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心歌在溪頭洗凈一身的血污,只是衣服破爛不堪。
對著溪水,從棗子坡的六月算起,到來到山江郡的九月,數(shù)月的變故,讓少年的臉頰更瘦更黑了,頜下上唇竟有了一層淺淺的青黑胡渣。
溪水如鏡,人面如獸。手指在清澈的溪水里點了一點,溪水潺潺,人影晃動。
溪下不遠(yuǎn)處有處小村,稀稀落落橫著幾間石墻茅頂屋。又近看時,柴門小院,堆著柴垛,掛著野兔,應(yīng)該是山中獵戶樵夫。
靠山吃山,大幕山里的山民,墾不了幾畝地,多數(shù)是靠打獵砍柴為生。打了的獵物,砍的木柴大多拿到山江郡里去賣,換些生活物品,日子清淡平靜。
院子里一個人披著獸皮,系著獸圍,正曬著一張狐貍皮。從后背看,卻是婀娜多姿,想來是個女獵戶。
“小勝獵戶,今日沒去打獵?大勝獵戶可是外出狩獵呢?你可看見一個小乞丐?”
打橫里走來三個和尚,領(lǐng)頭的正是智仗和尚。見著那女獵戶,沒話找話,不懷好意地陰笑。
這個智仗和尚鐵心歌打過照面,正是昨天在老林中見過。
小勝獵戶轉(zhuǎn)身,果然是個年輕女子,卻比尋常女子多了十分英氣。
“沒見到。”小勝獵戶似乎不喜智仗和尚,沉臉若霜,挺身如冰,更顯英姿颯爽。
“沒見到?不會吧,我看見小乞丐打這邊逃來,是不是被你藏在屋里呢?”智仗和尚作勢要闖進院子搜查。
“你敢!”
小勝獵戶手中突然多出一把小弩,簡陋的小駑,弩上搭箭,三支箭。
“小勝獵戶,小僧乃奉主持方丈法旨捉拿邪祟小乞丐,你敢違抗方丈法旨?”
智仗和尚狐假虎威,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
“我又不是你寶界寺的善男信女,憑什么要奉和尚的法旨?我說沒有見到小乞丐就是沒有。你敢進這院子半步,我送你去見閻王!”
小勝獵戶可不比一般女子好欺負(fù),弩弦作響,意欲射出。
“就你那把破弩?哈哈…我看還是算了。不如…”
智仗和尚露出陰狠的神態(tài),一雙眼睛卻是上下瀏覽小勝獵戶,眼神十分猥瑣。
“她那把破弩射不死你,再加上我這把鐵弓如何?”
一個粗獷洪亮而沉穩(wěn)的聲音從山后響起。
智仗和尚臉色大變,也就一個旋風(fēng)瞬間,一個虎背熊腰敏捷如豹的漢子就到了近前,后背斜背著一把大鐵弓,弓身鐵黑,那鐵弓如果直立起來,比大漢還要長出一尺。
“大勝獵戶?你回來呢,呵呵,說個玩笑,玩笑…”
智仗和尚可不是真的智障,曉得大勝獵戶的厲害。
“都說佛不玩笑,佛不誑語,什么時候?qū)毥缢碌暮蜕凶兂闪耸芯疂娖??”大勝獵戶厲聲喝道。
“你…今日奉方丈法旨捉拿邪祟小乞丐,你這里既然沒有看見,我自然不會為難于你。但若是…”智仗和尚編著句子,要組織個體面話。
“滾!”
大勝獵戶不容他再說,周身勁爆之氣涌起。
“好好好,我佛大量,不與你兄妹計較…”話沒說完,智仗和尚就遠(yuǎn)遠(yuǎn)地逃離。
他是凝炁境中階,可大勝獵戶是凝炁境高階呀,高階碾壓中階,就像石碾子軋黃豆。
也許還不止,破玄境也說不定。
“別鬼鬼祟祟藏著了,還不出來?!贝髣佾C戶沖鐵心歌藏身處喝道。
現(xiàn)出身,鐵心歌咧著嘴笑。他不笑還好,一笑就露出白牙,被那血痂的臉皮一襯,顯得生機盎然。
“哥,他不像什么邪祟…”
小勝獵戶還端著小弩,弩箭卻對著鐵心歌。
“那些和尚的話你也當(dāng)真?”大勝獵戶堂堂身軀當(dāng)門而立。
“四處都傳開了,你就是殺了花豹救了夫人的小乞丐?”
“洗了把臉,也洗去了衣服上的血污?!?p> 鐵心歌摸著破爛衣服,有點感傷,這套校服可是大學(xué)姐送于他的,如今大學(xué)姐已去,校服也破了。
“果然是少年出英雄,來來,隨我進屋。小弩,弄一鍋大肉,我要和這小英雄暢飲一番?!?p> 大勝獵戶豪邁,拉著鐵心歌走進屋里。小勝獵戶勝小弩應(yīng)了一聲,歡歡喜喜去準(zhǔn)備了。
手掌觸碰處滿是老繭,顯然,大勝獵戶那只手長年累月操持鐵弓,才有這等厚皮。
像是有意無意,大勝獵戶手掌用力一握,鐵心歌自然而然生出抗衡之力。大勝獵戶訝然一聲,加大力度時,鐵心歌抗衡之力亦同樣增加。
“果然不虛,誠不我欺!”大勝獵戶哈哈大笑,放手,擺手,示意鐵心歌于炕上就坐。
方才一試,旁人不知,大勝獵戶卻是十分明了,那一握之力,不說猛虎獵豹,至少可以擰斷一只豺狼。
可是小乞丐面不改色,竟然風(fēng)輕云淡地化解。這樣一個小乞丐殺死一頭花豹,當(dāng)然可信。
他卻不知,鐵心歌雖不是修行者,但體內(nèi)儲存的靈氣卻是豐厚,甚至到了某個驚人的程度,只是他無極不開,道炁不聚,不知怎么去使用罷了。
“小兄弟甚是奇怪,并非修行者,為何有這等力量?”大勝獵戶一屁股坐在炕頭上。
“實不相瞞,我也不知,可能,天生如此。”
鐵心歌不善說謊,但不等于什么都和盤托出。
比如告訴大勝獵戶,說我是在牧羊湖吃了多少多少青背鯽魚,那些魚兒就化作奇怪的靈氣跑到我家里再也不出去了云云,那些話誰信呀,反而弄的不夠真誠,讓人誤解。
天生的實在是個很好的理由。大勝獵戶也就不再追問,抱拳道:
“我叫勝鐵弓,妹妹勝小弩,山江郡本地人,向來打獵為生。敢問小兄弟姓名?”
“我…鐵心歌?!辫F心歌猶豫了一下,對方如此真誠,不可相欺,于是坦誠地說出自己的名字。
恰在這時,勝小弩正端著一罐熱騰騰的肉進屋,聞聽“鐵心歌”三字,臉色突變,就要把連肉帶鐵鍋一起摔出去。
“小弩?!眲勹F弓及時阻止,“你就不想聽聽鐵老弟解釋解釋?”
“謀殺同窗,賤淫師姐,這樣的人禽獸不如,有什么好解釋的?我不聽!這鍋麂子肉,就是倒掉喂狗也好過給這種人吃?!?p> 勝小弩跺著腳,將鐵罐重重頓在地上,一轉(zhuǎn)身就跑出了屋子。
“鐵老弟,我這小妹就是這性格,你莫往心里去?!?p> 勝鐵弓抱歉地說,忽然神色一斂,嚴(yán)肅的冷霜布滿一張堅毅的臉龐。
“殺花豹救夫人,我該敬重你。但山江郡犯下的那樁見不得人的案子,我想聽聽你的解釋。”
鐵心歌不理會勝鐵弓的咄咄追問,徑直走到鐵罐前,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撈起一大塊肉,放進嘴巴,頓時兩腮鼓脹起來。
太餓了。
勝鐵弓也不阻攔,看著鐵心歌狼吞虎咽風(fēng)卷殘云,不消片刻,竟然將那鍋肉吃了個干干凈凈。
抹著油膩膩的嘴巴,明亮清澈的豬肚眼望著勝鐵弓,只是說了兩個字:
“在查?!?p> 在查。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回答,卻又是包含豐富的內(nèi)容。
“在查”表明那件事有疑點,他鐵心歌是無辜的背鍋俠,也可能是被人惡意陷害。
“在查”二字簡潔明了,好像沒有生氣,然而仔細(xì)琢磨,這兩個字里透露出一絲無奈,同時更多的是一種堅韌不拔百折不回的執(zhí)著。
“我信你!”勝鐵弓大掌一拍,“就沖著寶界寺那群蠢驢滿山滿寺找你,我就該敬你一壇子酒。”
勝鐵弓抱出一壇酒,拍去封口,自己先仰頭灌了一氣,然后遞給鐵心歌。
鐵心歌搖頭。
“你不喝?還是不會喝?”勝鐵弓奇怪地問。
“事情沒有查清前,這酒喝的沒意思?!?p> 鐵心歌一點沒有要喝酒的情趣。眼前這個獵戶勝鐵弓,豪氣爽快不輸給王繼之,嫉惡如仇不亞于方太舟,可似乎與王繼之、方太舟二人又有些不同,微妙而不易察覺。
“也好。”勝鐵弓放下酒壇,“那這壇酒就先存放著,總會有開懷痛飲的那天。另有一事不明,寶界寺的那般蠢驢為何要尋你?”
寶界寺為何要找自己麻煩,想必是粗嗓門和尚和細(xì)聲和尚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了,昨日老林中遇著出來找儺壘頭的智仗和尚見過自己,應(yīng)該是寶界寺將這筆賬算在自己頭上了。
“誰知道,也許那只花豹是他們養(yǎng)的?!?p> 鐵心歌隨口說道。哪知這句話才說出,他和勝鐵弓俱是一凜。
如果寶界寺真的豢養(yǎng)花豹,那么其目的又是什么呢?養(yǎng)花豹可不是為了傷人。
兩人都想到了同一個問題。只是勝鐵弓想的更深一些:既然花豹是寺里養(yǎng)的,為何還要去追趕虔誠敬香的夫人?
一時間,兩人都陷入了思考中,屋內(nèi)的氣氛一下子寂靜下去。
“大勝獵戶你出來,有人看見小乞丐進了你的屋子?!闭媸顷幓瓴簧?,智仗和尚去而復(fù)返。
鐵心歌抬眼看向勝鐵弓,恰好勝鐵弓也正注視著自己。
“那群蠢驢又來了,我呢,要么干脆把他們?nèi)缌耍晌覜]有理由呀。我也可以把他們一個個打殘,但只要他們不死,終究還是要纏著你。你說,可有好的辦法?”
勝鐵弓怎么看都與獵戶有些出入,此刻似笑非笑地看著鐵心歌。
和尚也沒干什么非法的勾當(dāng),也沒殺人越貨,也沒逼良為娼,的確沒有殺的理由。
至于儺壘頭是不是就是白山西門,還沒有確切證據(jù)。所以,勝鐵弓說的不無道理。
“沒有?!辫F心歌回答也干脆。
“也是。但現(xiàn)在我不愿你落在寶界寺那群蠢驢手里,所以我要幫你逃走。我信你,你信我否?”勝鐵弓的神色很是莊重。
“我信你?!?p> 鐵心歌沒有把握殺掉那群和尚而逃之夭夭,他別無選擇。
“還是不夠干脆?!眲勹F弓輕笑。
手掌用勁,土炕下居然現(xiàn)出一道暗門。
“從密道出去,可以通向后山。這密道門有禁制,蠢驢們發(fā)現(xiàn)不了。”
然后,他看著鐵心歌鉆進密道,這才背負(fù)雙手跨出門。
“我大勝獵戶能夠殺得了虎豹豺狼,也同樣可以殺得了寶界寺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