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
我最終還是決定了,決定了我的一生,決定了生命的一切,和終點。
阿離特星球上,我步履蹣跚著,穿著沉重的太空服,望著星球土壤上橫斜的死尸,只能堅持,只能向前走去。
周圍是如此的死寂,沒有任何聲息,毫無營養(yǎng)的廢土上,綻放著血紅的花朵。這吸人血的血花,曾是我們共同的敵人,而如今,戰(zhàn)友皆被血花吞噬,只剩下我一人,孤寂之下,已無任何生機與希望。
我想現(xiàn)在就離開這里——死亡的星球,可,逃離又能有什么存機?被當做肉糜?下場與這里沒有差別。呵呵,當年被他們派來探索,而如今,回去也只會被無情的消耗。
還是就此消失吧,就此結束,至少比回去當食物更好。士可殺,但不可辱!可……這是唯一一個,與地球環(huán)境相符的星球,只是被血花寄生著養(yǎng)分。如果克服這個問題,那地球的環(huán)境問題,“相食問題”,就都解決了。那時候在阿離特星上種植高產作物,或者移居,都能成為人類的救星。雖然我從“低谷時期”——經濟衰落之時一直冬眠到近年,和現(xiàn)在的人類觀念不同,但我有一顆拯救人類的心?。?p> 但是,即使是我這個舊人類,也無法逃過他們的“相食法則”:“不勞者,可消耗”。字字入心,字字吃人。人類不是平等、和平的嗎?怎么能夠這樣湮滅道德呢?況且,人食人的風險也很大?。∷麄兙筒慌赂腥倦貌《締??可當我得知人類已經克服人食人帶來的健康問題時,心徹底透涼,被迫被安排到尋找希望的事業(yè),可我看到的不是“希望”二字,而是“殺望”的字眼,希望已經破滅,又談何生存?
況且,地面上的統(tǒng)治者真的會順應民心,廢除利于他們的“相食法則”嗎?我想我還是太過幼稚了。我和這個世界早已沒了責任、依托,又為何要被破踏上追隨星光的道路呢?
我依舊艱難地行走,我想走回船艙,之后的事,之后再說吧。血花的毒已經浸入身體,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走的每一步都深深地壓著我的心,無力移動,無力再思考。但我的大腦卻不知覺地在回憶著、思念著,如死前的走馬燈,往昔之事像走馬觀花般在眼前浮過……
我回想起了昔日的時光和我已故的妻女,在“低谷時期”之前,我生活在人類的黃金時代。學歷倒還可以,研究生畢業(yè),被安排到大城市中。我與白曉秋是在大學時光相識,相愛的,對于這個“美好”的前途也都十分期待??僧斘覀冏∵M城市中時,不僅工作枯燥,我們還目睹了盛世下的危機——在這個和平、經濟繁榮的時代,表面上光鮮亮麗,十分華盛。但在它的背面,這陰暗處,被陰翳的,是地下污水橫堵、郊區(qū)垃圾成山、工業(yè)廢氣肆意排放。雖然統(tǒng)治階級已經出臺了相關規(guī)定,卻還是上不顧下。在這個官僚主義加劇的“盛世”,烏煙瘴氣,毫無存機,看似是“盛世”,卻沒有人居安思危。為何?上層人控制人們的思想,他們讓這些底層人民淪為機器,安于享樂。真是“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矣。
與白曉秋的商議下,我們搬到了較為良好的農村。這里,倒比城市的煩悶要好上許多。我卻結識了一個人,一個至今都令我悲憤的人。他叫王陽平,自稱隱居于世的書生。和我交談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還有像我一樣清醒的人。我激動、我欣喜,如伯牙與鐘子期的相遇,高山流水就凝聚在心。我們無話不說,無理不談,他讓我重拾了信心和希望,讓我還有人類的同情與挽救,我們甚至都列出了一點力挽狂瀾的方案……
但這山水的高歌,只因一顆隕石,擊碎了高山,沖走了流水,留下我冰冷無比的身軀。他背叛我了。在隕石如雨般墜落地球后,大地終于不堪重負,生態(tài)系統(tǒng)完全崩壞,世界進入“低谷時期”,沒想到,一下便擊垮了我所有的期許。幸好的是妻女尚安,但王陽平,這個畜生!竟向中央告發(fā)我的“罪行”,逮捕了我們全家,包括我僅僅3歲的女兒鄭然天……沒想到,他就是一個安插在我身邊的間諜,一個官僚的走狗,只會形式的偽君子!我無法平息這段歷史的怒火,真的罄竹難書,無比悲憤。
我只能被破遵守他們的——冬眠,換妻女自由。當我含淚被特務拉扯,與白曉秋分離的時候,她對我說了最后一句話:“愛你,為人類而加油吧……我永遠相信你……”她亦含著淚,遂被特務扯去。第二天,她自焚而死……我痛苦得五臟六腑盡要吐出,我的妻子,白曉秋,那么賢惠、可愛的,我至愛的人……就這樣,為我而死……我哭了不知多少個日夜,還記得她當初與我的約定:“鄭方樸,我們白頭偕老,永不言棄。”我答應了她,卻……并未做到。我知道她的結局,但我又是多么懦弱,連女兒也生死未卜,我還有什么理由繼續(xù)活著?
鄭方樸一個多么平庸、失敗的人,就此在世界上消失吧。我自裁了,可失敗了,他們怕了,允諾我了,我還是冬眠了。最后,竟一眼女兒也未曾見到。滿懷著愧怍與愁寂,我的呼吸也定格在了這個沒落的世界。“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倍倚撵`的江波上,沒有帆船出現(xiàn),更是愁腸斷絕了……
我度過了“低谷時期”,進入了一個新的社會——“相食法則”籠罩的世界。我也得知了他們的目的:冰凍科學家,支援未來。可我早已對世界灰了心,無任何掛念。我只想搞懂一點:我的女兒,鄭然天,她的下落。我翻查了無數(shù)的史書,最終,在這極度偏僻、視為禁書的《暗谷》中,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她的痕跡。這痕跡如同流星般,是我意料之外,卻又是必然。她被釋放了,在“低谷時期”的崩壞社會,她極力阻止人類相食,并以節(jié)約糧食、人類平等、保護環(huán)境為口號號召人類。最終,她被敵對勢力處死,從容就義,善始善終。她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留下,僅僅只是“一痣少女”,而這顆痣,卻是我永遠也不會記錯的,女兒的標志。
我終于還是放下了一切:信心,希望,未來。任人宰割,當作提線木偶。這樣的“殺望”,已經讓我徹底麻木了,以至于在阿離特星球探索時,沒有任何的信心,隊友也喪失性命,而我也感染了血花毒。
我懊悔!懊悔的事情太多,懺悔的潸然也只是無濟于事。這一切的錯,是我自己嗎?想來有些可笑,錯的是人類,是他們的玩火自焚,自作自受……
我竟拖著沉重的身子,走回了船艙周圍,看到了那里佇立的經幢。只是上面不再是眾生平等的佛經,而是“相食法則”的戒律。這高大輝煌的柱子,卻因這幾片文字而玷污,變得丑陋。但他們只想在地球之外樹立自己的權威。
人類不會抱有希望了。我多想重塑一個地球,一個潔凈的地球。如果,以后真有外星文明的話,我們只能是他們的笑柄吧。畢竟,學會處理有限資源的文明,才是長久的文明。倒不如現(xiàn)在就把環(huán)境問題做好,醫(yī)治地球母親。
既然人類沒有文明的覺悟,那他的存在又有何意義?
我想毀滅地球了,我的體內有血花毒,在不久后,血花植入我體內的“孢子”會在我的尸體上生長,綻放。并且,根會逐漸從身軀延伸至土壤。只要我將自己帶入進地球,那么地球馬上就會被血花吸收養(yǎng)分,枯竭而亡。這可謂是絕佳的妙計。
血花吞噬星球,終結一切希望。被當作肉糜?也好,也好,至少可以根治一切。
以第三宇宙速度行駛,即使被他們臨近地球的反擊炮鎖定,擊中,只要我稍加推力,船體的碎片也依舊會帶著我的尸片,在太空中高速遨游。盡管在無氧環(huán)境,血花也能安然無恙地活上百天。它們的“孢子”便極有可能接進大氣層。由于地球引力和大氣的沖擊,可能僅有幾株能散落人間。不過以他們的習慣,肯定會進行垃圾回收……那么最終……
一切都推斷都能驗證:這是一個萬無一失的,消滅人類的計謀。
我要做出決定了,我必須要做出抉擇了。一生的碌碌無為,對于人類的失望,以及我的生命不多了……這樣一個偉大的機遇,讓我貪婪這點——至少能解決一切的機會……
但我還算是個人類??!我怎么能違背自己最基本的人類道德呢?既然是追尋星光,又為何再一次降下隕石呢?心中的矛盾,令我心痛無比。我無法抉擇,無法湮滅自己身為人的道德……之前的故事又如煙般從我眼前浮過,這一次,落下的不再有淚水,而是深惡痛絕的忿然:我既平常無比,又為何要被他們所束縛?王陽平的陰陽兩派,就有人類的道德嗎?他們的專制強迫,就有人類的道德嗎?人們的破壞擴張,就有人類的道德嗎?我出生于人類的黃金時期,亦是真正的人類,而他們呢?我想連人類都已經不算了。不能解決環(huán)境問題而推出“相食法則”,這不是文明的倒退,人類的消滅,那還算什么?如果這樣的狀態(tài)也能被稱為人類,與其說鎩羽而歸的失敗,不如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消除!與其說就此馬革裹尸,不如給他們“滿載而歸”!
心中的怒火已不可遏制,我望著眼前的經幢,很想將它摧毀,很想再寫上眾生平等的佛經。但現(xiàn)在的我,無能為力,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消除一切,毀滅一切問題的根源——人類。經幢旁邊一直靜靜佇立著一座飛船,這個龐然大物,如今終于有點用處了。我拖著被血花毒沾染的身軀,緩緩移去,緩緩觸摸她厚重的門……這有我身體一萬倍大的船體,只能容下六人進行宇宙探測。我記得,她的名字是“尋星號”,追尋星光,說來也有些諷刺。但這艘飛船的功能、形態(tài)都五臟俱全,能承載著人類飛出太陽系,探索系外行星,返回地球。然而,這艘“尋星號”,卻葬送在我的手里……
我本有五個隊員:戴維、哈爾森、諾雅、神川樂以及劉軍偉。初來阿離特星球,我們只了解星球表面生長著類似花朵的生物,并且有些不以為意。飛船初降落,哈爾森最先出的艙。星球的引力要比地球弱一點,所以他差點打滾。他檢測到大氣中氧氣含量較低,會有些缺氧,所以仍舊身著宇航服。他看到這些血花,是十分驚喜的,仿佛發(fā)現(xiàn)了能醫(yī)治身病的良劑,并且急于去研究。除劉軍偉外,我們剩下四人也很激動。說起來,這個團隊中,只有劉軍偉是現(xiàn)代的人類,而且他來的目的,也是為了監(jiān)視我們這群舊人類。在他們鞏固“尋星號”時,只有我和哈爾森閑著,我是記錄員,正在“尋星號”中描述阿離特星的景觀,而他則穿著宇航服,在異土上行走著,我親眼看到他停在血花之前,正要伸手去抓。我的心突然一顫,意料到可能有些不幸的事發(fā)生。可我沒有制止他,沒有挽回這一個鮮活的生命。他滿懷呵護地觸摸著,像幾十年前我愛護鄉(xiāng)下的花朵一般。但這朵花卻是那么的歹毒,我見到哈爾森的手有異樣,并立即用聯(lián)絡通話向他警告,可一切都還是晚了。他說右手十分疼痛,后來在“尋星號”中脫下太空服,才發(fā)現(xiàn),他的右手上面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像一座座凸起的血色山丘。這花朵是有毒的!并且能夠透過宇航服侵入人體!由于并不了解血花的情況,為了其他成員的安危,我們只好將他安排在隔離室,讓他服用些癥狀藥劑,并做殺菌處理。我們絲毫不敢接觸他、會見他,更別說去安慰一個將死之軀。我們心中越發(fā)沉寂,初來的希望也早已湮滅,我甚至不知道來到這有何意義。在寂寞與慚愧之下,哈爾森死了,我們將他葬在了阿離特星的異土上。
整理這段故事,是十分痛苦的,我也不禁喪失了信心。不過幾天之后,戴維仍舊計劃:全員探索阿離特星球。我固然是最不同意的。我之前經過的事情太過慘痛,現(xiàn)在又徹底喪失了拯救人類的希望與信心,來到這里已毫無意義。
“盡管失去夢想,也要向她孤注一擲,哪怕不知結果如何?!贝骶S如此告訴我,并給我一天時間重新考慮。經過心中的矛盾之后,我決定相信戴維的,孤注一擲。所以那天下午,戴維和劉軍偉帶上探測、研究設備,我們出發(fā)了。
我?guī)缀跏遣铰粉橎侵?,穿著沉重的太空服,在阿離特星的異土上,我們看到了數(shù)之不盡的血花,卻再無當時的激動,恒星的紫外線映射著,沒有溫暖,卻帶來“殺望”。面前的峽谷,深得讓人可怕,并且谷底的光景,讓人驚悚——全部都靜靜佇立著血花,恍如一群守株待兔的餓狼。山谷底、峭壁間、崖角上,血花侵占了這里的一切,把所有的營養(yǎng)都占為己有。我們決定借助阿離特星的引力跨越這里。但我還是止步了,不敢向前去了,眼前都是危險,那前往又有何意義?孤注一擲還不是九死一生,這個賭局太沒有勝算了……戴維,神川樂,劉軍偉都跨越過去,神川樂還險些接觸血花。而我卻躊躇不前,諾雅只好先跳。本來,我的心中經過了一場決戰(zhàn),希望馬上要戰(zhàn)勝退縮,等到諾雅越過峽谷,我就放手一搏吧,堅持戴維的話……
但我迎來的卻是死神,幫助退縮反殺了希望。祂化作一個食人花般的魔怪,向正懸空的諾雅一口咬去,又迅速墜下谷底。諾雅被它吃了……我本能地向原路返回,如同饑渴的人朝甘泉奔去。此刻,一切都被我丟棄了。什么使命、目標、夢想、希望……都不復存在,更別說他人的安危了。整個腦子只有一個信念——逃!我無法停下腳步,仿佛身后有千百萬個吸血鬼在追殺我。頓時感到恐慌和可怖,四肢似乎并沒有聽我指揮。眼前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艘高挺的飛船,是“尋星號”。我的心漸漸平息,緩緩回過神后,內心只有無盡的懺悔,仿佛一把公正法律的利刃,直抵心房,對我進行審判、制裁。我知道自己做錯了,并立刻開啟通信聽到的只有滋滋的波動。難道……他們也同諾雅一般……被魔怪吞噬了?那……這探測還如何進行?不過我還是聽到了他們最后一點音訊:
“喂喂……鄭方樸……這里是戴……我們安好……目前……有一個重大突破……我們也許……獻出生命……為追尋這點……星光……請保持電量……會在最后……取得成果……通過通信……傳輸信息……請保存火種……返回地球……請完成你的……全隊為你鼓勵……完畢……”聲音停止了,如真空般安靜。緊接著,這音訊又重復了一次,零零碎碎。終于在第三次重復之后,悄然無聲。我如同死尸般靜靜地坐著,默默地聽著……
“盡管失去夢想,也要向她孤注一擲,哪怕不知結果如何。這是全人類的夢想,請向她發(fā)出最后的光芒……”一字一頓,聲音并沒有受到太多的干擾。我聽得十分清晰,也十分絕望。這沉重如漫步深海的聲音一直敲擊著我的心扉,像一根帶刺的藤蔓束縛著我的身體。我知道自己讓他們失望了,我也知道自己是唯一的希望。但我明白:自己太過懦弱、渺小、消極,拯救人類?我沒有赤子之心,對這個世界早已黯淡下去??晌矣植荒芄钾摯骶S隊長托付給我的……希望。
心仿佛要撕碎開來,腦袋也如同被神斧劈成幾瓣。我?guī)缀跻罎⒘?,最終,徹夜未眠。第二天,一動不動,靜默如死。我像是被冰封了一般,在逃避這個抉擇,我不敢下達決定,我不敢相信我自己。
直到,通訊器突然播出聲音。我的猛烈地一動,身體顫抖著,聽到“我是劉軍偉,打開‘尋星號’的門。”我只覺得眼孔擴大,難道,他們三人回來了?我不敢怠慢,懷著忐忑的心情,漸漸摁下了按鍵,打開了艙門。
一個宇航服就靜默在那里,久久也沒有動靜。后來他猛地關上艙門,脫下宇航服,撞開了室門。迎面而來的,是他的拳頭,重重打在我的臉上。我十分詫異,想問他為什么,可又被怒火吞噬,和他發(fā)生了沖突。他的樣子仿佛是毫無營養(yǎng)的稻草,很是羸弱。于是我很快將他摁倒在地。但是我卻看見了他左臂背部,潰爛得像待爆炸的氣球,惡心得讓人想吐。我立即意識到,那是血花毒!我驚恐萬分,向后退幾步,當我看到他陰險的嘴臉時,發(fā)覺一切都晚了,我被他感染了血花毒……仿佛天都要塌下來了,他順勢掏出手槍,“砰——”一聲鳴響,我的左臂擦彈。也許是血花毒的原因吧,他的子彈射偏了,但我也無力抵抗了。劉軍偉便站起身,又倒了下去,便爬著,爬向了控制臺,但手剛摸到操縱器,就失去了知覺。我能察覺到他的掙扎,他的絕望。緩緩地,他的手垂落了:“我……只想回家……”一朵如血般鮮艷的花盛開在他的左臂上,小巧玲瓏……我如同死機般久久地坐著,任憑血液從傷口處流失,眼前的一切都無法讓我想信,我絕望地意識到,自己的生命不多了……
不過死機過后,我保留了僅有的理智,包扎好傷口,將劉軍偉的死尸拋到“尋星號”之外,按下了殺菌消毒的按鍵。
“殺菌消毒將于10秒后進行……”我穿上宇航服,漫步在異土上,望著戴維他們樹立的經幢。心中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拿出劉軍偉的手槍,完成他的期想。畢竟,任何的希望都已經渺茫。手槍正莊嚴地架在我的腦旁,我將按下扣板,為了解決一切。
“滋滋……”一陣嘈雜的電磁波。
“喂,喂……我是神川樂……正在傳輸……”這僅有的音訊打散了我的心境。他們一定就在周圍!我緩緩放下了手槍,又一次懷著忐忑的心,想去尋找他們。血花似乎對我不敏感了,我也能順暢地前去尋找,即使希望已經湮滅。
我終于還是見到了他們——神川樂正背著戴維,沉重地蹣跚著。沒有激動,因為我知道,他們也將是死者了——
“我感染了血花毒,戴維已經犧牲了。在諾雅消失后,我們和劉軍偉便前往峽谷去探測,發(fā)現(xiàn)了將諾雅吃掉的東西——血花的母體,血花所需的營養(yǎng)均由母體提供。母體類似于軟體動物,它的‘莖’能上下伸縮,以便于吃下食物。而它的食物,我們推測是外來物質,像隕石、彗星等所攜帶的養(yǎng)分。母體的核心是一個圓球狀,從中伸出許多類似導管的管狀物,延伸至血花的根脈。血花則更像母體的寄生物或觸角。不過血花的表面有著密密麻麻的刺,刺十分微小,但十分堅硬,稍微一碰便……咳咳!”神川樂的呼吸有些緊促了。
“便能攜帶它們,刺的上面還分布有血花類似‘孢子’的東西,這東西對于人類是有毒的。我們研究發(fā)現(xiàn),當血花處在土壤中時,如果存在母體,它的根便會延伸到母體核心;如果沒有,它甚至會漸漸培養(yǎng)一個新的母體!不管是什么情況,它周圍土壤的營養(yǎng)總是不斷減少。這對于一個星球來說將是毀滅性的!并且它甚至能作為一把武器!咳……咳!”神川樂的情緒有些激動。
“我們用簡陋的工具做出一個偏真空的環(huán)境,發(fā)現(xiàn)它們的‘孢子’竟能存活到現(xiàn)在!盡管沒有確切的證據(jù),但我依舊認為它至少能在真空中活下一百天!”神川樂頓了頓,語氣變平緩了,“但毫無疑問,我們都得了血花毒……血花毒目前沒有治法,但母體似乎怕火,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劉軍偉感染血花毒后便消失了,而我們?yōu)榱税l(fā)送訊息,頂著毒走到了這里?!边@聲音十分平緩,仿佛神川樂依舊是那個活潑的女孩,但顯然不是了,沉重的話語似乎讓她負重更大了,不堪重負,倒了下去……我不知道她隔著宇航服的面容,但她一定會睡得十分安詳吧……
“辛苦了……”我自始至終只說了這一句話。
“請保存好火種,這場接力賽,我先退了……”神川樂癱倒在地上,和戴維的尸體一起,靜靜地睡去……
我緩緩站直了身,朝“尋星號”的方向走去。步履蹣跚,沉重的宇航服讓我走得十分艱難。不過,最終我還是走到了這里……
我打開了艙門,打開了室門,沒有脫下宇航服,走向儲藏室,拿出一個感光炸藥,套在宇航服上。不為別的,我猜想“尋星號”被反擊炮擊中后,還需一段距離才能到達地球。在爆炸的光芒和高熱之中,炸藥將會運作,它的威力正好能夠推進血花“孢子”進入大氣層——唉,只是不想留下尸體罷了,就葬在太空吧……回去也只有被消耗,或者被打上罪魁禍首的稱號,被侮辱、鞭尸。這一套自相矛盾的說辭,就停下來吧……之后,我慢步坐上駕駛座,手中盲調著,翻看了數(shù)據(jù)庫,發(fā)現(xiàn)果真有他們傳來的信息。我將“尋星號”設置成無人駕駛模式,最終調好了目的地——地球。無論如何,我都前進到了這個地步,無法停下步伐。決定一旦做出,便不能反悔了,因為將會失去機會。不過我在按下確認之前,猶豫了。這次返回,既能給地球帶來希望,又會帶來滅亡……
是否要按下去?這個決定無比糾結,我固然被人類摧殘過,可,我又不能放下自己的責任。對于人類,我是十分失望的,可我又不能僅憑自己就強加別人啊!面前的控制臺突然變得罪惡,這種負罪感讓我又一次感到心要破碎。頭開始漲疼起來,雙手的皮膚越發(fā)焦灼,像是伸入沸水之中。意識已經縹緲了,我第一次感受到生不如死。如果之前,我能舉起劉軍偉的手槍,讓自己消散該多好,不用想這么多的,就已經解決一切了……
不知為何,眼淚又從眼角流了下來,像泉水溪流,跑進我的嘴里。然后周圍的所有都黯淡下去,仿佛突然失明般,又仿佛要漸漸入睡……我已經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識了。罷了,之前的一切都準備好了,不能改變了!
不知道自己的右手有沒有按下去——知覺正在消散。如果有,那我將十分懺悔……
“準備啟航,倒計時60秒,為了您的安全,接下來將無法撤回指令……”
我閉上了這雙全人類所痛恨的眼……
“59,58……”
好吧,一切都塵埃落定了……
“54,53……”
回想一下自己的所有吧,盡管沒人會愿意聽……
“48,47……”
“相食法則”已經推行近十年了,真不知道他們如何進行的……
“44,43……”
王陽平……我不想提起這個人……
“41,40……”
“愛你,為人類而加油吧……我永遠相信你……”只可惜我不配為人類加油……
“38,37……”
“這場接力賽,我先退了……”只是,這場接力賽已經毫無勝算了……
“35,34……”
“盡管失去夢想,也要向她孤注一擲,哪怕不知結果如何?!辈恢Y果,怎會明白她的意義……
“32,31……”
“請完成你的……”通訊太過嘈雜,我無法補充這個名詞。責任嗎?理想嗎?目標嗎?罷了,不重要了……
“29,28……”
請完成你的……使命!沒有比這更配的詞了。我的心驀地一顫,就像將死之人突然心肺復蘇。眼睛張開,靠著僅有的最后一點意識思考——我的使命是什么?
“27,26……”
“追尋星光”!正是因為人類已經沒有希望,所以才要去尋找更好的、更完美的解決方案,而不是退縮,通過毀滅去解決一切……
“25……”
我無需在懦弱了,我需要完成我還未完成的使命!
“24……”
身體僵硬的不行,根本無法移動……
“23……”
放棄吧,放棄吧……
“22……”
我既然選擇了這個決定,就不能不將它完成。
“21……”
我終于移開座位,跪了下去。下肢的知覺好像已經完全喪失……
“20……”
無法改變了……還是放棄吧……至少——
“19……”
使命……我曾拋棄過一次,可這次,我不想逃避了!
“18……”
我癱倒在地上,就像神川樂臨睡前的模樣一般。
“17……”
前肢向前攀爬著,仿佛能感知到劉軍偉的印記……
“16……”
眼前再次抹黑,又無法移動了……難道,一切就將結束了嗎……
“15……”
我還能聽到聲音,這還沒有結束!繼續(xù)爬,繼續(xù)爬,即使眼前看不清楚——像近視上千度般模糊。
“14……”
糟糕!殺菌消毒并沒有做!即使我離開,地球也會有危機的——外星的微生物對于地球來說,是毀滅性的!
“13……”
怎么辦,時間好像不夠了……要不就不做了吧……
“12……”
不行!我拼命將身子轉過去……
“11……”
向會爬,向會爬……
“10……”
扶著駕駛座,另一只手在控制臺上操作著……
“9……”“殺菌消毒將于10秒后進行……”
從來沒有感到過,時間可以過得這么慢。我不敢呆滯,立馬轉回身子。
“8……”“9……”
聲音的嘈雜讓我的意識更加淺薄了……
“7……”“8……”
只覺得身子在動,腦袋除了聽,已經不能感知任何的存在……
“6……”“7……”
白曉秋、鄭然天、王陽平、哈爾森、諾雅、劉軍偉、戴維和神川樂……他們其實都在為自己的使命而活著,而他們所有的成果,我不能將其毀去??!
“5……”“6……”
我是多么自私麻木啊!我最后的這個決定,就來償還之前的愚昧吧……
“4……”“5……”
我觸碰到門了,并立即摁下緊急按鈕,打開了室門。
“3……”“4……”
宇航服的負重一直讓我感到千鈞壓身,無法喘息……
“2……”“3……”
緊急打開艙門,已經能隱約看到阿離特星的異土了。我趕緊滾了下去……
“1……”“2……”
關上艙門,如釋重負……
“正在啟航,所有指令已封鎖,室門將無法打開……”
“正在進行殺菌消毒……”
我繼續(xù)爬著,爬到經幢旁邊。巨大的飛船阻擋了恒星的紫外線,有些陰涼,感光炸藥不會運作。
這個決定,我問心無愧,即使讓我只是碌碌無為,但也許可能會留入史冊……
飛船起飛了——耀眼的光芒漸漸映射著我,如沐春光,仿佛回到了小時金色的孩童時光。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我的決定儼然已經改變了我自己。我想,“哄——”的一聲之后,可能經幢就會如煙花般炸裂吧,無數(shù)碎片將如雨般散落吧,周圍的血花會像火炬一樣燃燒吧,那一片火海將十分炫麗吧……
我最終還是決定了,選擇了無愧于心的使命。
好吧,這自始至終都是我一人的牢騷,不過,感謝你的聆聽……
“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