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陌上人如玉(7)
回到凌雪峰已經(jīng)是半夜了,殷池傲雖是醉了,仍執(zhí)拗著把她拉去把弦鎮(zhèn)逛遍了,見什么都說不及他準(zhǔn)備的生辰禮物。
她一一回應(yīng)著,直到實在走得腳疼,生拖帶拽才把他的人連帶一顆飄蕩的心進(jìn)了蒼穹山。
又費(fèi)了好大勁把醉到亂講胡話的他送進(jìn)了池劍峰——司馬儼的住所。
走時她回頭看,總感覺平日樸素冷清的池劍峰像吃人的爪牙,怎么看怎么像。心里默默為殷池傲祈禱。
這個點(diǎn)凌雪峰寂靜一片,手心燃起的火光照亮了落腳處,門前道路被花瓣簇?fù)怼?p> 初竹忽然想起葉衍所說的桃花酥,如今正值花期,再過不久桃花凋零,應(yīng)該就做不成桃花酥了。
衣衫掃過,她推門進(jìn)屋。
雖說不在意他人的到來和離去,但像葉衍這樣來時無理取鬧,走時悄無聲息的,以前沒遇到過,所以才會上了點(diǎn)心吧。
一盞盞燭臺燃起,滴落的“眼淚”在惋惜她的二十歲。
初竹想到白日散落一地的書卷,趁著就寢前的零碎時間接著收拾。
沒有一地狼藉,而是書架整齊排列的行伍,年份,事件,一一對應(yīng)。
走前童徒子還留在屋里,看幾個字都發(fā)愁的他,初竹幾乎能想到他如何的叫苦連天,咬牙整理。
覺得她太累……
初竹心里灌了暖流,身子不自覺松懈,對著一墻的書卷,壓抑即將傾瀉而出的喜悅,抿唇淺笑。
“長大了啊……”
昏黃的剪影里,她不禁低喃出聲,望著滿載一墻的晚星。
書案上的盆栽花瓣瑩瑩發(fā)亮,每冊書卷遺留的指印,獨(dú)屬于童徒子的長大。
桃花開得正盛,初竹不舍撇下花枝,起身開窗透氣。
臥房的雕花窗占了近整面墻,初竹挑開珠簾,脫下繁雜的外袍,披了件薄紗。
花窗的縫隙往兩邊使力一推,初竹一怔,愣在原地。
窗前數(shù)棵盤虬扎根的桃樹,紛雜的花瓣隨風(fēng)飄落,最靠近窗的那棵樹干最粗壯,彎的弧度正好像躺椅。
她以前很愛躺在上面。
雖此刻被不請而來的葉衍占據(jù)了。
換下蒼穹山校服的他,拋棄了那身臟兮兮的乞丐裝,梳著干凈爽朗的發(fā)束,束袖黑衣,抱著手臂靜謐躺在上方。
不知是眼花還是錯覺,葉衍的眼眸在星河下璀璨。
花瓣落到他身上,落在沼澤的光。
二人目光交匯那一瞬,星河炸出了煙花。
撒滿月光的初竹坐在窗沿,心道不該想桃花酥,想什么來什么,不知道他在這待了多久。
好在,她沒那么討厭。
葉衍微瞇的雙眼慢慢看向她,擒著淡笑的嘴角開合:“長老,你們蒼穹山的月亮怎么也不圓啊?!?p> 初竹借著明亮的月光看清他,問道:“你來看月亮的?”
他笑了兩聲,支起的腿輕輕搖晃。
“信上不是說了‘先祝長老長樂’,我想著早來你面前晃,讓你樂呵樂呵。”
初竹一臉不信,帶著點(diǎn)戳穿的意味說道:“早來一個時辰?!?p> “一個時辰夠了。”他跳下樹,頭頂還留有片花瓣。
他卷著一陣花香襲來,垂眸看著那雙朦朧的眸子,一如月色朦朧醉人。
“我?guī)闳タ磦€東西?!?p> 初竹的腳酸疼難耐,面露難色,正要翻過窗時葉衍叫住她。
他像早已預(yù)料,笑時那兩個酒窩顯現(xiàn):“長老,我背你?!?p> 初竹蹙眉:“誰要你背……”
一刻鐘過后,二人沿著小斜坡慢步,葉衍踩著輕柔的花瓣,別過頭問初竹冷不冷。
初竹把環(huán)在他脖子的手臂收緊幾分,直盯著路過的桃樹,灼灼月光下白凈的臉皺成一團(tuán)。
葉衍望著前方無盡的桃樹,耳邊悶聲回道:“不冷。”
輕薄的紗衣?lián)徇^階梯,攜著三兩花瓣同行,又被遺留在不知處。
月色醉人,初竹貼著一具炙熱的身子,仿佛穿透了她,心底癢癢的暖,羞紅了臉。
平日她本該就寢了,今夜卻無眠。
腳上麻癢依舊,被更柔和的溫柔代替了。
她偷偷看葉衍的模樣,濃黑的眉,長翹的睫,明亮的眸,高挺的鼻,殷紅的唇。
怎么會有人長得既有攻擊性又溫柔繾綣,剛?cè)岵?jì)。
就在初竹凝視深思時,葉衍忽然笑道:“長老,我們算是同生共死的交情了嗎?”
初竹悶聲道:“是如何?”
“以身相許如何。”風(fēng)止那刻,葉衍偏過頭,眼里即刻清明。
初竹身體的暖流轟地冒了出來,染紅她的雙頰,扼住手腕的窒息,然仍是顫抖。
“你放我下來……”她窘迫地想要逃離。
風(fēng)再起時,葉衍回頭笑道:“說笑的,長老樂到了吧?!?p> 初竹扯著嘴角,罵道:“無賴。”
后山便是花雨林,葉衍來過一次便記住了路,背著初竹去到林中深處的亭子。
在下邊不覺冷,到林子里風(fēng)一吹,初竹不自覺打著寒顫。
“先忍忍,等我?!?p> 葉衍說罷便跑開了,掀起花浪。
初竹動用內(nèi)力緩解寒冷,看著自己單薄的衣衫,竟覺自己傻得好笑。
半夜和他游走,沖動不守禮節(jié),真當(dāng)自己幼稚了。
到底是她生辰還是他生辰。
她猛然回想起那日初見,葉衍說了句下月及冠,對應(yīng)上不就是這個月嗎。
若不是抱怨她,還真就忘了。
見他未束冠,待他回來時再問問。
及冠之禮倒成了困擾。司馬儼及冠時她精心挑選布料設(shè)計衣品,托蒼穹山有名的工匠裁剪成衣。殷池傲及冠她正處于詆毀中,去了邊境尋了罕見的丹藥,可助修為大漲。
最后卻被殷池傲說沒情調(diào),現(xiàn)在想起還郁悶得緊。
初竹有了一星半點(diǎn)的困意,闔眼靜待,手指敲擊著桌面。
敲至二十六下,遠(yuǎn)處伴順風(fēng)傳來葉衍的喊聲:“長老,向前看!”
初竹抬眼望去,震驚多于心悅。
世道不公的人間,天更黑。除卻幻化而成的星空,死寂的深夜。
漫天花瓣席卷,爭過了朦朧月色,它們凝聚在空中,籠罩成籠,千千晚星不比它耀眼,汩汩清流不如它清亮,一道屏障隔絕了凌雪峰與外界。
桃源外的人間。
淺粉波紋漸緩流動,漣漪,桃花,屏障,夜空。
初竹費(fèi)力走到亭子外,眼里映出一片桃色,空中停滯的花瓣順著屏障波動,純粹干凈的粉。
為這斑駁世間帶來一絲希望,為她浮沉的人生再度重相逢。
她一時竟不知該動還是該說話。
琉璃透亮的屏障就那樣出現(xiàn),奪去她所有目光,以至于未察覺到葉衍的靠近。
他的聲音依舊低沉有力,此刻卻貫穿了她,由內(nèi)而外的。
“你不許外人進(jìn)凌雪峰,讓它護(hù)著你的自由,好嗎?”
初竹張嘴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眼眸里映出葉衍無限溫柔的模樣,和他那桃花屏一起,再度重創(chuàng)了她。
葉衍笑著從袖子拿出一塊玉佩,純白無暇,吊著紅色流蘇。
邊系上她腰間邊說道:“我從出生就帶著,婆婆說是我娘留給我的,我沒見過娘,也沒有爹,一個人。”
初竹忙退后推脫,明顯慌亂許多,道:“你拿回去,蒼穹派有規(guī),不可收禮?!?p> 百般推脫,葉衍手快早就系好了死結(jié),桃花屏的流光仍在轉(zhuǎn)折。
“生辰禮也不行嗎?”
初竹瞪他一眼,伸手去解死結(jié),低聲道:“生辰禮也用不著這樣,它太貴重了。”
葉衍冷靜看她解著,按住她的手,上前幾步挨著她,在她的注視下貼近埋在她肩上,驀地便愣住了。
無理的。
不留余地的。
初竹的指尖禁不住顫抖,催促著她去推開突如其來的擁抱。
可葉衍很累,能感覺到他幾乎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她身上。
“你這是何意?”她問道。
“我有點(diǎn)后怕?!彼统琳f道。
“……”
鉆在她脖子邊的腦袋往里拱了拱,長嘆一聲,貼近了她微紅的耳根,小聲道:“當(dāng)日不該獨(dú)自走掉,我若沒走,也能替你擋幾下。就那般信我……”
他不敢伸手去抱她,用腦袋一點(diǎn)點(diǎn)靠近她,一點(diǎn)點(diǎn)侵占巢穴的蛇鼠。
葉衍起身,說道:“長老收了吧,我不信佛,但我娘信。這塊玉佩是拜過佛的,可保十年安穩(wěn),你收了,我也好受點(diǎn)?!?p> 世上本無佛,心善即誠。
初竹保證,葉衍是她見過最沒皮沒臉,倔強(qiáng)死板卻敏感的人,沒有之一。
“今日謝謝你,我這一歲最好的結(jié)束,我會向前看的?!?p> 說給葉衍也說給她聽,她會像期待中那樣追著光,一路向前奔去。
月色漸濃,二人坐在亭子里,誰也不先開口,只怪花香濃郁,紅塵作伴。
桃花屏點(diǎn)點(diǎn)熒光映在初竹的手背,她望著葉衍嘴里不圓的月亮,道:“我的生辰不在明日,具體在何時我也不知道。那么多的閑言碎語里不全真不全假,說我并非憑借自己實力走到這里,而是借著前任掌門的權(quán)力。”
葉衍沉默了片刻,撐著腦袋聽她繼續(xù)說著。
“十八年前,是我?guī)煾赴盐覔旎貋恚液蛶煾复绮讲浑x,有他的地方才是我的歸宿。冥冥之中,我注定屬于蒼穹派,永不改變。”
多可悲,葉衍淺笑,垂眸露出無奈的神色。
世間薄涼,無人救贖。
時辰一到,葉衍揮手,花雨飄散。
“長老,余生了無塵,平安喜樂就好?!?p> 初竹匿身于輕柔的桃花里,穿插了千絲萬縷的紅塵,像波濤滾來。
她突然認(rèn)為,她與葉衍上輩子不是仇人便是愛人。不然這輩子,怎會碰到一起,伴有牽扯。
這想法荒唐如此,她卻深陷其中。
初竹道:“葉衍,我們挺投緣的,有機(jī)會多來蒼穹派?!?p> 葉衍搖搖頭,說道:“我不適合這里,它像一座禁錮自由的囚籠。我要走了,贈此薄禮,望長老見諒?!?p> 初竹劃過玉佩,殘留著冰涼的觸感,眼里殘留溫存。
“下次見面,希望能看見你使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