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鑫頷首作罷,拂著鬂間的一縷白須,內(nèi)心深處乃是一起一伏,在此漢軍大營中,他似乎看到了一種在漢朝朝廷中所沒有感受到的氣概,原來,越近者非懼死者,所遙者非無畏者,或許,真正的勇氣,是在長槍劃破敵人胸膛的那一道寒光之下才能體現(xiàn)的。
前幾日,乃至前一年,整個東吳朝廷,幾乎都對這個岌岌可危的季漢王朝產(chǎn)生了不同種類的質(zhì)疑,往日的十年之間,東吳愿意予以信任的并不是這個占著益州之地的“漢”朝,而是諸葛亮率領之下的朝廷,這股子質(zhì)疑在諸葛亮逝亡之后顯得尤為突出。
關乎于巴蜀之地究竟日后會如何發(fā)展,東吳人多抱以悲觀之態(tài),正所謂亡一國柱,勝失國本。
白鑫此行入川,所見所聞并非如傳言中那樣,至少暫時還處于一個相對的穩(wěn)定狀態(tài),除了眼前這個十萬火急的戰(zhàn)局值得令人焦慮以后,似乎這一年下來,劉禪并沒有什么不當之舉。
“諸位將士的壯志豪情,我白鑫不言自明,平心而論,于此略陽,我方才感覺到漢軍戰(zhàn)斗到底的決心,如此說來,那我便安心地回去報與吳帝了?!卑做文樕仓饾u多云轉(zhuǎn)晴了,“子均,據(jù)我觀察,這略陽漢軍數(shù)量滿打滿算也就兩萬而已,小城罷了,大軍何不讓開正面,守住定軍山,居高臨下,豈不是更為穩(wěn)妥?”
“白參軍之言雖然有理,但還是不太清楚我軍中的現(xiàn)狀。”姜維應下話茬,替王平答道,“從鳳縣開始,我軍一直處于敗退狀態(tài)之中,幾乎一度達到了軍無斗志,兵民厭戰(zhàn)的地步,再退下去,恐怕此種情緒會愈發(fā)強烈,不知白參軍是否記得在昔日赤壁一戰(zhàn)?那時東吳大都督周瑜可是沒有向吳帝建議放棄長江控制,退守揚州內(nèi)陸,然否?”
白鑫點點頭,答道:“是如此,長江乃是東吳的天塹,倘若是連赤壁都頂不住,魏騎一旦踏上了江淮平原之地,我軍斷然不是魏軍的對手?!?p> “同理,此刻的略陽正如昔日之赤壁,以不能戰(zhàn)而戰(zhàn)之,以寡擊眾,以弱擊強。生死存亡之戰(zhàn),國家顏面之搏,先人精神之爭,后輩奮勇之持,三軍在后,諸將在前,將有必死之心,士無偷生之念,心齊而克堅?!苯S言。
白鑫沉寂少頃,乃用余光掃了眼王平,王平正端詳著自己,見白鑫不出聲,王平乃添上了一語:“煦德,伯約之言,絕非危言聳聽,依我看,大戰(zhàn)便是這一兩日之間,若是煦德愿意,大可留下來,看上一兩日,就當和老朋友敘舊了,便方知姜維之語了?!?p> 白鑫笑笑:“子均這是挖苦我了,我哪能不信,我只是動容,曾經(jīng)這一幕,也嘗出現(xiàn)在我吳軍戰(zhàn)帳中,而這一幕,尚有許久未見了。若是子均和諸位將軍不嫌棄,我倒是愿意在這一線住上兩日?!?p> “好啊,你白煦德也曾是個智謀過人的謀臣,遇到常事也有過人之見,若是你能相助,我便添了幾分守住略陽的信心?!?p> 言罷,二人相視一笑,舉樽對飲,其間諸將也共同舉杯助興,旭日高升之際,帶著光帶的光輝靜謐地灑向戰(zhàn)營中的甲胄,泛起層層光斑,散射向四面八方。
一日的沉靜使得久戰(zhàn)之下的大漢軍士稍稍有了喘息的機會,打磨兵刃,縫合甲胄,治療瘡傷,經(jīng)過初步合計,算上從陳倉口撤下來的吳班張翼所部,以及原本駐守略陽的守軍隊伍,除此之外,姜維所部暫且入駐略陽,參與一線作戰(zhàn),但在姜維的說辭下,王驥繼續(xù)埋頭修棧道。
臨近下午,持續(xù)月余的酷暑在此時忽然灰蒙蒙的,早晨起的驕陽遁入云層,不見蹤跡,隱蒙之下,空氣中的濕度漸而加大,開始涼爽起來,望著天空中的烏云,王平背著手,輕嘆一口氣,嘆道:“也不知道這是福還是禍....”
大戰(zhàn)前夕。
略陽城中,所見也并非是人心惶惶,各司軍士基本都守在自己的崗位上,行餐之際,各自交流較為稀疏,三軍籠罩在一個極為安靜的氛圍之中,如同這陰沉的天日一般。
午后,王平向定軍山接納了最后半月的軍糧,據(jù)山上的蔣琬所說,此軍糧乃是略陽最后所能維持的軍糧了,再多的軍糧還需要從川蜀運來,目前李豐等人正在緊急籌劃。
另一方面,魏軍也在緊急調(diào)遣,費曜攜著麾下兩員大將,于今日午時進駐了陳倉口,與郭淮合兵一處,按照費曜的意思,是要率領兩萬人一舉拿下略陽,但郭淮略顯擔憂,認為還是需要增加兵力,于是便將麾下戴陵,席當,韓盾調(diào)給費曜使用,費曜倒也是不拒絕,于此,魏軍總攻略陽兵力達到了四萬一千人。
兩軍戰(zhàn)前大抵如此,但略陽的防御并非只是略陽的防御,或許在此時的費曜眼中,早已經(jīng)沒有將所謂的朝廷軍隊,亦或是兩翼之軍放在眼里。
兩軍大抵如此,王平屹立在城頭,向北眺望,費曜停在陳倉大寨,向南凝視......
不久,暮色已至,今夜無月,尚無斗粒之星,昏黑靜謐,暗淡無聲。
而這個夜晚,無論是對王平還是費曜,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第一日,天色如故。
魏軍自拂曉啟程,沿祁山道南下,費曜自然是知道郭淮在此路段上吃過的虧,雖然此行沖動至極,費曜也是個能征善戰(zhàn)之人,最基本的經(jīng)驗告示他需要在哪里提防漢軍的偷襲,大大方方的進軍轉(zhuǎn)變?yōu)檠貎砂端阉髑斑M。
費曜提領中軍,后發(fā)啟程,此戰(zhàn)魏軍先鋒大將乃是呂文,提領五千前軍,先發(fā)出擊,他接到的命令乃是掃清略陽以北外沿防線,肅清漢軍能夠設伏之地點。
然而,今日的祁山道上除了魏軍搜索前進的步伐之聲顫顫而動,外加搜林之間振翅而發(fā)的瓊羽,再無其他活物,濕潤的空氣下,穿梭在密林之間,一出一進后便渾身附著水珠。
在王平看來,這架勢不像是來強攻略陽,倒像是來接管略陽防務的。
自拂曉起,王平的大營內(nèi)須臾之間便有一哨騎來報,來匯報魏軍前行之距離,若是按此速度,到了正午魏軍自然就兵臨城下了。
昨夜的漢軍大寨內(nèi)實際上開了個短會,是需不需要在延伸外線的商討。
固守孤城,看上去并不是一個保險的決斷,據(jù)城而守,系危亡于一池之上,即便是在姜維看來,這也是極為冒險的,無他,魏軍在建威是打造有大型云梯和各類攻城器械的,借助地勢優(yōu)勢,很難保證這個不太高聳的城墻能承擔起拱衛(wèi)后方的作用。
真正建議固守城郭是上將王平,理由也很簡單,那就是減少傷亡,而且也挑明了他愿意冒這個風險,這話倒是沒什么可挑剔的,在城外設伏固然容易,但多是一去不還,若是固守城郭,是最能減小傷亡的辦法。
諸將也沒有異議。
滑稽的是,呂文在前面搜了半天,發(fā)現(xiàn)空無一人,這才意識到漢軍壓根沒有設伏。
行至半道的費曜勒于黑騎之上,整和一旁的向冀談笑風生,忽聞哨騎火速歸來,言語道:“稟上將軍,前方來報,未見蜀軍設防?!?p> “沒有設防?”費曜一怔,側(cè)首看了看向冀,向冀的眼神也頗為不解,“難道說知道我大軍來襲,蜀軍不戰(zhàn)自退了?”
“末將倒是覺得,蜀軍或許是因為兵力不足,不打算堅守外線,希望借助城郭來阻擋我軍。”向冀道。
從此便可知,費曜手下的呂文和向冀并不是草芥之輩,其兵略和膽識都是過人的。費曜聽罷,點點頭,順嘴說道:“蜀軍幾戰(zhàn)下來,想必也是元氣大傷了,只是,王平何其聰明,絕不會僅靠城墻來抵御我軍的?!?p> “若是他敢固守城墻,僅憑殘兵敗將,薜荔墻傾,何以阻隔我大軍?要末將說,不出三日,略陽必下?!毕蚣叫π?。
行駛在費曜身后的,是接連著的八架云梯,被四方木板裹挾著,朝著天際高高聳起,最低端設有輪,一一相繼地向南前進,非但如此,攻城戰(zhàn)車也緊隨其后。
兩軍相夾之處,肆無忌憚地張揚著那面“費”字大旗。
“那便傳令呂文,先行到蜀軍城下挑戰(zhàn),若是他王平敢和我一戰(zhàn),我費曜還真要正面會會這個降將?!辟M曜冷冷言道。
那哨騎得了軍令,勒馬急去。
略陽城上,早已備好了強弓硬弩,第一日便是王平親自把守,由姜維鎮(zhèn)守西向城郭,這段城墻幾乎是起策應之效,由于略陽城并非純粹意義上的關口,并沒有死死的卡在祁山道上,兩側(cè)都留有較大間隙,只有北門是正對北面坡地的。
東城的把守大將乃是吳班,而張翼任務特殊,是鎮(zhèn)守略陽以西兩三里地的漢水沿岸,成體制的三角結(jié)構(gòu),攔住魏軍三面圍攻的步伐,這種結(jié)構(gòu)下,基本能夠防止魏軍自縫隙穿入,產(chǎn)生三面圍城之勢。
東大寨基本就是圍城之勢而丟失的,略陽作為孤城,需要在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上將其復雜化,構(gòu)建出更為堅固的防御,那就只能采用多點防御結(jié)構(gòu)。
在大型攻伐戰(zhàn)中,尤其是對城池的布防上,頗有些講究,通常有經(jīng)驗的守將會有三種布局方式:
1,掎角之勢,這是防守方最為常見的防守思路,也是最為穩(wěn)妥的防守。南郡防守中,曹仁之所以能死撐那么久,就是靠著三地犄角。但掎角之勢有一個致命之缺點,那就是聯(lián)絡問題,只要切斷了聯(lián)系,那么犄角頓成虛無。這并非是難以實現(xiàn)的,犄角之勢的優(yōu)勢是互相支援,但缺點就是兵力分散,若是沒有完備的防御縱深,用犄角就是冒險。
2,層次防守,層次防御多用在守軍兵力充沛之下,亦或是城池布局較為特殊,如徐州。徐州之北的小沛只是個小鎮(zhèn),但卻是徐州的咽喉要地,也是徐州之屏障,徐州多次發(fā)生戰(zhàn)爭,最大的交鋒并非徐州城,而是小沛,同樣的情況也包括地處荊州的江陵城,只是江陵城除了自身較為堅固,還有很多外延陣地,有足夠的空間來層次防守,加之護城河之拱衛(wèi),使江陵成為公認的難克之城。
3,孤城駐守,這正是王平當下采取的一種方式,說是布局之一,倒不如說是無可奈何,條件所迫,略陽的地勢就是如此,棄之不行,用之難當,魏軍的戰(zhàn)車借助重力勢力而下,且不說這城門能否頂住,那數(shù)十丈的云梯都是致命傷,能夠要了略陽的老命。
除了王平,饒有其他將領在某些情境下采用孤城駐守,如呂布的濮陽之戰(zhàn),或是劍閣之戰(zhàn),都是以一軍抵擋萬軍的典范,但此舉的結(jié)果基本上都是守方敗,這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但其突出了一個十分重要的詞匯——悲壯。
行此舉者,多身死前線,全軍覆滅,詮忠貞之志,效家國之懷,突出何為臣子,今番王平行此舉,隱隱之中也饒有此意,略陽之戰(zhàn)的第一日,哨騎便匯報了魏軍的大抵情況,王平心里大抵也有了數(shù),守上一周半月似乎并不難,并沒有費曜所說的那般容易。
但半月之后呢?漢軍的軍糧所能供給之日也僅半月罷了,若是糧斷,豈不是要復刻街亭之困斗?憑借著作戰(zhàn)到底的精神盡管能維持戰(zhàn)斗的繼續(xù),但并不能解決真正的成敗問題,魏軍不是軟柿子,不是靠著喊殺就能嚇退的匪兵,迎面而來的這支魏軍,正是十年之間都和漢軍對峙在隴右的軍隊,雙方也算是知根知底了。
糧草從定軍山上緩緩運下的時候,蔣琬給王平帶了一句話,叫做盡力而為,實在不濟,另作他圖。
在那一刻王平似乎清晰了些什么,或許自己給白鑫的承諾僅僅只是自己而已,在國家層面上沒有一錘子買賣,蔣琬作為百官之首,考慮的是全局,當全軍都在喊著死守略陽之時,蔣琬以高昂之氣勢支持,但腦子里想著的依然存有若是略陽失守.....
大漢將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