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你我以茶代酒,聊敬知音
十里長街,車水馬龍,是大京城中獨有的繁華錦美,而川流熙攘的人群,便是這畫中點睛。
忽爾,一水之隔的護城河堤處走過兩人,頓時吸引了齊長風的視線,那是個約摸七八年歲的姑娘家,頭扎兩只沖天羊角髻,飾以紫晶珠玉懸鈴流蘇,與之呼應(yīng)的紫衫襟前戴著一環(huán)銀圈,雙腕配著兩只金鐲。
這般打扮雖是少見些,但也不比她身后那人來得怪異——一襲黑衣,一只面具,身量頎長且清瘦,比那姑娘高出竹截似的多,卻始終勾腰弓背,儼然是從地底下長出來的人。
“…………”
齊長風別過頭,但見卿鳳舞目色如星,凝神品曲,樂在其中;無疆閉目凝神,沉溺音階,不可自拔。他們都未曾留意到齊長風所見,也無人在意他所想。
“咚咚咚——咚咚咚——”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順著樓梯盤桓迂回,自上而下,由近而遠,最后隨著脈脈的琴音緩緩隱去。司娉婷這曲方散,齊長風那邊早已飛奔至樓外了。
“許是等不及,自個兒先買糖人去了。也好,免得教他干坐著沒法待?!鼻澍P舞方從高山流水中抽神,但見齊長風一溜煙地沖下樓,心中這般暗自想著,便也隨他去了。
一曲畢了,司娉婷徐徐地起身,猶抱古琴半遮面,款款地揖了揖,說道:“公子,卿姑娘,獻丑了?!?p> “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無疆沏了一盞茶,緩緩地推至司娉婷前:“較之上回,宮商角羽略有變動,卻是別有意味??!”
司娉婷垂眼含笑,纖細濃密的睫毛在白瓷般的臉龐上投下剪影,猶如畫師手下細膩的工筆。她玉手舉杯,云袖遮面,淺飲一盞茗茶,復問到:“卿姑娘以為如何呢?”
卿鳳舞卻之不恭,莞爾笑道:“司姑娘乃通國之善曲者,所彈、所吟自然是頂好的。只是鳳舞私以為,詞曲相輔相成,方能渾然一體,此曲婉轉(zhuǎn)綿長,唱詞若以疊詞來和,想必也不失為點睛之筆?!?p> 話音及落,無疆豁然道:“對啊!王維《積雨輞川莊作》中的“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崔顥《黃鶴樓》中的“晴川瀝瀝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杜甫《登高》中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歐陽修《蝶戀花》中的“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自古文人,擅用疊詞,個中美感,正是其他對仗和韻腳無法比擬的意境?。 ?p> 司娉婷聽聞此言,如獲至寶,柔若無骨的身軀微微地往前傾著,流水般脈脈的目光里淌著生動的期盼:“卿姑娘請講,娉婷愿聞其詳?!?p> “那…鳳舞就魯班門前弄大斧了,唱詞之中,改‘轍’為‘遙’,‘蹄’為‘憧’,去‘一’留‘盈’,如何?”卿鳳舞徐徐地說道,無疆立即接過話茬,聲情并茂地吟詠起來:“車遙遙,馬憧憧。君游東山東復東,安得奮飛逐西風。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月暫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好詞!好詞!”
司娉婷目光流轉(zhuǎn),鵝蛋臉上乍現(xiàn)柳暗花明之明媚,柳葉似的細眉微微挑起,示意婢女復又將琴予她。
只見司娉婷抱琴頷首,思忖片刻,抬手慢勾,輕挑細抹,霎時,曲輕弦柔,音如流水,潺潺而來。這時,她輕啟朱唇,軟聲唱道:
“車遙遙,馬憧憧。
君游東山東復東,安得奮飛逐西風。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月暫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妙哉!妙哉!”
一曲方畢,無疆再度拊掌,復又對輕鳳舞贊嘆有加:“詞中疊字,聲韻回環(huán),流轉(zhuǎn)自然。卿姑娘此改,當屬畫龍點睛之筆!”
“是呀,多謝卿姑娘賜教,”司娉婷緩緩起身,柔媚地揖道。
“鳳舞慚愧,”卿鳳舞立即起身迎她落座,謙卑道:“鳳舞略識音律,唱詞賦曲萬不能及司姑娘百中之一,今日不過情至深處,略抒己見,何以好當‘賜教’二字?屬實是鳳舞班門弄斧,貽笑大方,還望司姑娘和公子切莫見怪。”
“伯牙鼓琴,鐘子期善聞;鐘子期死,伯牙斷琴絕弦。司姑娘緒卿姑娘,比同伯牙子期,當屬莫逆之交,相見恨晚,此等高山流水之誼,知己之交,何怪之有?”無疆說罷,舉杯邀道:“二位認為如何?”
“清溪淺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話;暑至臨溪濯足;雨后登樓看山;柳蔭堤畔閑行;花塢樽前微笑;隔江山寺聞鐘;月下東鄰吹簫;晨興半柱茗香;午倦一方藤枕;開甕勿逢陶謝;接客不著衣冠;乞得名花盛開;飛來家禽自語;客至汲泉烹茶;撫琴聽者知音。此乃人生十六幸事也?!彼炬虫幂p抿茗茶,唇齒留香:“我與卿姑娘既有相識、相交之緣,又有音律相通、相知之惜,若能得成摯友,實乃娉婷之幸?!?p> 司娉婷此番話語,不禁教卿鳳舞對她刮目相看。本以為對方是個不同于凡的奇女,是才得以當今圣上褒獎,冠以無限風光。今日親見,此女才華橫溢,談吐出俗,恰如出污泥之白蓮,凜冬之傲梅。
“二位謬贊,鳳舞愧自難當?!鼻澍P舞心中諸多感慨,她與無疆、司娉婷不過數(shù)描之緣,卻勝似多年故知。這份知音情誼,一時教她語塞:“酒逢知己千杯少,鳳舞以茶代之,聊敬知音?!?p> “好一個‘聊敬知音’,”無疆舉杯,滿目光輝:“二位皆是名動京城的奇女子,我無疆得此知己,喜難自勝,先干為敬!”
司娉婷飲茶罷,復又像是想起什么似地,且擱杯盞,細若吹雪道:“下月重五浴蘭節(jié),葉府夜宴,卿姑娘可會去?”
“那自然是要去的,”不及卿鳳舞開口,無疆徑直道:“大京城中四大家族,齊卿葉秦,從來交好。卿姑娘既是相門嫡女,又是王府息婦,葉家夜宴豈有不邀之理?”
卿鳳舞風輕云淡地笑了笑,細聲回道:“目前尚未收到葉府的拜貼,不過葉家千金與我熟識,想來赴宴也是晚些時候的事?!?p> “如此便好,”司娉婷淺淺笑道:“倒也是我心急了,未別離,已盼與姑娘再聚首,這才凈問些糊涂話?!?p> 此言既出,三人相視而笑,頗具默契。
相見如故,方恨時晚,光陰飛掠,在他們相談甚歡時,夜悄然來臨。窗外弦月如鉤,蟲鳥脆鳴,幾許繁星陪伴閃爍著冷月,那淡淡清風拂過,卷起他們的席席笑語,徐徐飄向更深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