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出了無二寺,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但已沒了先前的瘋狂,似乎在久尋不到人,且那篇驚世之作幾乎背熟的情況下,人門的熱情也像一天比一天涼似的秋風一樣淡了下去。
當山江郡所有人的熱度潮水般消退時,只有像只呆鵝的大頭還在不懈的努力。
人來人往的人頭中,砣伙計左顧右盼,耳朵像一片簧片輕輕顫動。
準確說,砣伙計的頭確實有些大,但又不是大的離譜,或者只能說比一般的人要大個一圈。
之所以山江郡人戲謔地稱呼一聲大頭,是因為有時候砣伙計的大頭看起來不好使。
因此從草鋪巷延伸開去,在左鄰右舍的街坊看來,大頭是一個貶義詞,當然有時候還能給人們帶來一些笑點。
砣伙計在街上呆頭呆腦地張望時,就老遠看到快走到郡府府邸大門的滕舞從馬背上一頭摔倒地上。
“不好啦,摔死人吶……”
砣伙計還沒反應過來,大街上一個大嘴巴沒帶紐扣,一張嘴,呼呼的謠言就飛揚出去。
砣伙計的耳朵輕輕一立,眼光有一絲憂慮。
以訛傳訛是最常態(tài)化的日?,F象,那句話從大嘴的嘴巴中吐出,到了馬臉的嘴里就變成了“郡府里摔死人吶……”然后到了駝背的嘴里又變成了“府主摔死了……”
一般情況下,被謠言困擾者,比如別天恩一定會大發(fā)雷霆。
可實際情況是,別天恩并沒有生氣。府邸只是派人出來澄清,只是一名親兵不小心從馬背上墜落。說來也奇,簡單的澄清,市面上的議論就偃旗息鼓了。
山江郡是大城市,每天都有新鮮的事發(fā)生,山江郡的人很幸福,因為有說不完聊不透的八卦。一個新聞不到半個時辰就變成舊聞,是以誰也不在意誰摔死了,反正又沒真的摔死人,反正府主大人還好端端的高高在上,反正山江郡安安逸逸,這就夠了。
滕舞是因中毒從馬背上墜落??じ锏尼t(yī)師診斷結果出乎別天恩的意料:不知何毒。
別天恩細問夫人,夫人想了半天也說不清。直到別天恩提示藤舞手背的爪痕,夫人才想起在無二寺滕舞被一只野貓劃破了手背。
“野貓吧,寺里怎會有野貓?”別天恩眼神迷惘。
“野貓在寺里也不奇怪,大師慈悲有懷,不忍攆走貓兒吧?!?p> 大和尚連花豹都能感化,當然舍不得攆走野貓,然后夫人擔憂道:“沒有解藥嗎?”
“既然知道是貓,想必府中的醫(yī)師會配出解藥,滕舞應該沒事?!眲e天恩揉揉太陽穴。
事實上,滕舞還在極度的昏迷中,呼吸還在,心跳還在,就是雙眼緊鎖,牙齒緊咬。
“夫君看起來甚是疲勞,夜里沒休息好么?”
說到這里,夫人的臉無端地紅了一暈,腦海里居然多了一道旖旎的風光。
“嗯,夫人有沒覺得那個玉枕不妥?”
別天恩揉完太陽穴,又開始掐鼻梁,上下掐。
“沒有…畫眉大師說的清楚,墨玉頭枕,龍鳳呈祥,必能…必能了我們心愿。只是有時會做點夢,很……”
夫人的臉忽地浮現紅潮,有些害羞。
這些天來,只要枕上墨玉枕頭,夫人就會做些很羞人的夢。有時那夢簡直讓她覺得無恥,覺得自己就是個淫蕩的女人,覺得無地自容。她不想再用墨玉枕頭了,可是心里隱隱有一種渴望,擺不脫,扔不下。
“或許是我太想要過孩子了。”夫人這樣安慰自己。
想要孩子,非常漂亮而堂皇的理由,就算是夢里再淫蕩一些又怎么啦。
只是有個別時候,做那些無恥的夢時,夢里的人并非都是夫君,有一兩次,做那無恥勾當的人竟然是那個活色生香的畫眉僧。
“這到底是怎么了?我怎么會夢到他?這當然是可恥的?!?p> 夫人的臉羞得通紅,尤其當著夫君的面,她覺得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夫人想說什么?”別天恩的語氣永遠是那么冷靜。
“沒…沒什么。”夫人難受地垂下頭,她為自己的夢而羞恥。
砣伙計的眼光中流露出沉重的擔憂,藤舞被抬進郡府后就再也沒有出現,雖然府中已經辟謠,藤舞并無大礙,但只要藤舞沒有現身府外,那個從馬背上摔下的陰影就始終籠罩在砣伙計的心中。
郡府守衛(wèi)森嚴,一般人根本無法靠近。砣伙計的臉色很不好看,像突然生了病。他的手指搭在大腿一側,和往日不同,并沒有輕輕敲動。
這個時候,他的目光從大街上掃過,正好和另一個目光相碰。砣伙計沉重的心神就轉移到那個人身上。
馬臉酒客馬峰沖砣伙計笑,笑的含糊,笑的詭秘,然后他從酒樓里跳了出去,消失在來來往往的人群里。
砣伙計像一只被驚擾的大呆鵝,搖搖擺擺地追趕。別看他形體像只呆鵝,可速度卻不慢,甚至還很迅速。同時,他的手指開始了有節(jié)奏的律動。
大街上的人還是很多,在這么多人群中很容易跟丟追趕的對象。
仿佛在和砣伙計捉迷藏,又似乎故意捉弄對方,馬峰并沒有一下子鉆進地縫中,常常在人多時現個身,又或者是在一個巷口有意耽擱一下。
兩個人像是在追逐,又像是約好了一般,在大街小巷中穿梭。
從郡府到東城,也不知穿了多少街巷,也不知拐了多少巷口,差不多大半個時辰,距離東城門樓已經不遠了。
橫貫全城連接東西城樓的大街正是山江大街。
馬峰已經走上山江大街,準備穿過東城門出城了。
出了城門,意味著離開山江郡的核心控制范圍,即便砣伙計能夠發(fā)出支援信號,增援的力量也不會立刻出現。
馬峰開始流露出戲謔的淺笑,他用這種調侃的方式著實戲弄了山江郡的監(jiān)探,這本是不該,哪怕馬峰是來自另一個系統的密探,也不該同行相輕。
可他來自大景城,天生有著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正因為是同行,他才表現出輕蔑。
草鋪老酒不再是隱密的監(jiān)視點,至少在馬峰眼里,山江郡的監(jiān)探太小兒科了。
但是,馬峰似乎玩大了,還不知道自己犯了一個致命性的錯誤。
當他意識到危險降臨時,他的腰間一麻,只一個呼吸,馬峰就失去了知覺。
一個人,當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認為的對手時,殊不知還有黃雀在后。
砣伙計隔著無法追趕到的距離,看到一匹馬從馬峰身邊掠過,馬上人一伸手,馬峰被那人一帶,一躍上馬。一馬二人,無視守衛(wèi),穿過東城門,揚長而去。
沒有看清馬上人面目,事實上也沒法看清,馬上人穿著風衣,戴著風帽,把整個身子都遮掩得嚴嚴實實。
直到這時,才有五六名神色嚴峻的人趕到,眼望著那騎絕塵而去。
山江郡的監(jiān)探終究來晚了一步。
“奇怪,出手助他逃離,卻又下手迷昏他,那匹馬來自何處?”
砣伙計默默思索著,手指敲擊,發(fā)出訊號。
那接到命令的便衣人有三人立刻向城外散去,另三人消失在街道中,和普通的行人并無二致。
東城門樓下,也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
馬峰蘇醒時頭痛欲裂,就像有一個鋼箍箍住他的腦殼,要將他的頭顱切割開去,那種疼痛完全令他無法忍受,哪怕他經受過嚴酷的考驗和訓練。
他想掙扎,可是他的身體軟軟的就像一條毛毛蟲,連蠕動的力氣都像是被抽盡。
他只能勉強睜開一線眼皮,也僅僅是那么一條縫隙,還是他全部修為最后的體現。
他看不到全貌,從身體姿態(tài)的角度,眼皮間的縫隙只看到一片光皮,像和尚的頭皮。
“…馬峰,大景城地字門密探…”馬峰像是被催眠了,其實他自己看不到,他的頭頂有一絲黑線,黑線提在一只手上,黑線的另一頭插進他的腦殼中。
“…奉令南下山江郡,查明山江郡監(jiān)探系統,目前已經查明有草鋪巷草鋪老酒、巷口姜糖鋪子,廣濟街陳家祠堂,萬江口涼皮店…”
黑線一提一拉,像操弄木偶一般,馬峰只覺得只要他開口說話,腦袋的劇烈痛感就會消失一點,他不能讓自己的嘴巴停下,他只能用說出心里的秘密才能換去腦袋的一絲輕松。
大景城地字門的密探著實有能力,竟然查出山江郡不少監(jiān)探的據點和暗窩。
顯然,這些還無法滿足提線人的欲望,馬峰只能繼續(xù)吐露他的內心,雖然他極力地延遲,他還想守著最后的秘密??伤耆荒茏砸眩男闹钦谝稽c一點被黑線剿滅。
“…我接到命令,出東門,十里鋪子柳林…”
馬峰想咬斷舌頭,可他的牙齒沒有一點力氣,黑線像一條條黑色的小蛇鉆進他的腦袋,吞噬著他的識海。
“…東野大人…救我…”馬峰說出最后幾個字就真的成了白癡。
“沒用了,挖了他的心,做一具儺壘頭吧。”
“趕到十里鋪柳林,應該能查到蹤跡?!?p> 智艱和尚收了黑線,吐出一口血水,動用邪功秘法顯然費了不少精力。
“智艱師兄,山江郡追出三個監(jiān)探?!?p> “讓馬峰這個儺壘頭做了,清除痕跡,我們走?!?p> 馬蹄聲中,寶界寺的和尚像一個個幽靈似的向東縱去。
馬峰這時搖搖晃晃站起來,他的眼神空洞而充滿邪惡,他的胸口有一個大洞,洞中無心。
“我的心沒有了,我要吃心…”