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你還有多少事是我所不知的
當(dāng)齊牧歸赴約時,吹了半日的風(fēng)終于停下,取而代之是稀疏的飄雨。彼時,御史府院中原本為壽筵而搭設(shè)的彩篷派上了用場。
賓客們摩肩接踵地挨擠在篷里避雨,這位踩著那位的鞋面了,那一位又別著另一位的臂膀了,本是個紛擾的破爛事兒,可眼下誰也不敢七嘴八舌。一片緘默中,雨聲愈發(fā)囂張。
即便半盞茶的功夫前,齊牧歸已經(jīng)離去,眾人也湊不齊一個膽,畢竟人人自危,大氣都不敢出的境況里,更莫說出聲了。何況,才不久前,那個名叫季止觀的直挺挺地躺在了齊牧歸劍下,血濺三尺,觸目驚心。
誰又想成為第二個劍下亡魂呢?無人愿意,是以滿座無一人膽敢反出這御史府院。
甄氏恐怕也未嘗想過齊牧歸竟還有這樣的一出。她嫁作王妃前,亦是高門大戶的嫡女,錦衣玉食,位高顯貴。此后說不曾想著攀依附會,飛上枝頭成為萬鳳之凰,那自是假話……可如今齊牧歸明著要反出大京城,這等天大的罪事,甄氏一介女流委實是兜不住。
思來想去,甄氏已是大驚失色,槁木般的面容毫無生機(jī),活似是被人剝了魂兒走,若非由卿九思仔細(xì)地攙著,她只怕要爛泥般癱下。
說來,卿九思不愧是卿家女兒,到底有幾分膽識傍身,雖不及卿鳳舞穩(wěn)如磐石,卻也不似小白兔葉宛那般維諾。
若非卿鳳舞光芒過甚,大京城中,卿九思的容貌、才智本應(yīng)是旗鼓相當(dāng)?shù)膴Z目。聰慧如是,又豈不知今日此局兇多吉少,只是臨了,她仍有所不能解:傾巢之下,焉有完卵,卿家姊妹與整個齊王府的榮耀本是一損俱損,個中利弊她這位長姐又如何不知?常言有道,無利不起早,貪黑必有因,難不成是卿鳳舞是攀上了更大的高枝,而今齊王府只是她的投名狀?
卿九思緊緊地盯住卿鳳舞,眼底的困頓似要奪眶而出??伤罱K所得,不過是一個緘默的回視。
彼時,院內(nèi)無聲,院門外卻傳來一陣廝殺,兵械交接的清脆、人馬奔走的沉悶、雙方的喊殺聲,陣仗十足,聞?wù)邌誓憽?p> 這場混亂持續(xù)了大半柱香的時間,御史府內(nèi)始終無一人挺身而出,直至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魚貫而入。但看衣著配備,卻與此前進(jìn)來的齊府私兵不同,眼下的這些人馬顯然不是齊牧歸的手下。
“少主,末將等援救來遲,還望少主恕罪!”率先入內(nèi)的為首之人,乍看乃是個年約五十的老將,但細(xì)瞧他簡衣便衫,粗獷樸素,卻仍難掩身形壯碩,強(qiáng)筋鐵骨。在他號召下,一眾人馬隨即叩首道:“屬下拜見少主!”
“少主?何人家的少主?”
“方才院外發(fā)生何事?這些人是何來頭?可是前來營救我等的?”
“這是哪家府上的人馬?看他們這身行頭,倒像是早知今日有變,專程來打殺的……”
在座各位議論紛紛,竊竊私語,一時之間猶如當(dāng)頭霧水,當(dāng)局者迷。這群人口中的“少主”到底是何方神圣?現(xiàn)下便是卿九思這般有心眼的,也都全無頭緒,只得上下求索,左右顧盼,想從人群中找出個究竟來。
這困惑并非是獨一份的,卿鳳舞也不例外。今日此局,太子無疆的出現(xiàn),密信得以重現(xiàn)天日,二十一年的舊案在眾目睽睽下橫陳直述……一切走向,無不如她所設(shè)計,按部就班,水到渠成。
可卿鳳舞也嘆,自己確乎是低估了齊牧歸這只老狐貍,城府之深,心機(jī)之甚,竟暗中折返,壞她好事。今日若非這支半路殺出來的人馬,只怕眼下的御史府只剩一堆開不了口的白骨……不過,他們到底是何人?他們的出現(xiàn)是巧合,抑或是預(yù)謀呢?卿鳳舞陷入沉思。
“諸位速請起,”卿鳳舞一聽到這聲音,心中立下幡然醒悟,是他!
是他?卿鳳舞緩緩地別過臉,果然,只見齊長風(fēng)昂首挺胸,挺身而出,接著道:“你我翹盼今日久矣!二十余載,臥薪嘗膽,猶可死等;而今利劍出鞘,時機(jī)正好,何遲之有?”
齊長風(fēng)神色凝重,字句鏗鏘,從前那份清澈的愚蠢一掃而光,不翼而飛。如今的他,在細(xì)雨的飄打中愈發(fā)地生得堅韌,其身形如同磐石,面目好似銅鑄,便是連說話的語氣都透著寒意:
“譽王舊部聽令!承蒙譽王府上二百一十八條亡魂不棄,天理昭彰,沉冤得雪!今朝御史壽筵,我等得此良機(jī),方能使二十一年前齊王、恪王之流黨同伐異、構(gòu)陷忠良的罪證重見天日!而今鐵證如山,諸位何不同我追上真兇——殺狗賊,除奸佞!為二百一十八條枉死的無辜性命報仇血恨!”
此言既出,滿座嘩然——
“什么?此人竟是譽王余孽?!”
“秦相慎言哪!有此前密信佐證,萬不可妄下斷言,此人身份還須圣上裁決,現(xiàn)下蓋棺定論,只恐為時過早,有失偏頗……”
“倘若書信屬實,這……這大京城里的天……豈不就此要……變了?”
在眾人的猜想與議論里,卿鳳舞如同置身太虛幻境,耳邊的聲音都不真切,眼前的影像亦都離形亂狀,生拉硬扯,搖搖欲墜。
從前的許多畫面交織著,縱橫無序,錯亂成麻,拼命地鉆進(jìn)她的腦袋里:他咬著糖人兒樂不可吱的笑顏、他于漫天飛雪中打橫攬著她的憨態(tài)、醉翁樓上她教他打架,長生崖下他為她擋箭,以及他們燈下把酒、對牛彈琴、不知所云的夜晚,和翌日從對方眼中看到的狼狽的自己……不,不全是這些。
還有許多,只不過記憶里的那張面具終于有了他原本的模樣:俊秀陰柔的眉眼,修長挺拔的鼻峰和薄涼的唇。這是墨白,卿鳳舞在心底告訴自己,這是她在排云殿初見的那個背影、是她元宵燈會收到的玉兔燈籠、是她不得不領(lǐng)受的一個又一個條件……
可她愈想,便愈發(fā)只覺得心緒迷離,所有的畫面都隨著墨白的面具被風(fēng)揭去,它們斑駁陸離,它們橫沖直撞,它們甚至歇斯底里,尖叫吶喊!最終,它們散架似地分離崩析,化作虛無……卿鳳舞驀地抬起頭,映入眼簾卻是齊長風(fēng)的面容!
墨白?!齊長風(fēng)?!
這兩個名字在卿鳳舞的思緒里翻騰著,一種無狀的驚懼油然生——他到底是從幾時就開始利用自己的?是那場飄雪的初遇嗎?錯不了。自此,他先借玄冥榜追殺令引她上長生崖,再以各種名目迫她嫁入王府、秘探御史府藏書閣、設(shè)法支使齊牧歸離京南下……可這其中,林叢兒之事能有幾分真假?父親…父親之死又是否也在他的謀劃當(dāng)中?!
思至此處,卿鳳舞猛地自沉寂中破冰而出,一把拉住了齊長風(fēng)如云舒卷的袖袂。
“你還有多少事是我所不知的?”她朱唇微啟,呵氣如蘭,臉色卻未見丁點血氣。
他立足半晌,竟未回身,頎長的身影背負(fù)著巨大的肅殺感。只此片刻,他斷然地抽離她的拉曳,提著劍,頭也不回地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