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7 面試

　　等到謝爾敏離去并關好了房門，白大褂的中年醫(yī)生又拿起手邊的資料表看了一眼，然后坐到了前來應聘診所助手的白裙少女對面，神態(tài)溫和地微笑起來。

　　“愛麗絲小姐，對嗎？”

　　“是的?！彼察o地輕點了一下頭。

　　“能告訴我，您為什么會選擇來應聘這個診所護理助手的崗位嗎？”

　　少女剛要回答這道已答慣了的常規(guī)面試題，卻聽面前的醫(yī)生又笑著作了一句補充。

　　“其實剛才我已經(jīng)認出您了，畢竟只要是聽過您演奏的人，都一定不會忘記那些令人沉醉的旋律……只是我完全沒想過，竟會在診所的面試環(huán)節(jié)里見到您。我還以為，您是那種外出在生活中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的音樂家，一定只會考慮加入某個樂團或者話劇團呢?！?p>　　“……醫(yī)生，您聽到過我的街頭演奏？”愛麗絲略有些驚訝地睜大了雙眼。

　　“您對此沒有印象很正常，因為我也只是隔著一段距離，停下腳步聽了幾首樂曲而已?！贬t(yī)生似是回憶了一下，描述道，“我還記得，當時您穿的是一身偏古典風格的灰色長袍，沒有戴兜帽，就站在鐵十字通往下街的路口，有好幾個孩子跟隨快節(jié)奏的歡樂音符踩著舞步……”

　　灰袍、鐵十字下街路口……那似乎是上一周的事了。

　　如果不是可以確定面前的中年醫(yī)生只是個普通人，身上毫無半點服用過序列魔藥的氣息，愛麗絲險些以為自己的幻術暗示又一次失效了。

　　仔細算來，周末去貝克蘭德度過的那一天里，她降低自身存在感的幻術暗示就接連在兩位非凡者面前失靈——組織隱秘聚會的A先生還好說，他本就會關注每個進入聚會場地的人，可那位永恒烈陽教會的修士先生，卻是在大街上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異?！?p>　　好吧，這兩位大概率都是與“女神之劍”塞西瑪同等級的非凡者，能勘破最外一層的障眼法倒也不是很奇怪。

　　至于面前的醫(yī)生么……

　　可能正巧是在她減弱了暗示影響的時候遇到的吧。

　　畢竟外來者不等于透明人，她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不想引起過多關注，但偶爾也會想試著融入一下不同的人生，會有產(chǎn)生和人溝通、交流的想法再正常不過。

　　“……我也很意外，會在這里遇見之前的聽眾?！睈埯惤z誠實地回道，同時又仔細打量了一遍面前的中年醫(yī)生。

　　他五官端正，輪廓深邃，一頭淡金色的頭發(fā)梳理得十分整齊，只在下巴與嘴唇周圍留下一圈精心修剪過的同色胡須，白色的醫(yī)生外套上沒有一絲污漬，是那種會令人下意識產(chǎn)生信任與好感的可靠外表，身上散發(fā)著獨屬于成熟男性的親和氣質(zhì)。

　　“您應該從謝爾敏那里聽過我的名字了?！泵坠翣枴啴斔贯t(yī)生和煦地微笑，“您可以叫我米哈伊爾醫(yī)生，或者，和謝爾敏一樣，喊亞當斯醫(yī)生也可以。不過我個人傾向您選擇前者?！?p>　　“我能問問原因嗎？”

　　雖然似乎偏離了最早的話題，但不用去臨時編造理由，愛麗絲也樂得輕松，干脆順著對方提問道。

　　米哈伊爾醫(yī)生露出了有些懷念的眼神：

　　“原因啊……那或許追溯到很久之前了。在我還只是個孩子的時候，我的父親就在東切斯特郡南部的一座小鎮(zhèn)上經(jīng)營著一家不大的個人診所。他會為上門來的病人調(diào)配退燒的藥劑，會幫忙治療不慎摔斷了腿的人，甚至還能替孕婦接生，即便許多人其實并不能負擔起那過于高昂的診費……

　　大家都喊我的父親，喊他亞當斯醫(yī)生，善良好心又慷慨的亞當斯醫(yī)生?？赡苁莾簳r的印象過于強烈，以至于我到現(xiàn)在聽到這個稱呼，都會覺得那其實是在叫我的父親。”

　　“唔，原來是這樣……您的父親是位無私而偉大的醫(yī)生?！睈埯惤z輕輕點頭，莫名有了種自己才是面試官的奇怪錯覺。

　　“只可惜無私和偉大換來的并不是同等價值的回報。”米哈伊爾醫(yī)生似乎略有無奈地微笑了一下，“因為診所長期入不敷出，我們一家的生活過得一直十分節(jié)儉……或者該說拮據(jù)。而面對我父親一次又一次的好心寬容，鎮(zhèn)民從一開始的感謝，變到后面的理所當然……后面的事，想必我不用說您應該也能猜到?！?p>　　好心未必換得回好報……

　　當一個好人不愿意再做好事的時候，旁觀的人反而會跳出來指責他，指責他為什么不像之前那樣，繼續(xù)為他人無私付出，甚至會去否定他過往曾經(jīng)做過的所有善行。

　　愛麗絲讓視線在他身上一掃而過，理智地決定帶過這個話題：

　　“是的。抱歉觸及了這樣私人的問題，米哈伊爾醫(yī)生，請繼續(xù)對我的面試吧?！?p>　　“那我就繼續(xù)提問了?！泵坠翣栍米笫忠苼砟欠萏顚懼恍﹤€人信息的表格紙張，眼神在少女寫下的某個數(shù)字停頓，“愛麗絲小姐，您真的如實填寫了這張表格嗎？您今年二十歲？”

　　“……如果您介意雇傭未成年的童工，那我就是二十歲。”

　　愛麗絲知道這個世界，或者該說自己如今所在的魯恩王國并沒有出臺什么保護童工權(quán)益的相關法律，沒有明確界定國民合法進行勞務工作的年齡限制。

　　但奇怪的是，上流社會將十八歲定為社交場上的成年年齡，于是下層民眾也以此劃分成年標準，導致她現(xiàn)在做點什么事都得掂量一下自己“未成年”的身份，心里總有些說不出的介意。

　　似是被她靈活的回答逗樂，米哈伊爾醫(yī)生搖了搖頭，輕咳一聲壓下笑意：

　　“謝爾敏今年也才十六歲，您覺得年齡影響了我和他之間的雇傭關系嗎？”

　　……也是?？磥硪簿退龝谝膺@些童工不童工的問題。

　　“那，米哈伊爾醫(yī)生，需要我更正這份資料嗎？”愛麗絲語氣如常地問道。

　　對此，面帶微笑的醫(yī)生只是溫和地再次搖頭：

　　“不用在意，我只是隨口一問，因為您看上去比您填寫的年齡要小一些……您還在讀書嗎？還是已經(jīng)畢業(yè)了？”

　　“我的學校會在九月份開學，所以最多只能在您這里工作到八月底?！?p>　　這之后，米哈伊爾醫(yī)生又問了一些說不上難度的簡單問題，比如詢問她是否接受偶爾的加班，再比如是否需要診所方面提供食宿……

　　愛麗絲心知有魅惑效果的影響，只要自己愿意，入職根本就是點幾下頭、走個過場的事。

　　但就算如此，這位米哈伊爾醫(yī)生也太心大了吧，到現(xiàn)在都不考核她的護理水平？

　　要知道，就連那位亨利偵探都是給了她一個象征性的入職試驗的。

　　想到這里，她忍不住在米哈伊爾醫(yī)生低頭閱讀資料表的短暫間隔開了口。

　　“醫(yī)生，您不準備問我一些有關護理學方面的知識嗎？”

　　“或許沒有這個必要?！彼鹧垌⑿挽?，“您忘了嗎？在我見到您的那天，也就是您去了鐵十字街下街口的那天，接近傍晚時有位提著籮筐的婦女倒下……”

　　“咦……”

　　被對方這么一提醒，愛麗絲忽然回憶起來，當天她曾為一位舊疾突發(fā)的婦人做了簡單的心肺復蘇急救。

　　只是沒想到，除了當事人和附近一些不敢湊近的旁觀群眾，那一幕竟也被面前這位醫(yī)生看在了眼里。

　　“我本想過去看一看那位倒下婦女的情況，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您的動作比我要快，急救的手法也很正確……我那時才發(fā)現(xiàn)，您不僅是位年輕的音樂家，還可能是研讀過急救教材的醫(yī)學志愿者呢?！泵坠翣栣t(yī)生半開玩笑地道，“怎么樣，您是打算就讀廷根市哪所大學的醫(yī)學部嗎？還是說繼續(xù)精進藝術方面的才能？”

　　“都不是。我準備進入貝克蘭德大學的自然科學系……”

　　愛麗絲說完，才想起謝爾敏之前對米哈伊爾·亞當斯醫(yī)生的介紹，說他曾就讀于貝克蘭德大學，并作為醫(yī)學部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入職學部的附屬醫(yī)院，從此正式踏上了醫(yī)生這條職業(yè)道路……

　　果然，聽她提起貝克蘭德大學，米哈伊爾醫(yī)生的態(tài)度又發(fā)生了少許變化。

　　他顯得更加親切了，以和藹卻并不逾越的語氣與她聊起那座位于首都的頂級學府，聊起那里的林蔭道，聊起幾位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名譽老教授，甚至是追憶了一番自己當初加入的同好社團，說在那里結(jié)識了不少朋友，其中有相當一些人直至今日還與他保持著信件聯(lián)系的良好交際。

　　盡管愛麗絲覺得這場面試的性質(zhì)越走越偏了，但因為并不會影響到她的規(guī)劃，所以也就未做什么表示，保持著最基本的禮貌微笑，不時點頭應聲。

　　好在最后，米哈伊爾醫(yī)生及時將話題轉(zhuǎn)回面前的應聘面試。

　　“不出意外的話，我們會有一段短暫而愉快的合作時間，愛麗絲小姐?！?p>　　他說著，就要抬起右手似要與她握手，臉上的表情卻忽地被痛意撕扯出了少許扭曲。

　　“……您哪里受傷了嗎？”愛麗絲將視線移向他始終不曾擺上桌面的右側(cè)手臂。

　　平復了不小心牽動傷口的痛楚后，米哈伊爾醫(yī)生再度溫和微笑起來：

　　“外傷，養(yǎng)幾天就好了……呵呵，就是前幾天診所裝修的時候，右前臂不小心和幾顆鉚釘產(chǎn)生了一點小摩擦。也幸好診所還沒開業(yè)，就算開業(yè)也因為沒什么名氣，不會有多少上門問診的患者，不然被人看到打著繃帶，多少有些影響我身為醫(yī)生的形象……”

　　“對了，愛麗絲小姐，可以麻煩你替我更換傷口處的繃帶嗎？就當是你入職的第一項護理任務?！?p>　　“這種情況，難道不該說成是我入職前的最后考驗嗎？”

　　嘴上說歸說，愛麗絲的態(tài)度倒是毫無含糊。

　　問清了干凈繃帶與消毒用劑的擺放位置后，她便在這間小診療室的水槽里洗干凈了雙手，旋即拿著繃帶和消毒藥水來到這位粗心的醫(yī)生身前，讓他脫去外套、卷起襯衫袖子，自己則解開那處繃帶打的結(jié)，一圈又一圈地松開逐漸浸染上暗紅血漬的白色紗布帶。

　　“米哈伊爾醫(yī)生，您的傷口看起來挺深的……應該是包扎的時候沒有徹底止血，現(xiàn)在凝固的血液讓傷口、藥粉和繃帶粘在一起了。”

　　她皺了下眉，直起身去找來了干凈的紗布，然后將被浸濕的紗布按到傷處與繃帶黏連的位置，小心地潤濕那一片滿是凝結(jié)暗紅的脆弱傷口，然后盡自己所能地、無比輕柔地一點點揭開了手中的繃帶。

　　之后的流程就簡單許多了，為傷口換完藥，她便熟練地重新裹好了繃帶，并于包扎結(jié)束時，打了一個符合自己習慣的漂亮蝴蝶結(jié)。

　　“看吧，我知道你能做好這份工作的。”

　　不知道為什么，米哈伊爾醫(yī)生的神情似乎比少女還要來得自豪一些。

　　不過旋即，他便看向右前臂上的蝴蝶結(jié)，無奈而又隨和地嘆了口氣。

　　“但下次包扎打結(jié)的時候請考慮一下患者的性別……不是所有魯恩紳士都能接受這種，這種出現(xiàn)在少女裙擺上的裝飾形狀?！?p>　　“沒問題，米哈伊爾醫(yī)生，我下次一定會注意的?！睈埯惤z即答道。

　　當頂著蓬亂頭發(fā)的謝爾敏再一次見到亞當斯醫(yī)生與白裙少女愛麗絲時，后者已在肩上披了件和他一樣的助手外套，正跟在露出和煦微笑的亞當斯醫(yī)生身后，認真地參觀著他負責照料的藥植園，并不時點頭，在筆記本記下一條又一條的注意事項。

　　見他無聲安靜地看來，少女似有所覺地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視線，對著他露出了清淺的微笑。

　　“謝爾敏，從今天開始你要多一位同事了。當然，一家診所不能只有一名醫(yī)生與兩位助手，所以我們還得繼續(xù)招人……不過至少，開業(yè)是不成問題了。”

　　米哈伊爾·亞當斯醫(yī)生在這之后又說了什么，已經(jīng)不是謝爾敏能反應過來的了。

　　他的腦海里只剩下淺金秀發(fā)的少女，和那個比薔薇還要明艷美麗的笑容。

　　…………

　　“克萊恩？我這邊有件事或許需要你來幫忙?！?p>　　絲毫不知魔女小姐已在無聲無息間又更換了一份工作，克萊恩在每日例行的試藥時間里聽到她如此表示，第一時間就給出了自己最積極的反應。

　　“具體是什么事？有報酬嗎？”

　　他感覺到自己好像，被那雙似有水霧彌漫的眼眸輕微地白了一下。

　　“找人，一個失蹤的‘女巫’。至于報酬么……唔……”

　　少女似乎難得猶豫了一會，但這不關克萊恩的事。

　　他只知道，不管她等下報出多少酬勞，他都一定要討價還價，讓她知道自己絕非什么幾便士就能打發(fā)的廉價勞動力！

　　不，他絕對不是覺得自己在占卜俱樂部的收費太便宜了！

　　正這么想著，克萊恩看到她點著唇揚起了充滿惡趣味的笑容。

　　某種糟糕的感覺瞬間躥上脊骨，于后背蔓延開一片近乎酥麻的顫栗。

　　“報酬嘛，親你一下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