箱扔給發(fā)愣的童徒子,負(fù)手走過,面對他疑惑的眼神,瞇起眼道:“你師父好的不能再好,你送我回愈藥峰??粗腋墒裁?,看不起我一個療愈的?”
愣了會兒,童徒子看了看熟睡的初竹,丟了信轉(zhuǎn)身跟上岳沉傲的步子,走遠(yuǎn)了還能聽見他在說能不能讓他穿個鞋。
岳沉傲是當(dāng)今修真界的神醫(yī),說的話不會錯的。
留下的二人面面相覷,皆是不解難堪。司馬儼為初竹掖好被子,送夜半影離開了凌雪峰,又向凌雪峰弟子報了平安,再回到屋里,早已沒有了睡意。
可不知何時初竹卻睜眼望著榻頂?shù)拇册?,兩行清淚陷進(jìn)柔軟的枕頭,眼尾染起桃紅。
初竹看到他,眼眶發(fā)熱,霎時嗚咽出聲。
“司馬儼……”
她掀開被褥,腳一落地便發(fā)軟,膝蓋猛地跪在地,仍是強(qiáng)撐著起來,眼淚一顆顆砸向地板。
司馬儼忙上前,也顧不得儀態(tài)。
二人即刻相擁,初竹痛哭出聲,攀著他肩膀的手臂微微發(fā)抖,隱忍又放肆的哭聲縈繞在房內(nèi)。
他知道初竹鮮少在人前失禮,更不論這樣哭,如果不是看到了什么,是不會哭的。
他寸寸撫過初竹顫抖的背脊,想要平復(fù)她的悲,閉口不言,寬大的衣袖將她擁入懷中。
人前,她不得不為徒弟而偉岸。人后,傲立的背脊才敢彎下。
初竹迷蒙地看著成了團(tuán)團(tuán)光影的燭火,雙手無力攥著司馬儼的衣襟,帶著鼻音弱弱地說道:“我看見他了,他站在我面前……在那里我不認(rèn)識他,他看著我,怎么能不認(rèn)識他…”
說著又忽地哽咽,捂著臉小聲啜泣,不停調(diào)整著錯亂的呼吸,埋在他懷中擦拭眼淚。
司馬儼能感覺她咬緊嘴唇不想哽咽出聲,可越是這樣,越是擔(dān)憂。
他輕拍著她,問道:“那你為什么會看見他?”
初竹輕吐幾口氣,嗓子被刺痛般的?。骸拔也挥浀?,什么也不記得了?!?p> 尾音帶著顫,斷斷續(xù)續(xù)把經(jīng)歷的事告訴他,唯獨少了一分部發(fā)生的事,問她也說不記得。
初竹抱著腿坐在榻上,對面坐著司馬儼,時不時用力眨巴眼睛,想要緩解強(qiáng)烈酸疼。
“我真的沒事了,你快些回峰休息,還能……”初竹往外看了泛白的天色,略有愧疚,聲音還是啞著,“再睡一個時辰左右?!?p> 或許是被司馬儼盯得不自在,扭了扭同樣酸疼的腰,卻聽司馬儼道:“葉衍走了,這是他留給你的。”
初竹接過那封明顯開過的信,抬眸看了眼背過身的司馬儼,垂眸掃過干涸的筆墨。
——家中發(fā)生變故,須離開些時日,下月長老誕辰,先祝長老常樂。
她撫摸那清秀筆風(fēng)寫下的“葉衍親筆”幾字,既無歸來時日,也未提到一分部之事,蒼穹派要查也不知從何查起。
倒好,省得她再挖一壇桃花釀。
“宴會已經(jīng)在著手準(zhǔn)備了,近日殷池傲也快到了,”司馬儼的語氣放得輕柔了些,“預(yù)計一個時辰簡辰逸就回來了,你們師徒兩個月沒見,他聽聞了派中事,怪擔(dān)心你的?!?p> 初竹把信塞進(jìn)枕頭下,裹著褥子的手收緊了幾分,面色難掩愧疚與懊惱。
盡管司馬儼在盡力安慰她,她仍是無法消散中計的難言,因為她的失誤和大意,一分部的事忘記十之八九,耽誤了蒼穹派的調(diào)查進(jìn)度。
到底還是不安的。
她怯聲問道:“一分部……還要派人去嗎?”
司馬儼愣了愣,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般,卻釋然笑道:“已經(jīng)不重要了,葉衍拿回了那泥塊,若不是你的協(xié)助,早就被搶走了。你這回做得很好,誕辰前把傷養(yǎng)好,等過了誕辰,我?guī)闳ワL(fēng)云山的雪池,壓壓魂靈的強(qiáng)勢?!?p> 初竹揉捏著手指,一點泛白的靈力如星光閃過,無奈低頭笑笑。
自魂靈成為她的靈器后,幾乎分走了她過半靈力,可卻不能完全自如掌控魂靈,甚至?xí)蛩陨盱`力過大而失控。
無論她如何練功運氣,靈力再強(qiáng),一旦動用內(nèi)力,終會因魂靈的存在而耗損極快,嚴(yán)重時自身會被它反噬。
不到保命,她斷不會隨意召出魂靈。
蒼穹派地界有一塊廣闊的草地,原本是修真之人閑暇時打發(fā)時間的狩獵場。百年那大戰(zhàn)過后,成了一片荒地,當(dāng)?shù)氐木用袷朗来艑⑦@草地栽種起,被一馬夫高價買下,便成了現(xiàn)在的馬場。
初竹許久不來這了,當(dāng)年不懂事那會,一惹了禍便往這跑,騎著馬兒奔馳幾里,師父找不到她就在山下等著,日落人們時常能見到她被師父拎著回去。
今日難得空閑,初竹與簡辰逸索性來馬場騎騎馬,聊聊這兩個月的經(jīng)歷。
二人沿著青石梯一路走,看見一圈的木柵欄突兀地出現(xiàn)在草地上,茅草搭建的棚里躺著一個帶著草帽花白胡子的大爺,嘴里叼著根干草,哼著小曲。
他們走到他面前,初竹伸手摘了他的草帽,突如其來的光讓大爺猙獰著臉,用手臂遮住眼睛。
熟練而又簡潔介紹道:“下等馬一天一兩銀子,中等馬三兩,上等馬五兩。茶水點心另加錢?!?p> 他轉(zhuǎn)過頭又朝向另外一邊,指著那邊的馬棚,讓他們自己去選。轉(zhuǎn)而又拿過草帽蓋在臉上。
初竹苦澀地笑了下,喚了聲:“宋伯伯?!?p> 宋大伯搖晃的身子頓住,遲疑著把草帽拿下,等瞇著眼反復(fù)打量她后,幡然醒悟喊道:“小竹啊,這么久沒見大伯都不認(rèn)識了。讓大伯看看長高沒。”
馬場的主人姓宋,都稱呼他宋大伯。初竹自第一次來見到的便是他,教她騎馬的也是他,成天往馬場跑,引得師父都憤憤不平問她是不是更喜歡和宋大伯一起玩。
“又不是小孩了……”初竹笑著微微埋頭讓他揉,臉上全無不適。
宋大伯看了看旁邊的簡辰逸,初竹簡單說道:“我的徒弟,簡辰逸。叫宋大伯就好了?!?p> 簡辰逸朝她點頭,有禮地鞠了躬,喊道:“宋大伯?!?p> 宋大伯笑著答應(yīng)他,領(lǐng)著他們往馬棚走,眼角的細(xì)紋密密排布,倍有感慨地嘆道:“眨眼你都是好幾個徒弟的師父了,在我印象里還是個這么高……”
他比劃到自己肋骨,笑得樸實,“從馬上摔下來哭鼻子的小孩?!?p> 初竹聽了只是淡淡笑著,要不是迫不得已,誰不愿意當(dāng)個小孩呢。
話急轉(zhuǎn)直下:“不過你也是,你算算都多久沒來看宋大伯了?!?p> 來的路上她大概想了,上次因還是童徒子功力停滯不前,帶著來找找練功環(huán)境。也過去一年多了。
初竹抿嘴,道:“當(dāng)年過后經(jīng)常頭疼,要靜養(yǎng),碰不得騎馬了?!?p> 宋大伯“哦”了一聲,似乎不愿提及當(dāng)年,問她的頭疼怎么樣了。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到了馬棚,初竹輕車熟路走到最角落,一匹雪白的馬處在高大峻碩的馬里算不上顯眼。
初竹摸著它柔軟的雪白的鬃毛,低頭吃草的馬轉(zhuǎn)動眼珠看到她,似乎雙眼閃過了光,探出柵欄輕輕蹭著她。
宋大伯笑呵呵走過來,道:“這小桃花除了你不讓人騎,強(qiáng)迫它還要撅蹄子?!?p> 初竹淺笑,撓小桃花,低聲道:“是嗎,小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