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檸憤憤離去的同時,來自朝廷欽差督郵大人舟車勞頓之下,也是進入了武鄉(xiāng)郡城。
這郡府正逢是最忙活的時候,加之法令剛下,官吏大部分都在其崗位之上,一時間竟沒有人親自去迎接這難得一來的督郵大人。
此番奉旨下郡的督郵秦弼,字歆軋,其父親秦翼,在朝廷里擔(dān)任大司空的,其職能多涉及土木建設(shè),規(guī)劃用地,水利工程方面的事務(wù),其下堰官分布巴蜀各主要地區(qū)。秦弼方今也是第三年做督郵了,再過一年,按其父親的說法,便可以入朝做個中央大員了。
督郵作為一個具有監(jiān)察性質(zhì)的官,讓年輕的秦弼嘗到了不少甜頭,上至成都太守,下至小縣小吏,對自己不說退讓三分,那也是尊重有加,這高高在上的感覺,一品就是三年。
車駕進入武鄉(xiāng)城,和往日不同,沒有轟轟烈烈的歡迎儀式,路畔沒有身著官服拱手相候的當(dāng)?shù)卣T,也沒有多看一眼他的黎民百姓,市井街巷,錯落分布,百姓們川流不息,來往不絕,愣是沒人離他。
唯一和他搭上話的,恐怕只有那個在門口確認(rèn)他身份的軍曹小卒罷了。
本就是翻越了米倉山來到了武鄉(xiāng)城的秦弼一下子就惱了,心里暗暗不滿,只覺得這彈丸小郡竟然還敢在自己面前擺架子?難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嗎?
不滿歸不滿,督郵大人頭頂高冠,還是較有禮貌地在街上尋著一些百姓,詢問當(dāng)?shù)乩碚尚В{(diào)查一下民心民意什么的,出乎其意料,大部分人的評價都不錯,更有一老者幾乎都把武鄉(xiāng)太守當(dāng)成再生父母了。
不為別的,為秦弼所問的那老人,正好是第一批領(lǐng)到接濟糧的人,自然感恩戴德。
“這是怪事。”秦弼嘀咕著,在烈日下大汗淋漓,身邊的陪同一個勁地勸其先前往傳舍休整之后再行公事,但秦弼哪里聽得進去,只是問道,“武鄉(xiāng)太守是何人吶?”
“回大人,是輔漢將軍姜維。”隨從思索片刻,答道。
“姜維.....”秦弼皺起眉頭,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倒是聽家父提起過,此時好像是朝廷里的紅人哪,這倒是有意思,走,去會會這個姜維?!?p> 秦弼冷哼一聲,放棄了去傳舍休息,在路人的提示下,徑直拉著車轎往郡府而來。平頭百姓有幾人能有車轎?。窟@一路可謂是引人注目,秦弼很酷愛這種感覺,那是萬眾矚目的尊貴感。
明眼人都看出這就是個督郵而已,督郵對百姓的意義并不大,但對于郡府,督郵還是十分重要的,尚且有郡府的曹吏看到了外面緩緩駛來的車轎,趕緊就回府稟報了。
武鄉(xiāng)府前門主事趕緊又報給了前往少府清點賬目的楊葉,楊葉剛從中堂出來,伸了個懶腰,就聽說督郵大人來了,見主事有些著急,只是勸道:“又不是沒來過,何須如此慌張....”
主事哪里有那么淡定,在官場也是摸爬滾打多年了,不比少年氣加身的楊葉,趕緊湊到楊葉耳畔細(xì)語著:“楊大人....督郵大人早就入城了,府里既沒有準(zhǔn)備迎接,而后又沒有主動前往拜謁,這明擺著是來興師問罪的,大人還是提醒下太守大人,免得惹惱了督郵大人....”
“你且先去忙著吧,我就去?!睏钊~應(yīng)道,隨即轉(zhuǎn)身又往中堂回去。
.....
楊葉回至中堂,直抵姜維公案之前,輕聲道:“大人,來了個督郵,正往郡府來呢?!?p> 姜維一怔,抬眼看向楊葉,思忖須臾,言道:“你和左倉趕緊出去迎一下,我隨后即來。”
“在下領(lǐng)命?!睏钊~有些遲疑地應(yīng)著,卻又駐足不行,“大人,怎么連你都如此,莫非這個督郵.....很重要么?”
“督郵嘛....若是在朝廷里美言武鄉(xiāng)幾句,則一切安好,若是指指點點,背后使壞,豈不是得不償失,今兒個也算是我姜維腦子沒轉(zhuǎn)過來,盡忙著改制一事,竟忘了這幾日是督查之日,你們速去迎接?!苯S起身,收拾著鋪滿長案的書卷,又昂起頭向楊葉解釋。
前些時間還記著的,姜維一拍腦袋,只恨這幾日實在是太忙給忘了,早有情報就說漢中以西地區(qū)的郡縣都是一個叫秦弼的督郵負(fù)責(zé),姜維到過朝廷,其間也聽李豐介紹過朝廷的一些大員,這個秦翼就在其中。
秦弼一路循著往郡府而來,碰著一個岔路口,正巧遇上了橫沖直撞嘴巴里還罵罵咧咧的王檸。
“老人家,郡府何在?”左右上前去詢問王檸著,秦弼在后邊等候,憋了一肚子火,盤算著一定要讓這個姜維喝上一壺。
哪知道王檸也在氣頭上,反身就是一句:“郡府?在你家祖墳上呢!”
后面的秦弼一怔,當(dāng)即就傻了,暗嘆武鄉(xiāng)竟是這樣的刁蠻之地,隨后又勃然大怒,喝住王檸:“你這匹夫,膽敢侮辱朝廷命官,你可知該當(dāng)何罪?”
“命官?”王檸一驚,熟視秦弼,這才反應(yīng)過來車轎上的秦弼或許是個督郵,“草民王檸,見過督郵大人,方才多有失敬,還望大人海涵哪?!?p> “也罷也罷,本大人不會和平頭百姓斤斤計較?!鼻劐鲆粨]手,鼓作心胸開闊。
“大人若是要找郡府,自此路向前約三百步就能尋見了。”
“多謝了?!鼻劐鲛D(zhuǎn)而面向車夫,“出發(fā)?!?p> 車轎又開始緩緩啟動,朝著郡府方向而去,王檸立于原地,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車轎,忽然心生一計,立馬追了上去,攔住了車轎。
“大人哪,可萬萬不能去郡府??!”王檸跪倒在地,頓首哭訴道。
話說王檸能立馬擠出眼淚,還真是情緒醞釀上來了,確實有做演員的天賦,這一下子可把秦弼給鬧騰得有些發(fā)蒙了,車夫睜著大眼,滿臉是汗,一時也不知所措,兩個陪同自然也是錯愕不已。
沒辦法,秦弼眉頭緊鎖,并沒有要去扶起王檸的意思,只是問了句:“何出此言哪,哪郡府莫非還是什么血腥之地?”
王檸將頭抬起來,跪態(tài)不變,額頭上已然有了紅印,但他渾然不顧,瞪著眼,怒斥著:“武鄉(xiāng)太守姜維,草菅人命,因公廢私,濫征重稅!大人哪,你若是去了郡府,但凡指責(zé)幾句,那姜維定然是要棍棒相逼的,不打的皮開肉綻是決不罷休??!”
秦弼畢竟只是個年輕人,又素知姜維為軍中之人,王檸之言非但沒有引起秦弼的惱怒,反而是給他整的有些擔(dān)心起來了,自己雖然是有靠山,但此時和姜維硬碰硬,若是直接被姜維摁著揍,豈不是得不償失嘛....
“可本官看你,身上沒什么傷口啊,何來皮開肉綻一說?”秦弼心生疑慮。
“若不是在下及時撤出,恐怕此時已然身首異處了,您是不知道啊,郡里人早就對太守心懷不滿了,只是這太守實在是不留情面,見人就打,聽不得半點壞話啊,前一個月,正是農(nóng)忙時節(jié),他硬宣布要進行全郡規(guī)模的登記,就是為了挨家挨戶搜刮民脂民膏?。 ?p> 秦弼直愣愣地看著王檸,并不說話。
眼前的王檸是一發(fā)不可收拾,滔滔不絕:“這一月,又說要改了稅制,從按戶收稅改為按人口收稅,百姓們雖然心懷怨恨,但都是敢怒不敢言?。 ?p> “按人頭收稅....”秦弼喃喃道,“這可是壞了朝綱了....這個姜維,好大的膽子,我問你,此事屬實否?”
“大人,在下所言句句屬實啊,大人若是不信,往前幾步,就能看到郡府的布告啊?!?p> 看著王檸一臉委屈樣,秦弼也不好多做懷疑,心中的氣起來了幾分,倒不是因為姜維是何種何種負(fù)了百姓,對于此,大部分地區(qū)百姓都有罵官的,只是姜維改了稅制這一說法略顯扎耳了,第一反應(yīng)就是,姜維在通過某種方式中飽私囊。
要真能抓到這個把柄,壓根不需要和姜維正面沖突,只需回朝廷告上姜維一狀,自然是吃不了兜著走的。
而另一頭,楊葉和左倉二人一左一右,正出巷迎接呢,左拐入了大道之后,人群之中也沒見著有車轎來啊,前行數(shù)步,才勉強看到了車轎在遠(yuǎn)方一個岔路那停著呢。
“想必那就是了?!睏钊~指著前方說道。
左倉瞇著眼望了半天,也覺得是,正準(zhǔn)備上前去,卻被楊葉一把攔住,“怎么了?”
楊葉壓低了語氣喃喃道:“王檸那老小子在旁邊呢....”
左倉定睛一看,還真是,王檸跪在那車轎前,宛如一個正在伸冤的可憐人,而一車子的人聽著其哭訴,還真就形成了一副較為“美麗”的風(fēng)景。
“如何是好?”左倉轉(zhuǎn)首,有些猶豫。
“走吧?!睏钊~嘆了口氣,和左倉一道,緩緩地靠近車轎。
王檸乃是面對著秦弼,還不知道身后的楊葉和左倉緩緩靠近了,依舊是嘴巴不停地講述著這半年以來這武鄉(xiāng)是怎么樣的水深火熱,是怎么樣的窮困潦倒.....
“在下武鄉(xiāng)郡丞左倉,見過督郵大人?!?p> “在下武鄉(xiāng)功曹史楊葉,見過大人?!?p> ......
聲音一起,跪在地上的王檸頓時嚇了一跳,猝然回首,見到二人,一下子向后一歪,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還好車夫趕緊扶起了他。
“怎么,武鄉(xiāng)郡還是有官啊,我以為武鄉(xiāng)不設(shè)郡府呢。”秦弼道。
王檸被車夫緩緩扶起,見得楊葉,臉漲的通紅,舍了老臉,指著楊葉和左倉就罵道:“大人,這兩個人,就是那太守的左膀右臂,整日在郡里胡作非為,濫用職權(quán),欺壓百姓!”
楊葉和左倉二人對視一眼,紛紛搖起了頭,又趕忙向秦弼解釋道:“督郵大人勿要聽信此人誹謗,我等身為朝廷官吏,拿著朝廷的俸祿,自然不會做傷天害理之事。”
“是嗎,我倒是覺得你們武鄉(xiāng)郡頗有些目中無人了,是不是沒把朝廷放在眼里啊?”秦弼咧起嘴,輕蔑地笑了笑,言外之意自己就是朝廷的化身,你們吃皇糧竟然還敢不迎接。
“大人言重了,今日乃是我等失職,還請大人海涵哪,天氣炎熱,還請大人快快入府,太守吩咐過了,一定要把督郵大人請到府上才是。”楊葉賠著笑臉地解釋著,又拉著左倉一齊給秦弼致歉。
“大人,你....”王檸看著嘴角帶笑的督郵,頓時覺得剛剛的頭白磕了,正欲再加些什么,卻被秦弼的一句“老人家,今日公務(wù)在身,就不便多說了”打斷了。
隨之,車轎隨著楊葉和左倉二人的引領(lǐng),繞過了王檸,緩緩朝著郡府前進。
王檸愣在原地,汗如雨下。
郡府前,姜維長袍加身,恭恭敬敬地等著秦弼,一經(jīng)見到了車轎,就迎了上去,拱手一拜道:“武鄉(xiāng)太守姜維拜見秦大人。”
秦弼一驚,問道:“怎么,姜將軍認(rèn)識在下?”
“在下識大人,正如大人識在下為將軍一般。”姜維笑笑。
“這倒是無他,只是曾經(jīng)竟不知曉,姜將軍架子很大,需要我秦弼親自拜訪,哪里像是來督察的樣子,我看是我秦弼來尋不悅的?!鼻劐隼浜咭宦暎诳嗟卣f。
“哪里哪里,大人快入府?!苯S讓開道路,擺了一個請的姿勢,車轎順勢入內(nèi)。
眾人步入前廳,按姜維之部署,已然是準(zhǔn)備好了席位,樽杯,美酒,佳肴都準(zhǔn)備在桌上了,廳前還亭亭玉立著若干歌姬,廳外傳來琴音,渲染出了十分清幽的氛圍。
秦弼這個面子自然是給的,入席還是會入席的,請吃飯誰不樂意?只是,這心底里呀,依然是怨氣十足,需要發(fā)泄,怎么辦呢,說唄,呈口舌之快。
“這武鄉(xiāng)郡,好是好,可唯獨缺少了點實話?!鼻劐龆嗽斀S許久,略有深意地說道。
“哦?秦大人此言何意啊,莫非路上遇到了行騙之人?秦大人聰明絕頂,理應(yīng)不會受騙才是。”姜維裝傻反問道。
“將軍乃是以武名世,想不到郡里人皆言將軍治政有方,若真是如此,不曾想將軍還真是文武雙全吶??稍谙略趺绰犝f,月余前,將軍大放府庫,分糧與百姓,莫非將軍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來博取百姓的好感,收買人心,來躲過這次督查嗎?”秦弼此言已然是很露骨了。
“你這人莫不是無事找事?豈能言發(fā)糧是收買人心?“
左倉肅然起立,昔日管倉儲的他當(dāng)然知道放糧是什么概念,以此詆毀,實在是觸及他的底線。
口斗一觸即發(fā),前廳頓時化歸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