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豫再三,沈默還是沒有將周末應(yīng)邀去江海洋家里的事情告訴方堃。
一來,她怕方堃誤會;二來,她覺得有江父在場,江海洋不敢有逾越之舉。
周末,晴空萬里。
沈默只跟家里說是去加班,便出了家門。又覺得空手拜訪長輩不太禮貌,于是她打了輛的士,讓司機(jī)先載她去買了盒茶葉,再往江海洋家駛?cè)ァ?p> 不愧是高檔社區(qū),二十年光陰洗禮,在外表看來,確實留下了歲月的痕跡,但也讓它越發(fā)沉淀出韻味來。
樹木蒼翠欲滴,亭臺樓閣有了年代感,連路上的鵝卵石也被打磨成有故事的模樣。
“默姐,很準(zhǔn)時。歡迎你時隔二十年,再次來我家做客?!苯Q笾郎蚰锹访?,干脆到小區(qū)的中庭迎接她。
沈默沒有反駁,她的黃粱一夢確實是人家的二十年光陰。
她忍不住又抬頭看了看飄著幾片浮云的藍(lán)天,那些所謂的神,或許只是一時興起,隨意動了動手指頭,就將人類玩弄于股掌之間……
“這是送給江叔叔的茶葉,我不知道現(xiàn)在他喜歡喝什么茶。我個人比較喜歡炭焙的味道,又記得他喜歡烏龍茶,于是給他準(zhǔn)備了這盒‘炭焙水金龜’,不知合不合他的心意?!鄙蚰蜌獾卣f著,隨江海洋穿過中庭,上了電梯,來到他家大門前。
“茶這東西,我向來不懂。你自己見了我爸再跟他聊吧?!苯Q蠼饬酥讣y鎖,很紳士地讓出通道,側(cè)身相請。
“你變了。以前你沒有這么多規(guī)矩,也不會為了保持風(fēng)度,天天穿著這長袖襯衫?!币娭蛪糁袔缀跻荒R粯拥年惲?,沈默竟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感慨來。
“人都會變。你又怎么知道我穿長袖襯衫是為了保持紳士風(fēng)度呢?”江海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貌似心情舒暢。
沈默不欲與他繼續(xù)討論這樣沒有營養(yǎng)的話題,干脆噤了聲,環(huán)顧四周:除綠植不見了,其他擺設(shè)與夢境無異。
真可謂二十年如一日??!但總覺得少了點生氣,有些莫名的陰冷。沈默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隔著玻璃,俯瞰江景,沈默不知為何,竟嚼出點兒蕭索的意味來。
“他在茶室,你認(rèn)得路吧!”江海洋止步,一個回旋,徑自上了旋梯,僅留給沈默一個背影,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拐角處。
被一個人晾在客廳的沈默無聲地尬笑了兩聲。江海洋這是有多不待見她??!
大概,有多少年沒見,心里便積了多少年的怨吧。
也罷。今天就把謎團(tuán)和心結(jié)一并解開吧……
茶室并不難尋,沈默沿著樓梯邊兒的走廊往里尋,不一會兒就憑印象找到了它。
敲了三下門,聽門內(nèi)沙啞而蒼老的聲音應(yīng)道:“進(jìn)來吧?!?p> 推門而入,沈默見一位干癟的老者,傴僂著背,坐在茶桌前;略顯渾濁的視線,一瞬不瞬地盯著她,仿佛要在她臉上鑿出個洞來。
沈默自然不適應(yīng)如此近乎冒犯的打量,遂輕咳一聲,抿了抿鬢邊的碎發(fā),禮貌地道:“江叔叔,我來看您了?!?p> 老者回過神來,翕動了兩下嘴唇,狼狽地收回視線。繼而,他又暗暗使勁地把背脊挺得更直一些,好讓自己看過去足夠從容淡定。
沈默固然明了歲月蹉跎的道理,但江父的飛速衰老還是令她大吃一驚。
夢境中那個略顯霸道,英姿勃發(fā)的中年男人,如今早已卸了他一身的鎧甲——垂垂老矣。
“江叔叔,我給您帶了點‘炭焙水金龜’,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鄙蚰诶险邔γ孀?,把茶葉盒放在一邊,雙手將之輕輕地往江父的方向推了推。
“喜歡。沈默,你有心了?!崩险叩乃季S顯然有些緩慢,枯枝般的手正在溫杯潔具,亦在瑟瑟發(fā)抖。
還是那套茶具,帶著股淡淡的親切感。
“我來吧?!鄙蚰舆^老人手中的開水壺,就像夢境中那般,二人不語,茶香四溢。
這是上好的小葉紅茶。那股甘甜在齒頰間徜徉,順著喉嚨沁入心脾,暖了整個苦夏。
當(dāng)你還在回味它的香氣時,那股馥郁的芳香,早已順著鼻咽裊裊升起,使五官明朗,令七竅通和,連心中的那一點淤塞,也幽幽散去。
“好茶?!鄙蚰芍缘?。
“你不來,我不泡。因為沒有人懂。我等了你二十年。而在你那兒,是不是只是一瞬間?”江父也不繞彎子,選擇打直球。
“也不盡然。我暈倒之后,在醫(yī)院昏迷了三天。我們就是在那時見的面。大約是一年前的事了?!鄙蚰缬袦?zhǔn)備,亦不遮遮掩掩。
“所以,你通過夢境,改變了歷史,也改變了很多人的人生軌跡?!崩险叩哪抗馑查g清明了起來,言語中帶著一絲質(zhì)問的意味。
“我當(dāng)時只想挽回江海洋的生命,也沒想太多?!鄙蚰瑝褐活w焦躁不安的心,試探道,“江叔叔,你是怎么救下江海洋的?有什么……副作用嗎?”
“副作用?呵呵?!苯傅男σ獠贿_(dá)眼底,爬滿皺紋的臉上,透著晦澀的苦楚,“沈默啊。做人有時候不能太好心。因為你沒那個能力。就應(yīng)該順其自然?!?p> “江叔叔,那可是你兒子……”
“那次跟你聊完之后,我猜到了你可能是穿越而來的。這太荒謬了,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畢竟我就這么一個兒子,小時候還虧欠了他很多。”江父不等沈默說完,便自顧自地娓娓道來,“你說他本是要在西河溺亡的吧。我就到西河邊的艄公里雇了一個女人,讓她每天在河床上轉(zhuǎn)悠,如果有人溺水,就救一把。另外,我也叮囑我兒子不要再靠近西河,還明令禁止他下水游泳。”
“難得他那么聽話,真就遠(yuǎn)離水源,不再去游泳了。”江父眼中盡是回憶的光,“可是高二那年暑假,他去外地藝考培訓(xùn)回來沒多久,一切就變了。
“那天,他突然氣急敗壞地回來,把自己關(guān)在他的K歌房里一整天;不吃不喝的,就連平時他最寵愛的妹妹——菲菲去敲門,也敲不開。
“直到第二天,他才半死不活地從房里出來,留下滿屋子的酒瓶子和煙蒂,還有一根敲斷了的鼓槌?!?p> “我那時隱約覺得他應(yīng)該是失戀了。男孩子經(jīng)歷幾次失敗的戀情,這很正常,甚至還是很好的磨練。所以我并不太在意。但安全得有保障!于是我又讓那個走船的女人多加留心注意。
“果不其然,我兒子真的跑去西河游泳了。還邀上幾個跟他一般大的男孩子,哪里危險往哪里鉆,連漲潮了都不知道該往哪里躲。虧他還是走船人的后代!哼!丟人!
“從科學(xué)角度講,西河之所以危險,是由于過度采沙造成的。采沙船在河底留下的深坑,讓西河底下漩渦遍布。一般水性的人若是遇上,都逃不過。
“岸邊也不一定安全。沙地是軟的,動不動就會塌陷下去,人的腳會突然深陷其中,甚至瞬間被沙和水一起拖走了。
“那時,我很慶幸自己的英明神武。在關(guān)鍵時刻,那女人及時趕到,用船槳把掙扎著的幾人一并救起。我給了她好些錢,從此了結(jié)了雇傭關(guān)系。
“我當(dāng)時就想,這是我從死神手里搶回來的兒子,可不能再出差池了!他不是不喜歡美術(shù)專業(yè)嗎?學(xué)醫(yī)就學(xué)醫(yī)吧。于是,我毅然決然地把他送出了國。
“在榕州市,誰沒有兩個海外親戚?在他表哥的幫助下,他很快拿了綠卡,過了語言關(guān),還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進(jìn)了當(dāng)?shù)氐囊凰t(yī)科大學(xué)。一度成為了我的驕傲?!苯竿A送?,喝了口半冷的茶,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沈默立刻會意,用茶夾把杯盞中的茶水倒盡,重新奉上熱茶。
江父執(zhí)杯,輕啜一口,隨即舒展了眉眼。
他低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可是,與此同時,國內(nèi)情況并不好。
“菲菲不知得了什么怪病,總是呼吸困難,怎么也查不出原因。最終,在海洋溺水整整一年后的同一天,同一個時辰,我的女兒痛苦地離我而去。
“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菲菲當(dāng)時的模樣。她一邊嘴里喊著:‘爸爸,救我!爸爸,我快淹死了!’,一邊如同溺水之人一般,揮動著雙手,驚恐的大眼睛里,蓄滿了淚水。
“她走了,帶著一股怨恨和不甘,連眼睛都沒有閉上。法醫(yī)鑒定,窒息而亡,狀態(tài)類似于溺水身亡。
“在那一年的時間里,菲菲媽媽的精神幾乎處于崩潰的邊緣,公司那邊基本都管不了了。她甚至試圖服用過量的安眠藥自殺。菲菲這一走,她便提出離婚,凈身出戶,再也找不到人了。唉!她一個女人家,不知現(xiàn)在如何……”
沈默的喉嚨像被扼住了一般,發(fā)不出任何聲響。那個大眼睛,有點調(diào)皮,甜甜地喊著“沈默姐姐”的小姑娘,就這樣悲慘地離開了人世。
而間接的罪魁禍?zhǔn)?,有可能就是自以為好心地救人一命的她?p> 沈默趕緊放下手中的杯盞,因為她的手抖得厲害,生怕失手將之打碎了。
“后來又遇上金融危機(jī),我的生意算是毀了。還好,那時海洋學(xué)成歸來,找到了份不錯的工作。要不然,我都準(zhǔn)備把房子賣掉,來度過危機(jī)了。
“可是,幾年不見的兒子,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讓人感覺不到任何溫度……而這個家,再也不是我原來的那個家了……”江父絕望地閉上了眼,不再說話。
“江叔叔,聽說你一直想見我一面。”沈默心頭像壓著塊巨石,艱難地道。
“我是想見你一面,但并沒有那么強(qiáng)烈。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也想得明白。這不是你的錯;你只是好心提醒罷了。”江父終于睜開雙眼,清明的光彩不再,“整個時空,是一個平衡體。在此得,必在彼失。這是我自己的問題。”
沈默怔怔地凝視著眼前的老者,仿佛這番話不是由他而出,而是哪位神明借由他的嘴轉(zhuǎn)達(dá)給她似的。
“快走吧,我不能送你。記住,趕快回家,別耽擱!再也不要來這里了!”老者突然睜開眼睛,用最快的速度道。
話音剛落,門“呼啦”一聲被推開了,江海洋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口:“怎樣?敘好舊了嗎?我要把你送回去了,默姐?!?p> 聽出江海洋這是在下逐客令了,沈默連忙起身,向老者道了聲別,快步往門外走。
經(jīng)過江海洋身邊時,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剛才進(jìn)來的時候沒太注意,除了這間茶室的溫度適宜外,江家的空調(diào)跟不要錢似的,調(diào)得太低太低了。
也許就像江父所言,現(xiàn)在這個家已然是易主了。連家里的溫度都要配合著習(xí)慣穿長袖襯衫的江海洋;而退位讓賢的老者,僅能擁有一間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