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響了許久,門終于“吱呀”一聲開了。門縫里探出一雙警惕的老婦人的眼睛。
“媽——!”沈默失聲叫道,不敢相信面前這個蒼老、滿頭銀絲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母親。
“默默?”女人遲疑了好幾秒才確認(rèn)了來人,趕忙打開門戶,把女兒和女婿迎進來,歡喜得像過年一般,“怎么回來也不說一聲,我好多備幾樣菜……對了,馨馨呢?馨馨怎么沒來?”張桂蘭說著說著,這才發(fā)現(xiàn)她那日思夜想的外孫女兒沒有來,心里有些不甘,又回過頭去開了一次門,伸長了脖子四下張望。
“媽,馨馨晚上要上課。周末我再帶她來看您。”沈默摟著張桂蘭的肩,把她帶到飯桌邊坐下,這才看見桌上就一碗白稀飯,還有一包開了封的榨菜;摸了摸碗,竟是冷的。
沈默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一向愛干凈的張桂蘭已經(jīng)很久沒有收拾屋子了。
沙發(fā)上隨意堆放著衣物,茶幾上也落了一層灰,連垃圾桶也是滿滿的垃圾,旁邊還有不小心掉落出來的一些雜物。
沈默沒有吭聲,徑自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如她所料,里面空無一物,母親這是已經(jīng)許久不曾買菜了。
沈默轉(zhuǎn)身出來,撞見張桂蘭局促不安地站在客廳中央,低著頭,雙手不停地絞著衣擺,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正等待著大人的責(zé)罰。
沈默的心像凌遲一般疼痛,每走一步都仿佛在滴血。
內(nèi)疚,如同潮水般將它淹沒。沈默張開雙臂,將眼前這個瘦弱的老婦人緊緊擁入懷中。
“默默?”張桂蘭疑惑地抬頭,渾濁的雙眼閃爍著一絲清氣。
“媽……對不起……”沈默淚濕衣襟,泣不成聲。
“媽,收拾收拾,跟我們回去吧。馨馨上高中了,需要人照顧;我和默默上班太忙,照顧不上。您能幫幫我們嗎?”方堃上前,拍了拍沈默的后背,示意她控制情緒;轉(zhuǎn)而溫柔地對張桂蘭發(fā)出邀請。
沈默感激地看了一眼方堃,迅速擦干了眼淚,附和道:“對呀。我們就是來接您過去的。”
“馨馨上高中了?不應(yīng)該是上小學(xué)嗎?”張桂蘭狐疑地看著沈默夫妻,為難地道,“可是你們家只有兩間房,不夠住……”張桂蘭的記憶似乎停留在了方馨上小學(xué)的那會兒,顯然,她已經(jīng)忘記自己的女兒女婿早在四年前就已經(jīng)賣了舊房子,又貸款買了個大三房。
“剛剛換的房子,還沒來得及跟您說?,F(xiàn)在夠住了。我們馨馨也長成大姑娘了,想奶奶了,這不?叫我來接您回家呢!”方堃一手擁著沈默,一手擁著張桂蘭,笑呵呵地道。
“那好哇!奶奶也想馨馨了!”張桂蘭眼里放光,轉(zhuǎn)身便要去收拾衣物。
“媽,我?guī)湍??!鄙蚰s緊跟上去,回頭沖方堃豎了豎大拇指。
海默茨綜合癥,俗稱老年癡呆癥。沈默只在書上和新聞報道中看過這種病,沒想到自己的母親竟然也患上了。
作為女兒,她這是有多失職?母親病了這么久,她竟然到了今天才發(fā)現(xiàn)。
方堃的決定是對的,張桂蘭已經(jīng)不能一個人居住了。帶回家,放在眼皮子底下照顧才能放心。
至于這房子的去留,還有母親目前的身體狀況,她都得找沈長生兜個底。
畢竟夫妻一場,父女一場,上一輩的恩怨,她也不想牽扯其中。
畢竟,作為父親,沈長生并未虧欠她的。
由于母親還沒有吃飯,沈默只是簡單地打包了幾件衣服,便匆匆?guī)е鴱埞鹛m離開。
她和方堃商量,另找時間再來搬家,把東西整理妥當(dāng)了,是租是賣,都與沈長生商量之后再做定奪。
人都有老去的那一天。我們都希望優(yōu)雅地面對衰老,體面地走好人生最后那一段路程的每一天。
然而,遇上了海默茨綜合癥,所謂的優(yōu)雅和體面便都成了一紙空談。
作為兒女,只能力所能及地幫助老人減緩衰老的進程,盡力為他們守住那一份優(yōu)雅從容,讓他們安度晚年。
是夜,沈默睡意全無。她看過熟睡的方馨,看過睡得不算安穩(wěn)的張桂蘭,再看看身旁睡得呼吸沉穩(wěn)的方堃;這是她魂魄歸位以來的第一個夜晚,竟像是經(jīng)歷了半個世紀(jì)一般。
沈默輕輕地起身,到酒柜旁取出一瓶喝了一半兒的紅酒——這還是她暈倒的前一晚開的,雖只隔了三日,卻恍如隔世。
不知從何時起,沈默養(yǎng)成了睡前喝酒的習(xí)慣。
心情好的時候喝一兩杯;心情差的時候,多喝幾杯;心情一般般的時候,也要或多或少地喝上一點兒。
酒這東西,是會上癮的。長年累月下來,沈默發(fā)現(xiàn),酒已經(jīng)成為她不可或缺的“知己”了。
沈默提起一支高腳杯,緩緩注入晶瑩透亮的紅色液體,眼見那瓊漿在杯底蕩漾,濺起了亦夢亦幻的水滴。
她塞好木塞子,把酒插回酒架上,繼而搖了搖杯體,凝視著掛杯的酒水如雨幕般緩緩而下,心里的滿足感盈溢而出。
第一次喝紅酒的時候,沈默并不喜歡。苦澀、微酸、還有一股厚重感。但漸漸地,她喜歡上了那種酒后放縱的感覺。
現(xiàn)代女性的工作生活壓力越來越大,有形的、無形的,還無從訴說。同學(xué)早已各走各路,朋友也沒有幾個交心的,同事更不可能互訴衷腸,加之人生大多的委屈和心事都不適合跟家人說……
沈默覺得,像她這個年紀(jì)的女人很可憐??此剖裁炊加?,卻又什么都沒有。往往最后,僅剩下自己一個人品味孤獨,沉淀人生的智慧罷了。
一杯猩紅入喉,驅(qū)不散內(nèi)心的凄苦。今天她的心情不好也不壞,喝一杯權(quán)當(dāng)找回點兒儀式感吧。
“怎么?有心事?”不知何時,方堃已來到她的身后,取走她手中的酒杯,徑自斟了一個杯底,一飲而盡,接著第二杯,第三杯……
“好了,不可過量。”沈默按下又欲斟酒的那只手,塞好瓶塞,把酒瓶放回原處,又將他手中的酒杯取走。
方堃任由她擺布,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瞧。
“怎么了嗎?”沈默狐疑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被眼前這個男人看得有些不自在。
方堃的目光熾熱而迷離,在酒精的作用下,他顯然膽大了許多。
男人那只寬厚微繭的手攀上了她的臉,指腹輕輕地摩挲著沈默的臉頰,聲音暗啞地道:“默默,你終于醒了……你知道這幾天我是怎么過的嗎?我在想,要是你醒不來,那我該怎么辦?我一個人能堅持多久……謝天謝地,你醒了……”男人有些哽咽,把頭深深地埋在她的肩頭,將她緊緊擁住。
此刻的沈默被震撼到了。她見過這個男人年少輕狂的樣子,見過他沉穩(wěn)內(nèi)斂的樣子,見過他痛苦猶豫的樣子,也見過他憤怒、喜悅、溫柔、甚至是迷惘、耍賴的樣子;卻唯獨沒見過他如此脆弱傷感的一面。
就是當(dāng)年把方馨送回老家,或是他們因誤會而產(chǎn)生隔閡,他也不愿多解釋一句;而現(xiàn)如今他居然抱著她傾訴,而且還……哭了。
是的,這個堅強又不善于言辭的男人,因為自己差點失去了她而淚灑衣襟。
肩頭的溫?zé)嶙屔蚰瑒尤?,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在丈夫的心里是如此的不可替代?p> 沈默抬起雙臂,試圖把這個高大寬厚的男人擁在懷里。
方堃欣喜于妻子的回應(yīng),細(xì)密的吻如雨點般從沈默的脖頸處鋪展開來……
久違的親密讓沈默顫栗不已。她一反常態(tài)地?zé)崆榛貞?yīng),讓夫妻之間的琴瑟,奏響最妙曼的旋律,撫慰著彼此的身心,驅(qū)散了所有的陰霾。
是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日子總歸要向前進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不是一個人,她還有方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