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天明之前(4)
叢叢竹林間,多了幾十人的尸體,空曠的上空盤旋著烏鴉,悲鳴嘶叫,一條血路蜿蜒曲折,衣料石礪的摩擦伴隨血粘稠淌落。
直行……左轉……右轉……
額頭流下溫熱的血幾乎遮擋了華洛的視線,不知是哪一棒被打中了頭。汗液刺激著頭部裂開的傷口,痛得他低喘難忍。
一手抱緊滿身血昏死了的簡辰逸,一手摸索沿著路匍匐。
二人的血交織一路,像通向地獄的不歸路。華洛每爬過幾根竹子,就要用手扶正從他肩上滑下去的腦袋,簡辰逸被那些人幾下狠狠撞到了頭,肉眼可見鼓起了一片紅腫。
華洛目眥欲裂,染血的唇上沾滿了沙子,手掌磨破露出鮮紅的血肉也不敢松懈半分,盡管手腳拼命到快要脫力,但離下一道分岔口依舊近在眼前難以觸碰。
正當側過頭看見簡辰逸是平靜的面容,華洛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喉嚨難以抑制發(fā)出野獸般低低的嗚咽。
簡辰逸最初是微微皺眉尚有意識,耽擱越久失血越多,幾乎已經(jīng)喪失意識了。
“我沒用……”華洛強撐著往前爬,嘴里不斷呢喃,怕自己也失去意識,“簡辰逸、快到了……我也算救了你,把話說完,你再不醒,我、我就去找你師父……聽到?jīng)]有、快醒……都怪我,我還是好弱…救不了任何人……”
華洛在對戰(zhàn)中靈力枯竭,當時兩人均負傷,簡辰逸推開他單獨沖進僅剩五人的包圍,抵死反抗,險勝罷了。
地面匍匐前行微毫的人不甘就此,他們明明已經(jīng)快把隔閡掀開,快要解開心結了。
老天爺,各路神仙,請不要把他帶走……不要帶走簡辰逸……
最后華洛也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是視線模糊,頸上青筋暴起卻已無力抬手。暈死前夕,竭力把簡辰逸帶到心口,雙臂擁著他的頭,像要把他藏住。
出了鬼林是一片荒漠,初竹面朝黃沙卷天的大漠,裹緊了披風,亦步亦趨,一個腳印踩出的坑旋即被沙填滿,天地間只剩她獨自一人。
前無去路,后無來路。
可她身后仍然有人為其保駕護航,是司馬儼首度與前輩對峙,是簡辰逸付之生死的攔截,還是樊羽節(jié)率人苦戰(zhàn),才能使得她安然踏上這條漫漫長路。
初竹不知,此一去不知何時回,也不知這些人為她作出的決策。好像沒有和司馬儼好好告別,童徒子應當于江湖闖蕩,聽了她離去的消息,或許會哭鼻子。
她恍惚了片刻,很久沒有一個人走著耳旁清風雅靜,只剩呼嘯的迅風。
不知從何時起,耳邊更多的是聒噪的歡鬧聲,卻聽不膩心不煩。突然安靜了,血也涼了半分。
她想,如果不是一切如洪水猛獸,身旁應該是有一個人的。
風沙迎面,視路艱難,初竹拉低了帽沿,催馬前行。人都死了,還想什么。
翌日柳清歌在照撫下醒來,得知司馬儼還守在安連廟,強撐著僵硬的身子就奔了出去。
柳依依在身后追她,現(xiàn)在整個修真界都深刻認識到司馬儼的可怖之處,一個個如老鼠見貓躲得遠遠的,有言在心口難開。
“你跑那么快能做什么!姐姐,我?guī)煾冈缇妥吡耍闳フ艺崎T就是自尋死路!”柳依依不斷勸說,氣得捶胸頓足。
柳清歌一面扶墻,一面快走,駁道:“他把安連廟當什么,守在這豈不是丟了我的臉!”
說罷遠遠甩開了柳依依,三兩步就下了長長的臺階,怒發(fā)沖冠,直奔對方。
“司馬儼你糊涂!”柳清歌劈頭蓋臉就指著人罵,氣色雖不好,氣勢卻洶洶,“關我弟子作甚!打完你不走留在這蹭飯嗎!今日我就算賠了性命我也要趕你回蒼穹派!”
“據(jù)我所知殷池傲也走了,一天一夜過去了,你與其在這做無用功,不如回去好好思索接下來的對策!”
“柳清歌,”司馬儼抬頭像是才看到她,全然不理會她的長篇大論,沉聲道,“把涉及關口之爭的所有,不論是人還是物,都給我?!?p> 柳清歌渾身一震,隨即惡狠狠說道:“全燒了,都沒了!”
可司馬儼并不震驚,而瞇眼審視她話里的真實性,緩緩道:“那就把你還記得的都寫下來。”
一揮手從屋子里飛來筆墨紙硯,擺在地面,待柳清歌屈尊降貴。
一旁的柳依依瞪大眼頓感不妥,一來柳清歌要寫則須蹲下或半跪,對他們專審的人而言,近乎犯人招供的情形。二來則是身份,安連廟的輩分另有區(qū)分,可能是依據(jù)廟主繼位,連柳依依自己都沒搞太清楚,只記得柳清歌應是與司馬儼的父親,也就是司馬遲明處一輩,而她自己其實與司馬儼是同輩人。
到了他們這一代出于不安就削弱了這等身份隔閡,畢竟不會有太過逾矩的舉止。
柳依依咬著指甲不敢吭聲,悄悄望去柳清歌的背影,濃重的怒氣隱隱爆發(fā)。
她該想到,司馬掌門已經(jīng)是一個不懼失去的人了,身臨父親的犧牲,再經(jīng)殷少主與師父的離去,身心早已無堅不摧。
他能失去的不能失去的,都不剩什么了,又怎會在意這微不足道的逾矩。
再看柳清歌,她心頭飄過淡淡的哀傷,自前任廟主即她們的姐姐因病去世,柳清歌就把她送去了蒼穹派避險,孤身面對外界的幽幽眾口而撐起安連廟。
繼而,姐姐柳清歌不畏難不畏險,在她眼里,衡量安連廟與她自己,保住安連廟永遠放在第一位。
如今柳清歌被司馬儼重傷受辱,以致困住上百弟子,安連廟的地位一夜之間被大大打壓。
“司馬儼,你以為你做什么都沒人能阻擋嗎?”柳清歌幽幽開口,一腳踢翻了面前的紙筆,神色可怖,聲音如沙礫,“你今日這樣做了,段之盛就能恢復清白嗎,初竹就能平安無事嗎?你想知道所有,我能說,但要看你能不能承受?!?p> 司馬儼隨她的話漸漸冷了眸子,手指骨掰得響沉悶,壓抑自華洛不見后就積攢已久的怒氣。
柳清歌咳了幾聲,發(fā)絲無力耷拉在肩頭,聲音隨風伴耳:“你還記得初竹在五金閣和一分部發(fā)現(xiàn)的奇形怪狀的泥塊嗎?”
司馬儼虛眸,些許有印象。
當初姚天昀給他提了一嘴,認為上古遺址的泥多少有價值,就令初竹去辦了。可這塊初竹遇險拿回的泥,一查卻發(fā)現(xiàn)真是普通的泥。
可柳清歌隨后說的話卻令他驚愕,遲遲不言。
柳清歌提起它難掩眉間的滄桑,一時恍惚,加重語氣說道:“那并不是普通的泥,應該是五千年前上古時期,他們喚它‘造人泥’。我不能言明,便夏侯炳受我指令拿回五金閣所有拍品,唯獨它被初竹拿到了,想必也并未查出些什么?!?p> 司馬儼皺眉不解看向她,柳清歌抿了抿唇,像在訴說一段凄涼:“造人泥是能將捏出的人變成真人,需要他們特創(chuàng)的術法,這些所謂的‘真人’被破壞……殺死后,就又會變成泥塊,失去再創(chuàng)能力,淪為普通的泥。古時用兵不足,就利用造人泥捏造出一個人乃至一整個軍隊,以致上古遺址闖進了一大批掠奪者,日漸頹敗,淪為今日我們看到的樣子?!?p> 司馬儼張了張嘴,旋即被噎回口中:“你想問,這與關口之爭有什么關系?”柳清歌輕笑一聲,“造人泥的匱乏,使得特制術法并未相傳,大約一千年前就已失傳。經(jīng)掠厶役戰(zhàn)后世間有關造人泥的記載也隨之銷毀了,像從未出現(xiàn)過,可我又是從何得知呢?”
說到此處柳清歌頓了頓,抿緊了唇臉色難堪,司馬儼抬頭看她,眉頭皺得更緊。
“兩年前,關口之爭,我方清掃戰(zhàn)場時意外發(fā)現(xiàn)的一堆與戰(zhàn)場毫無相關的碎土,研究無果帶回安連廟,六位長老從僅存附著的一點痕跡查明了它,隨后慘遭殺害。”柳清歌眼角抽搐,望向司馬儼,語氣愈發(fā)激烈,“意味著什么你還不懂嗎?有一個活了至少一千年掌握造人泥術法的人,是魔是人是男是女尚不得知,可他已進了戰(zhàn)場且造成的后果何其慘重!能不動聲色改變一場戰(zhàn)爭的走向,僅憑這一點,就能清楚明白這不是目前修真界所具備全部實力能對抗的人!”
到了最后柳清歌聲音顫抖,加重了咳嗽,步伐一有不穩(wěn)柳依依便沖了上來扶住她,表情苦澀,對于聽到了閉口不言。
同樣苦澀的還有司馬儼,這全然超出了所設想的一切的最壞打算,柳清歌說得很明白了,不可能贏過一個身處暗處目的不明的人。
他問道:“你怎么能夠確定,當年知道秘術的人都死了?”
柳清歌嗤笑:“你知道掠厶役戰(zhàn)死了多少人嗎?代代相傳的劍譜書籍還剩了多少嗎?”
咳出一手血的柳清歌微微一怔,仍立即朝臨近崩潰的司馬儼說道:“初竹遇襲不會是巧合,偷襲五金閣的人也不一定是他本人,凡有離奇事出必然提起警戒,偏偏初竹跑去沙埋很有可能直面罪魁禍首,再去攔她已經(jīng)沒用了,她早就出了鬼林?!?p> 柳依依見狀掏出手帕給她擦血,眼眶泛紅,她聽不懂什么造人泥,只聽出了師父要赴險,似乎難以有勝算。
不等司馬儼緩神回應,她便弱弱問道:“那該怎么辦,我好久沒見師父了……”
她難以想象柳清歌獨自承受了只能隔岸觀火的無力懊悔,度過了幾百個日夜,夜深會自責落淚,不能訴說怕引起無疾而終的反抗,她都一個人扛過來了。
柳依依心疼地看向虛弱吐氣的柳清歌,向來認為柳清歌做事沖突不講情面,是個冷血無情之人,但今日一過,似乎不與她想的那般。
所以柳清歌在之前對司馬儼說“你能承受嗎”,并非是司馬儼能承擔的一切,而是得知一切的內心是否能承受得住自己渺小的事實。
正如她所言,司馬儼再強,也只是以修真界為界限的范圍內強得幾乎無人可抵。
葉衍的出現(xiàn)就能證實她這一想法,一個混入修真界的魔族人,與修真界公認的高手扶荀風、華洛等人對戰(zhàn),傷的傷,靜養(yǎng)的靜養(yǎng),被初竹殺死后尸體竟還能失蹤。
司馬儼從不自欺欺人,他懂得自己并非無人能擋,于是多年勤加修習,坐穩(wěn)掌門之位,只為了不再經(jīng)歷離別。
如今呢,親手送走殷池傲,親自為初竹鋪路。正當他勞累多年能夠松一口氣時,卻被告知有一個比你強數(shù)倍百倍的不死人在沙埋,若是初竹一旦碰了關口之爭,便是自投羅網(wǎng)。
司馬儼站得挺直如抵御,內心堡壘卻漸漸坍塌,渾身遏制不住地顫抖,像被丟進了冰窟,天寒地凍。
猝不及防一顆淚從眼角滑落,砸在地面,他愣了愣攤開手,木訥看著眼淚一串串聚集在手心成了兩個小水坑。
遂是此般潰敗,躬身掩面痛哭。
柳清歌不忍紅了眼眶,再低頭也掉下二三淚珠,掉進了再也不值得期許的未來。
遠在天邊的初竹心頭突然緊緊一擰,略微酸澀,回顧除卻黃沙別無他物,仰頭喝完了最后一點水,盯著空空的水壺,再匿身風沙之中。
司馬儼離去那會兒陽光恰從云層透出來,身披霞光像征戰(zhàn)四方的戰(zhàn)士,微躬的背,又像是不堪重負踱步斟酌。
似乎是陽光帶走了九重華,幾百人打坐屏息凝神,不知天邊早已露出光亮。
柳清歌遠望他的背影,印象里他從未像現(xiàn)在,衣袍臟亂,儀態(tài)不再,不像二十多歲的人,反倒步履蹣跚,如同老者。
如夢初醒的弟子們強撐著起身,面色倦怠,衡陽半走半跑迎到柳清歌面前,不等他請罰,便聽柳清歌啞著聲說道:“去找華洛,他必定是困在了鬼林?!?p> 柳清歌硬撐著催用日行千里符,送去了由衡陽領隊的三十名弟子。
回去路上倏地噴出血霧,柳依依驚慌抱住向后仰去的她,大喊叫人,不停喚著姐姐,嚇得眼淚直掉,跌坐在地。
后來聽說司馬儼回了蒼穹派,把自己關在殿內整整五日,送去的膳食擺在外頭變餿了,前來拜訪的人也乘興而來失望而歸。
等到姚天昀與夜半影歸來,推開那扇緊閉的大門,彌漫在空氣的酒臭令人作嘔。那些從懸梁垂下的水墨山河圖如同泡進了烈酒,淌著不知是酒還是水的液體。
他們二人的眉毛擰成一股繩般四處搜尋,見姚天昀怒不可遏地扯起癱倒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的司馬儼,照著臉便是兩個響亮的巴掌。
“探月……”夜半影不安勸道,拿下件外袍蓋在渾身浸透酒的司馬儼身上,“掌門,你都關了五日了。”
臉頰不知是醉酒還是被扇的巴掌染上不尋常的紅,發(fā)絲緊貼在脖頸,半闔眼迷糊,司馬儼的衣領被扯過,狠狠摔在地,頭撞到了柱子,清醒了幾分。
“你看看你什么樣子!”姚天昀手指顫抖指向他,吼聲震耳欲聾,宛若雷公鳴雷,“人不人鬼不鬼,還有點掌門的樣子嗎?把事鬧得人盡皆知,各派的長老都找到山門跟前了!還是幾位老長老賠了老臉去把他們請走,你個混賬在這喝得昏天黑地!你是打算這副鬼樣去面見蒼穹門生,還是要以此去面對你的父親!”
躺在地上的司馬儼,雙頰慢慢浮現(xiàn)手指印,無神地望著房梁精美的雕刻,仿佛并未聽進探月的肺腑之言,看著陽光一點一點從縫隙露出又消散。
他似乎是許久沒有踏出這道門了,這些年都沒有踏出過。
姚天昀正是氣頭上,聽司馬儼吶吶道:“我已經(jīng)受夠了?!?p> 姚天昀臉一沉眸一暗,邁著步靠近司馬儼,夜半影見狀將他攔下來,問道:“掌門何意?”
司馬儼依舊盯著華美的房梁,嘴唇一張一翕,緩而沉重道來:“迄今為止,我感受不到一點身為掌門的愉悅。哪兒也不能去,什么都做不到,把我困在這個地位錢財兼具的位子,唯獨不肯予我自由。哪怕嘗試抗爭,它也會在我敗下后站在高處俯視我,并善意提醒我,其實你空有皮囊外強中干。這與我想要的不同,我是因不想失去而成為掌門,而不是讓我羈絆在身無能為力唯有目送他們遠去。”
說罷他側身蜷成一團,腦袋埋在膝蓋上,呼吸逐漸平穩(wěn)。
思來想去,其實柳清歌的話不大準確?;蛟S正如她所說,有個活了千年的怪物布置了一盤大的棋局,或許只是一個人際遇之下尋得殘卷修煉得全,報復名為修真界的棋子。
無論哪種,他都束手無策。
姚天昀緘默幾許,沉沉盯緊他。夜半影嘆道:“你在安連廟究竟聽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們無從知曉。但聽你這番話……劍宗我去過了,若你誠心誠意這樣覺得,就親自去一趟,你才會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命不由己。很遺憾我不能感同身受,因為在我看來,蒼穹派交給你是最好的選擇,你是眾人心目中獨一無二的掌門。探月長老也是這樣認為的吧?”
他挑眉看去,姚天昀冷哼一聲,看上去許是不耐煩,振了振袖離開。
夜半影則上前撫平司馬儼褶皺的衣衫,須臾片刻,起身離開。
合起門時他再深深看了眼沒有動靜的司馬儼?;蛟S是年僅二十二歲的他超越同齡人的沉著,都忘了十七歲的他是蒼穹派開創(chuàng)以來當今五派中最年輕的掌門,或許他所拋棄了本該肆意張揚的年華,才得此般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