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江郡府衙。
書房內(nèi),山江郡尹別天恩坐在書案后,一雙精銳的眼睛注視著站立的滕舞,目光冷冽,語氣寒烈。
“花豹襲擊夫人,而且像發(fā)了癲瘋?你射出十一箭,殺不了花豹,卻讓小乞丐殺了花豹?”
“回府主,滕舞無能?!?p> 滕舞秀美的臉腮粉紅如桃,卻是滿臉慚愧,不敢抬眼看別天恩。
“這可真是蹊蹺?!?p> 別天恩手指指甲敲打著書案,陷入深深的思考中。
山江郡府尹別天恩,年四十,略有書卷氣,但儒雅之中透著一股凌厲的霸氣,無形中給人許多威壓。若不是如此,大京帝國也斷然不會派他坐鎮(zhèn)山江郡。
別天恩在思索,滕舞屏氣凝神。書房的氣氛很是沉悶、壓抑。
思索良久,別天恩舒緩了語氣,神色也變得自然,說道:“夫人最近是不是去得勤了?”
“還是初一十五,只是滯留的時間長了些。”藤舞如實稟告。
“寶界寺有無異象?”別天恩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
“沒發(fā)現(xiàn)有何不同。就是…”藤舞回想著,咬著嘴唇輕聲說道,“寺里的和尚好像增多了,方丈對夫人的態(tài)度也越發(fā)恭敬慈祥了?!?p> 別天恩又陷入沉思。藤舞不敢打擾,靜靜地立在一旁。
“花豹的事你就不用打探了,另外夫人的安全交給你,你的箭法該好好練練吶?!?p> 藤舞覺得后脊有些冷。
“出去吧?!眲e天恩揮手。
藤舞出了書房,才曉得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寶界寺,花豹,畫眉僧…”
別天恩右手五根手指在書案上有節(jié)奏有規(guī)律地敲動,將一道命令傳了出去。
等做完這些,別天恩靜坐在書房,又想了一會,這才起身,向后院走去。走進后廂房,隔著屏風(fēng),別天恩語氣換成輕松:“夫人好些嗎?”
花轎落地,花豹襲擊,夫人受到驚嚇?;氐礁?,靜養(yǎng)多時,此時已經(jīng)安然無恙。
“喝了一碗安心寧神羹,已經(jīng)無礙?!狈蛉擞藙e天恩進去。
等別天恩坐下,夫人道:“滕舞那孩子也盡了心,可別太多責(zé)備。”
別天恩拉過夫人的手,在手背上輕輕撫摸一回,輕嘆道:“夫人你呀,就是心腸太好,萬事都想著他人?!?p> “夫君取笑了。那小乞丐沒事吧?”夫人慈眉善目中流露出一絲擔(dān)憂。
“滕舞說小乞丐左手骨折了,還拒絕了夫人的賞賜。不過應(yīng)該沒事?!?p> 別天恩微笑,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這樣的乞丐可不多?!?p> “是呀,他也算是救了我,我怎么感謝他都是應(yīng)該的。些許點銀兩本不算什么,哪里曉得他連這個都拒絕。我跟夫君來山江郡算算也快十五六年了,還從未見過這等乞丐?!狈蛉烁锌匦α诵?。
“夫人,你這次去寶界寺又求得些什么?”別天恩換個話題。
吳夫人起身,走到床邊,自床頭抱出個墨玉頭枕,臉色微微泛紅,輕聲道:
“畫眉大師臨走相贈,說是機緣到了,還說了句偈語:東山鳳鳴,磁水龍吟。朝龍晚鳳,龍鳳呈祥?!?p> 說到后面,語調(diào)漸弱,語氣卻充滿著喜悅。
“東山鳳鳴,磁水龍吟。朝龍晚鳳,龍鳳呈祥?!眲e天恩沉吟,俄而大笑,“夫人,你這是要給別家添一對龍鳳兒女?!?p> 原來夫人嫁給別天恩二十余年,一直不能生育。夫人每每以此為憾,覺得對不起夫君,這才每月初一十五前往寶界寺祈求。
以往多年,寶界寺主持方丈并無佛寶相送,這次卻不同,畫眉大師竟然送了一個墨玉頭枕,頭枕一端為龍,一端為鳳,正是龍鳳呈祥的吉兆。畫眉和尚更說了機緣已到,想來這兒女之事有了著落。
別天恩心懷大好。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老別家世代傳承,可別到了別天恩這里絕祀。
只是他用夫人完全察覺不到的眼光審視那個墨玉枕頭,他總有一種不好的感覺,但說不出來。
墨玉枕頭抱在夫人懷里,就像是抱在夫人懷里的娃娃。
別天恩沒有去接墨玉枕頭,而是將手掌很自然地搭在墨玉枕頭上,入手溫潤沁涼,滑軟如絲。別天恩不動聲色將一道道炁注入墨玉枕頭中,便如雨線入水毫無反饋。
就是一個普通不過的墨玉枕頭,不過是造型好看,雕飾精美些罷了。
夫人的臉卻有些微紅,又有些期盼,能為夫君養(yǎng)育一兒半女,才是最大心愿。
秤掌柜還是秤掌柜,只是這次換了個行當(dāng),當(dāng)了個賣酒的老板,伙計也只有一個,還是砣伙計。
酒鋪門面不大,也不張揚,所以在鬧市里也不顯眼。
但賣的酒,品類繁多,酒品更是不錯,有山江郡人最愛喝的草鋪老酒,有大景城里那些個王公大臣喝的玉液瓊漿,有北方的燒刀子,也有南方的米釀,甚至還可以找出棗子坡攀仙樓賣的泥封口的穿洞風(fēng)。
草鋪老酒。
招牌其實也不顯眼,一般人不留意都會熟視無睹,但隔了老遠就能聞到一股酒香,循著酒香便可走進鋪子。整條小巷是山江大街的一條支路,酒鋪早就有了,這條小巷便叫做草鋪巷。
酒香不怕巷子深。所以即便草鋪老酒埋在巷子深處,來來往往買酒的人卻是絡(luò)繹不絕。
秤掌柜做生意并不斤斤計較,有那些個一時忘了帶錢,又或者銀子不夠的,秤掌柜也不為難,更不給顏色,久而久之,賒賬欠賬就多了起來。只是有一樣,不許在鋪子里喝酒。買了好酒,趕緊提回家或去酒樓喝。
“你再這樣做下去,鋪子要垮掉的。”
砣伙計呆鵝一般站在鋪子當(dāng)門處,眼神呆滯。沒有人會留意,這么個神態(tài)呆萌,神情恍惚,神智混沌的伙計,卻暗藏著一道犀利而警覺的眼神。
午后更是人困馬乏中,酒足飯飽后,通常這個時候鋪子是最清閑的。砣伙計確實很閑,所以他像只呆鵝一樣一動不動,是不想動吧。
有午后的閑風(fēng)悠閑地吹進鋪子,就像一位??惋h著輕浮的腳步。
然后,砣伙計垂在大腿旁的手指隨著那股風(fēng)開始有節(jié)奏有規(guī)律地彈動,將大腿當(dāng)作了琴弦,砣伙計的動作看起來很隨意也很寫意,一般人誰會注意這么個細節(jié)呢。
這時,打門外走進一個酒客,看樣子是外地人,身材高大,長著一副馬臉。
馬臉酒客進來后隨意打了個招呼,就去看架子上的酒壇。
秤掌柜欠了欠身,笑著招呼道:“歡迎貴客,本店有各種酒,最有名的還是本地的草鋪老酒?!?p> 馬臉酒客側(cè)著頭說:“這店伙計不給客人介紹,卻要掌柜的親自來,也是稀奇?!?p> 秤掌柜訕笑:“可不是,這么個呆鵝,還不去招呼客人?!?p> 砣伙計一臉的不高興,嘴巴咕嘰咕嚕地說了一通亂七八糟的莫名的話,反正掌柜和客人都聽不懂。
“這只呆鵝啊,要不是看在你死的老表姐面子上,我還真不雇了?!?p> 秤掌柜嘆口氣,又伏在柜臺上,撥弄他那永遠都算不完賬的算盤子。
噼里啪啦的算盤珠毫無章法也毫無規(guī)律,但若是打小就訓(xùn)練過算盤的,聽得出秤掌柜不是在胡亂打,他確實在算賬。一連串的數(shù)字,有加有減,也就有收入有支出。
馬臉酒客眼睛在瀏覽那些酒壇,耳朵細不可察地輕輕跳動。
“客官可是選好了酒?”
砣伙計站在馬臉酒客的背后,像一只跟在人身后的呆鵝。
馬臉酒客沒理會砣伙計,門外巷子口那頭傳來木槌打姜糖聲,一聲一聲,姜糖在木槌下粘稠韌勁。
“要說酒呀,來到山江郡就該喝山江郡的老酒,草鋪老酒,來兩壇?!瘪R臉酒客這時就笑了。
送走馬臉酒客,砣伙計也不呆了,雖然樣子還是不變,說道:“外鄉(xiāng)人,大景那邊來的?!?p> 秤掌柜沉思著,手指卻沒停,仿佛他的賬一天也算不清,一輩子也算不完。
兩個人一個站著發(fā)呆,一個坐著打算盤,各司其職,互不相干。天底下這一對掌柜伙計也算是奇葩了。
巷子里有風(fēng),風(fēng)送各種聲響,有木槌打姜糖聲,有瞎子算命占卜聲,有小販沿街叫賣聲。
“這個月的賬目真是亂,頭旬進了草鋪老酒三大車,一車十八壇,一車二十壇,還有一車沒到貨,賣出去三十二壇,十八加二十減三十二,卻多出四壇,這賬算的…”
秤掌柜搖搖頭,算錯了,不滿意,要從頭來過。
砣伙計的毛病又犯了,手指在大腿側(cè)輕輕地敲擊,似乎根本就沒聽秤掌柜的嘮叨,卻是心緒飛揚,和風(fēng)而奏。
別天恩從夫人香閣回到書房,書房內(nèi)另有機關(guān),機關(guān)開啟后卻是一間密室。密室頂部狀若喇叭,又似穹廬;與之相對的是一個漏斗,漏斗之旁卻是一張?zhí)茨緯浮?p> 別天恩坐下,密室靜寂無聲,唯有他的手指敲擊檀木書案的輕不可聞的聲音。
他是山江郡府主,除了正常的渠道和明處的眼線,自然還有他獨自掌控的秘密情報網(wǎng)。
當(dāng)他發(fā)出指令后,這架秘密機器就高速運轉(zhuǎn)起來,整個山江郡從城內(nèi)到城外百十里,甚至更遠一點,所有他想要的情報將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在他的書房中。
現(xiàn)在,所有有價值的情報一個接著一個呈現(xiàn)在他的面前。
有些是單純的客觀事實,如白虎即將成妖,百獸大鬧寶界寺。有些在后面還加了一些分析和推論,如北邊來了人,數(shù)目暫時不詳,可能是有目的而來。
當(dāng)然,所有的消息最終會演變成什么結(jié)果以及如何應(yīng)對,則最終需要別天恩定奪。
“寶界寺豢養(yǎng)妖獸?那個大和尚想做什么?”
別天恩又想了一會便沒再多作思考,他提筆在一張細絹紙上道:山奇軍一級戒備,密切注視寶界寺。
細絹紙乃特殊工藝制作,為獨供,旁人無從獲取。
將細絹紙折疊放進一個小圓球中,手指發(fā)力,一道禁制封住圓球。這才扔進漏斗中,小圓球自漏斗而下,滾動滑行而去。
誰也看不到,小圓球入漏斗變作小小竹鼠,竹鼠分辨方向,向目的地飛速奔跑。
“寶界寺大肆捉拿小乞丐?這個小乞丐有點意思?!?p> 這會他沒有發(fā)出指令,他應(yīng)該是想到了夫人遇險那一幕,他似乎在想象當(dāng)時的情景。
手指輕敲了一回,意思是再去打探。顯然,小乞丐的重要性比不上寶界寺有可能帶來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