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此去無多路(3)
塔尖似要刺破黑夜,帶來黎明的曙光。
屋內灰暗,唯一的一盞螢火閃著詭異的光輝,柳清歌一把推倒,陳設的燭臺連番亮起。
火光映著她緋紅的臉,嘴里不斷喘出氣,朝著卓幾端坐的老僧人怒道:“我怎么可能找到厶?厶現(xiàn)世意味著什么你不懂嗎?你這是想再掀起血戰(zhàn)!”
彧戒面對后輩的指指點點不做反應,撥佛珠的手頓了頓,“貧道所言,皆出于當下思量?!?p> 柳清歌甩袖怒道:“闋生大師!您是老糊涂!你我皆知厶是自古以來引起戰(zhàn)爭的導線,哪怕血流成河,厶也決不可現(xiàn)世?!?p> 彧戒淡言:“厶現(xiàn)世,設其入甕,引天雷地火,滅于散魂崖?!?p> 聞道柳清歌微微瞪大雙眼,語氣尤其低弱:“什、什么?”
她再確認了一道:“天雷地火?”
彧戒微頷首。
“你瘋了還是我瘋了!”柳清歌再扶額怒道,“天雷地火,九重地獄,你知道如何鳴雷如何勾火嗎?!是要結五大兇劍劍魂,以其仙氣鑄造結締,其間需七十二名至高修士舍命為契,五百日密封煉化,再之后……”
或許想到了兩人身份之差,柳清歌頓了頓,拼命吞下這怒氣,冷靜說道:“且不說厶存在與否,無論修魔之戰(zhàn)如何慘重,也不可打厶的主意。那可是厶!三百年前五派掌門誓死守護的厶神!動了它,全天下都別想有好日子過,闋生大師,您是過來人看得清,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
彧戒不言,起身欲要離去,望著窗外淡亮的月色,嘆道:“修真非昔日。”
在他說著的下一刻,門外便傳來弟子的通報:“稟告廟主,大宗教少主樊羽節(jié)樊公子請見?!?p> “恰似寒光臨。”
彧戒說完最后一句,轉身離去,留柳清歌與滿地狼藉。
柳清歌轉為平日淡漠的眼神,來人卻早已等候于聽風樓,身形清冷,寬大的袍子里抱著一只白貓,輕輕撫摸它的毛發(fā)。
聽風樓面朝樹林深處,盈白的月光撒在郁郁蔥蔥的樹林,泛著細閃的碎光。
“喵。”
又尋了半日空閑,初竹彎腰整理弄臟的白裙,把那塊臟污塞進里去,這幕恰被葉衍看在眼里。
眾人河邊飲水,稍作歇息。
葉衍悄悄走向初竹,輕咳一聲吸引她的注意,淡道:“其實我一直覺得,你穿白色很美。”
初竹不解:“?”
葉衍繼而說道:“但白色不經臟?!?p> 初竹問道:“你有事?”
少年埋頭又搖頭,悶悶道:“我就想和你說說話?!?p> 不遠處的華洛聽到這話旋即嗆了一口水,邊咳嗽到臉通紅,邊嘲諷葉衍這個于感情一竅不通的人。
初竹亦然,果斷道:“你說?!?p> 葉衍微微抬起頭,帶著些試探的目光,道:“我傾慕于你?!?p> 剛起身舒展胳膊的華洛猝不及防接了個空中飛來的葉衍,未等他說教幾分,葉衍猛地起身,狠狠磕到了他的下頜。
這兩人談情歸說愛,誤傷可恥。
就在華洛摸著下巴的青紫時,總算到了風云山腳下,他忽然將初竹帶到隊列前。
此乃修真界的規(guī)矩,旦有位尊之者,不得不敬。初竹僅以魂靈執(zhí)劍人,便勝過許多年邁老者。
然初竹不顧,執(zhí)意站在隊列之中,只因按規(guī)矩,她不過是隨行之人罷,沒有什么尊卑之分。
“小生華洛,請見風云派掌門。”
一行人畢恭畢敬行禮,面前之人正是風云派二少主明尚耀,裹著件雪白棉的披風,臉色白得像大病初愈,不過短短一句話,便掩面咳了幾回。
這身骨頭架子費力立著,葉衍總覺得他隨時都像要泄力倒下,也不知為何諾大門派要派個弱不禁風的人來。
然除他外,眾人皆是司空見慣。
華洛年紀輕,難免臉色略有偏差,望著這個長了他三四歲卻甚瘦弱的人謙和道:“可否請見?”
明尚耀掩了掩披風,輕聲道:“諸位抱歉,家父外出尚未歸,派內暫由家母代理。”
華洛拱手道:“那便請見令尊夫人?!?p> 路上葉衍悄聲問初竹,為何要讓一個病秧子走動。
初竹不多作話,不過大概講了些許。
風云派掌門乃明子宕,早年未曾娶進允懦時曾有一位及其寵愛的鐘夫人,鐘夫人貌美卻多病,多有寵愛。二人相依濡沫,直至允懦進門,她已不復寵,早早誕下一子后便難產離世。
這名早產兒生來同樣多病,一歲前生過幾場大病,險些丟了性命。好幾回明子宕都想棄了此兒,在允懦的再三勸阻下留他茍活。身體不好便只能做些迎客之禮,胃口不好便日日清湯寡水,挑些吃剩的湯水,慢慢活到了弱冠,最可笑的是竟替他取字尚耀。
葉衍看著前方走路都略顯吃力的明尚耀,心里替他怨恨。
可惜明尚耀生性與世無爭,寡淡有禮,怕是遞給他一把刀,他也只會覺得是送的禮。
便是這樣一個人,在他二十歲生辰那日,面對諸多外界對他父親的調侃,竟舞了一劍。一曲過后,調養(yǎng)數(shù)月。
此番作為,未讓他的父親展顏,倒是讓他病好后再擔待客之道。
樹林過便現(xiàn)出深山面目,奢華的宮殿坐落在綠水青山中,奢靡又清風雅靜,幾座小殿依附其旁,依稀可見弟子練劍。
走了一段又一段路的明尚耀已是臉紅唇白,道:“諸位請往大殿去,家母已在此?!?p> 說罷他又往山下走,沒有隨從攙扶他,他們像司空見慣般,佝僂的背影任誰看了都會嘆息。
葉衍默默收回目光,連自己性命都顧不上的他沒資格可憐他。
初竹預感這番談論她不適宜聽,自覺等在大殿外,葉衍見了,便也留下。
殿門推開,葉衍迫于好奇,往里面瞥了眼,高臺上有位金袍加身的女人,她的臉處于陰暗中,那凌厲的目光仍透過重重直刺他。
殿門關上,原本浩蕩的隊伍只剩了他二人。
對葉衍來說,這是個絕佳的逃跑機會。華洛既然放心不留人看守,不過是篤定了他不會跑。
他無疑不會走,也不算不留人看守,他身邊還有初竹,這不算看守嗎?
就算他要跑,她也不會攔的。
只是……
“初竹,”葉衍看著微翹的眼睫,忽地開口,“你跟我走,好不好?”
初竹沒有像意料中那樣慍怒,笑了笑問他:“跟你,去哪?”
她或許只當句再正常不過的詢問,復又低頭發(fā)神。
葉衍可能未曾想過她回答,身體早已做好了挨打的準備,聽到她話又是欣喜又是無奈。
他走過最錯的一步棋,便是向初竹挑明心意,如今看來,倒也不算殘局。
“去哪都行,看你?!彼挂舱J真回答了。
初竹輕笑了一聲,沒再說。
“噯,”葉衍輕喚一聲,鼓起莫大勇氣,“以后要是你成婚,你會邀我去嗎?”
這次輪到初竹怔住,明明先前還在說什么走不走,一瞬間便調轉話頭,說到她成婚,以這樣的方式……
然葉衍只當做說笑:“好像這樣說不好,萬一……”是我呢。
初竹緊抿著唇不說話。
葉衍只能裝作她不在意,笑著笑著便道:“我可不想別人談起我們時,像鮮花和牛糞?!?p> 他傻笑幾聲掩飾言語的尷尬。
他在心里把自己揍了個死去活來,到底是做了混蛋事,掐死也不為過。
然初竹不過微微點頭,道:“誰要談起你……”
“什么?”葉衍湊近些去聽。
一股少年獨有的清香撲面而來,混雜了桃花香,二人炙熱的眼四目相對,勾起不知心底那股火。
一片、兩片、三片……樹葉紛紛落下。
待到葉衍緩神,已在初竹咫尺之間,二人感受彼此的鼻息,只需要一點頭,便可真正感受對方。
葉衍猛地彈開,扇了自己一巴掌,道了句抱歉,陰沉著臉走開了。
差一點。
只差一點。
他走后,初竹泄力靠著墻面蹲下,掩面桃紅,就差一個俯身,摸著自己咬痛的嘴唇,暗暗罵自己為何不躲開。
沒必要喜歡上一個結識不過兩月的少年,初竹。
葉衍他……是在試探自己嗎?
試探她到底有沒有動心,到底是憐憫之心,亦或是……愛慕之情?
為何要扇自己巴掌,不該如此才對啊,局面不該走到這一步才對。
躲到不知何處的小殿的葉衍,此刻臉上已浮現(xiàn)了五根鮮紅的手指印,手臂遮住了雙眼,看不清任何情緒,只能從他緊咬的嘴唇依稀辨別。
失望、難過和不甘。
——“必須找些莫須有的言論,借此再關初竹數(shù)載,絕不能讓她出修真界半步?!?p> ——“倘若沒問題,我亦能設局,魂靈不能留在初竹手里,早晚會出問題。”
所以他不能走,他必須留下為初竹作證,哪怕他們陌路離殤,初竹不能有一點事。
初竹,你那么想離開修真界到邊境,是要去找徒弟嗎?將他錯認的那位徒弟。
那么選擇來救我,也是為了去邊境嗎?
是誰呢?
葉衍拼命回憶初竹座下徒弟,實在是太亂了,只能想起童徒子和昭婷兒。
如果只為了徒弟,他也甘之如飴。
安連廟的計劃他估摸著會對蒼穹派不利,先是拖延司馬儼,后是要殺他,只為了控制初竹,不管如何,她的徒弟應該不是簡單的不歸那樣簡單。
安連廟,柳清歌,華洛,又為何不讓初竹走,不惜取他性命,硬要困住她才罷休。
葉衍捏出一個法決,滿溢著魔氣,輕聲道:“初竹座下去到邊境征戰(zhàn)的徒弟乃何人?”
一松,便消失在手心里。
他隨意將殘留的魔氣打散,靠在墻頭哼著小曲,妄圖引開自己的注意。
過后去找她道個歉吧,當時心急嘴熱,不應道出“你跟我走”這等荒唐言語,道了歉,再好生洽談一番,將兩人的關系拉近一點點就可。
葉衍如此天真暢想。
不過須臾,法決便又出現(xiàn)在手中,一道年長沉穩(wěn)的男聲傳來:“你不會想知道。他的名字,叫段之盛。”
今日的天氣萬里無云,是個適合散步的日子,而葉衍此刻心里如同五雷轟頂,打斷了他所有經脈,只能像個無情無義的稻草人僵在原地。
初竹,我說錯了,我沒辦法甘之如飴了。
段之盛,初竹要找的,竟是斷了他生路的段之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