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老大把自己扔在了明處。
這本不是他的初衷,但事態(tài)發(fā)展到現(xiàn)在這一步,他沒有辦法躲在暗處施展一些小手段。
云袖閣的經(jīng)營是不是合法,他鐵老大說了不算,棗子坡有里正,那雖是大京帝國最小的最不起眼的民間小吏,可也代表著朝廷。里正沒有表態(tài)云袖閣是非法的,云袖閣就可以一直正常經(jīng)營下去。
棗子坡人是淳樸的,淳樸到了極點就是無知。當無知的人前赴后繼要去云袖閣做一回煙霧中的神仙,他鐵老大是沒有辦法阻止的。他唯一能做到的是借白老夫子的名義施行知味學堂的堂規(guī)。
劉府是強大的,在棗子坡這個巴掌大的地方,劉府儼然是龐然大物,他鐵老大根本就搬不動劉府一塊磚。他有一種蚍蜉撼樹的無力感,也有一種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者的憤慨。
同時,他還要幫助妙醫(yī)堂對神仙樂解藥的研究,為解百病提供盡可能多的幫助。那箱神仙樂藥膏已經(jīng)秘密送進妙醫(yī)堂了,蒼龍嶺的兩個強盜也秘密地藏進妙醫(yī)堂,隨時保護解百病。
另外還有一個半不確定的因素,一個是道士袱出手的未知修行者,半個是神秘兮兮的白老夫子。
很不幸,劉靜堅是第一個撞到槍口的知味學堂學生,在堂規(guī)面前,沒有劉府子弟,只有知味學堂學生。
“你…”劉靜堅跪倒在青石板上,再沒有比今夜更堅固更冰涼的石板了,寒得咯膝蓋。他很想站起身,可膝蓋不聽使喚,就好像那膝蓋和青石板牢牢地黏在一起。
劉靜堅的臉霎那間變得蒼白,他的膝蓋碎了。
聞訊趕來的是劉府老二,還有劉靜定。老二已經(jīng)失了神,抱著兒子,不知所措。
“爹,我好、痛…”劉靜堅看到親人,最后一絲精神潰散,一下子昏厥過去。
“鐵,鐵心歌,你干了什么?”劉靜定看了一眼那個不爭氣的堂弟,對鐵老大怒目而視。
“劉靜堅破壞堂規(guī),私自進入云袖閣,按規(guī)除名?!辫F老大語氣平和,神色卻肅穆。
夜風清涼,自牧羊湖上徐徐吹來,知味學堂和云袖閣的燈籠都在微風中輕輕晃動。
云袖閣還沒打烊,三三兩兩的人正從云袖閣里探出頭來,錢清站在大門外石階上,表情看似鎮(zhèn)定,實則有一絲難以置信的疑惑。
“你說除名?你有資格?”劉靜定盡量保持冷靜,即便是反問句,也努力克制情緒。
“夫子授權。”鐵老大淡定回答。
“夫子何時授權于你?”劉靜定覺得鐵老大不止無賴,簡直無恥,這等信口雌黃的話也能說的出口。
“夫子授權于我,不需要告訴你,你若不信,自可去問夫子?!?p> “我當然會去稟明夫子,至于你假冒夫子名義胡作非為,自然也應該受到懲罰?!?p> “你竟然認為懲罰違規(guī)是胡作非為,那么你是否認為進入云袖閣是合規(guī)?這樣看來,你很想像他一樣,沒錯,云袖閣大門在那邊,請?!?p> “我沒這么認為,那是你說的;我也沒說要去云袖閣,也是你說的?!?p> 至此,劉靜定對應冷靜,回答機敏。兩人這番交鋒,稱得上是滴水不漏。
“是呀,你是沒說,可你心里在想?!?p> “我沒有想?!?p> “大家都在想,你為什么不能想?難道你不能想,還是不敢想?又或者你是在想?yún)s說沒有想,但你實際情況卻不是那樣。對不對?”
“對…哦不對?!?p> “對還是不對?”鐵老大咄咄逼人。
劉靜定就冷笑,嘴角有一絲嘲諷:“你繞來繞去都沒有用,我沒有想,也不會去想?!?p> “我不信。大家都想,你為什么不能想?你不想就算了,為什么劉靜堅就不可以想?棗子坡可沒有這個規(guī)定…”
“棗子坡沒有,劉府卻有家規(guī),凡劉家子弟一律不準進入云袖閣…”突然,劉靜定意識到什么,稍顯慌張地去看二叔,卻見二叔抱著劉靜堅,臉上布滿愁苦。
劉府確實有家規(guī),其中一條就是不準踏進青樓一步??涩F(xiàn)在的云袖閣并非青樓,但劉大員外四下里卻嚴厲警告劉府上下,不得跨入云袖閣半步,更不能吸食神仙樂。破戒者,家規(guī)明確:逐出劉府。
望著劉靜堅,劉靜定忽然有一種悲哀。這個堂弟從一出生就像是低人一等,因為二叔的昏聵無能,整個二房在劉府的地位最低,也最不受劉老太爺待見。犯了家規(guī),逐出劉府,這個堂弟算是完了。
他還在同情地瞅著劉靜堅,卻聽鐵老大的話像刀一樣割下來:“劉府家規(guī),凡劉家子弟不得進入云袖閣。很好。但云袖閣卻是劉府的產(chǎn)業(yè),神仙樂當然也是劉府的產(chǎn)業(yè)。劉府不許劉家子弟進入,卻鼓勵棗子坡人進入,莫非這云袖閣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莫非神仙樂是害人的毒藥?”
在抓住劉靜定的破綻后,鐵老大的攻擊一下子擊中劉靜定的要害,并且將矛頭直接對準劉府。至于云袖閣現(xiàn)在經(jīng)營的神仙樂是不是劉府的產(chǎn)業(yè),那又有什么關系吶。
劉靜定忽然明白了什么,可他居然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夜色還不濃,燈火還未熄,嘀咕聲如這暮春初夏夜里的蟋蟀,由小漸大,到最后泛濫成災。
最先爆發(fā)的是知味學堂的學生,本來都已經(jīng)入夜了,但發(fā)生劉靜堅這事后,越來越多的學生聚攏過來。
“對呀,劉府允許云袖閣營業(yè),為何不許劉家子弟進入?”
“難道劉府和云袖閣真有勾結?還是另有不可告人的隱密?”
“吸食神仙樂并不能讓人像神仙,而是有后遺癥,那些吸食后的人,不光精神萎靡不振,而且意志消沉,非神仙樂不能提神,我看它分明就是毒藥?!?p> “就是,劉靜定,你劉府到底有何企圖?”
劉府有何企圖?劉府沒有參與經(jīng)營,也沒有一分銀子的收入,劉府只是想靠上大景城那些大人們,好為自己的將來謀一份好前程。這是劉大員外和錢清、田恒達成的協(xié)定。劉靜定知道的也僅此而已,至于還有沒有其他的,他真不知道。但這些話他不能說。
眼看著話越說越難聽,錢清實在看不下去了,臉上掛著笑,肉里卻是凍僵般的冷。
“各位鄉(xiāng)鄰,云袖閣開門做生意,從來沒有強買強賣,也沒逼迫過誰,這擱在哪都說得過去,就是去到衙門里,那些大老爺也沒說這生意不能做?,F(xiàn)在說什么神仙樂是毒藥,這話可不中聽,往小的說,那是污蔑;往大的說,那是對衙門的非議?!?p> 錢清口才實在是好,幾句話說下去,竟將眾人的議論指責聲都壓了下去。
“另外,云袖閣做生意,輪不到別人來說長道短。若是對云袖閣有想法,直接來云袖閣談,錢清接了便是?!鼻耙痪涫菦_棗子坡人說的,后一句對著鐵老大。
鐵老大盯著錢清,就像一把刀要切開一支苦瓜,但旋即鐵老大微微一笑,拱手說道:“他日一定請教!”
這場風波來的快,去的快不快還很難說,因為鐵老大代替白老夫子將劉靜堅從知味學堂除名,對于劉府來說,是莫大的恥辱。劉府還會對鐵老大展開凌厲的報復嗎?這是所有棗子坡人關注的焦點。
但這件事帶來的后果是劉府的名望一落千丈。前有云袖寺東魆島和尚作亂,今有云袖閣神仙樂害人,莫說是巧合,為何劉府總是在風頭浪尖?所謂無風不起浪,劉府接連牽扯進去,當然有必然聯(lián)系。
棗子坡人不是傻子,別看平日里瘋瘋癲癲,喜歡搬弄是非,喜歡無事湊個熱鬧,像蒼蠅聞到臭肉時的趨之若鶩,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一點不含糊。有走過劉府門前的人,膽子夠大的就吐一口口水,還踩上一腳,罵罵咧咧地冒出幾句難聽話。
都是老街坊,鬧得這種地步,劉大員外當然惱怒。
“你可知家法如何懲罰?”劉大員外望著跪著的劉靜堅,真想一巴掌扇扁他那顆豬頭。
劉靜堅伏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在整個劉府,沒有人不敬畏劉老太爺,但也沒有人不害怕劉大員外。如果說劉老太爺是嚴中有慈,那么,劉大員外是嚴而有狠。
“送他去山宗?!眲⒋髥T外很平靜地說,就像只是一股輕風從廳堂貫過。
“我不去!”劉靜定忽然從地上跳起來,仿佛看見極其恐懼的惡獸,想要逃出。
迎面被兩個家丁架住,劉靜堅被抬起,像一頭即將斬殺的小豬,雙腳離地,撲騰掙扎。
“我…不去…大伯放過…我…”
所有的劉府男人都靜默著,沒人敢說一句話。劉府在實施家規(guī),這是傳統(tǒng),沒人敢破壞傳統(tǒng)。
“大哥…”劉家老二雙肩吊垮,神情塌陷,畏畏縮縮道。
“老二,你想毀了劉府么?”就輕輕的一句話,老二當即閉嘴。
“凡劉府子弟,不得進入云袖閣半步!家規(guī)如此,家規(guī)不可違!”劉大員外平靜地掃視大廳,目光中卻射著一股厲氣。
劉靜定臉色慘白,雖然平日里他十分瞧不起一個年齡相仿的堂弟,但畢竟是同宗同源,血脈里流著相同的血。劉靜堅要被送去山宗,無異于送進死亡的地獄。
山宗,那是劉府的祠堂,或者說是刑堂,放在山谷幽深處。那里野獸出沒,進入的人就沒見一個活著出來的。劉府家規(guī),不親自懲戒族人,犯錯者扔進山宗,自生自滅。
“我不…去…放過我…”劉靜堅哀嚎的聲音漸漸消散,劉靜定知道他這個堂弟徹底完了。
他斜著眼看二叔,那個昏聵畏縮的二叔似乎一下子老了許多,幾根白發(fā)在穿堂風中瑟瑟發(fā)抖。
“鐵老大…”劉府中幾個人不約而同浮起這個名字,或暗暗發(fā)狠,或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